锡晓岩的生母在生下他之后数天,因身体被药物掏空了精气而死。

对于毫无记忆的爹爹,锡晓岩自然怨恨;但他同时也厌恶母亲。

——你就不能反抗他吗?为什么轻易就向这种男人屈服,连自己的性命都给了他?

妓女那个笑容,正好触动了他心底里深藏的这股厌恶感。

——这也是为什么只是一眼,锡晓岩就被虎玲兰这般强悍的女子吸引。

锡晓岩提起放在饭桌边的藤柄长刀挂回背上,朝韦祥贵勉强一笑:“你说的对,我要休息,先回客店去了。你尽情玩吧。“

韦祥贵耸耸肩。这样的怪人确实前所未见,他也没办法。

——不打紧…他必定会渐渐改变的。女人、银子和酒也改变不了的男人,我到今天还没有见过!

锡晓岩拉起斗篷头罩走往房门。

韦祥贵在他身后呼叫:“别忘了,四天之后又有另一场架,在沙头市!我今天已经跟接头的人谈好了,明天过去打点打点,你先歇歇,隔天才来!车子我也早雇好,你就养足精神吧!“

锡晓岩没有回头,只挥挥手示意听见,就推开房门出去了。

 

锡晓岩离开妓院所在的巷子,步入宽阔的夜街中心。

夜已不早,大街上的商店多已打烊,只有寥寥几家酒馆的灯笼仍然亮着。这夜虽天清气朗,已是二月十七,微缺的月儿把淡淡光芒洒在城里,并不甚亮。

锡晓岩身子包在斗篷中,抵着寒凉的风,朝街北走去。

只走了数步,他就发现那寂静街道前头有人影接近,且传来缓慢的马蹄音。

是个身材高佻的旅人,头脸包着布巾,右手抱着一个长长像盒子的东西,左手牵着一匹马,正朝锡晓岩这边走过来。

虽是暗夜中,锡晓岩从那身影看出是个女子,步姿颇是动人。

——是流莺吗?还是正要回家的妓女?怎么会牵着马?…

锡晓岩与那女子相隔不足廿步,正想不透她是何来路,仔细观察却又发现:正向这边接近中的,不只她一个人。

女子后方及左右两旁小巷,都有人跟踪着,而且为数不少。

——是贼人吗?要乘夜抢劫她手上的东西?

锡晓岩经过这阵子历练,知道越大越繁华的城镇,这种劫掠偷盗的勾当就越多,他亲眼就见过两次。

瞧着越走越近的女子身姿,锡晓岩心头燃起怒火。这伙躲在暗街中的家伙,让他联想起自己父亲:同样以弱女作牺牲者。

他没有想过什么“行侠仗义“。他只知道看见讨厌的人,就想打!

终于走到女子近前数步处。锡晓岩透过头罩底下,凝视对方脸巾之间露出的一双美丽的眼瞳。

——好美。

“你被人跟踪了。“锡晓岩保持走路的姿势不变,压低声音向女子示警:“不要害怕。可也不要乱走。就这么平常地走到我后面去。让我来应付。“

那双妩媚眼睛亮了一亮,神色显得意外。她步姿却仍然镇定,抱着手里的大锦盒,牵着马缰,仍如常向前走着。

脸巾底下却在微笑。

霍瑶花没想过,锡晓岩竟然会这么对她说话。

自从下午在东头市大街看见那一幕,霍瑶花就不再理会颜清桐的下落,转而对这个“鬼刀陈“生起兴趣来,因此才一直跟踪他到了这花街柳巷。锡晓岩进了妓院,她不方便走近,只好一直在街上徘徊。

霍瑶花跟踪他是很好奇想知道,“鬼刀陈“到底是个什么人物?颜清桐何以像见鬼般逃出“悦东楼“而去?

同时霍瑶花却察觉,自己已经被旧仇家盯上,因此她一直都在附近人多的街道上走动——她知道对方人马里定有官差,为免波及无辜,不会在闹市贸然出手擒捕她。

如今夜已渐深,街道越来越寂静,她知道已经拖不了多久,正准备在这大街上解决——此刻她只要臂指稍发刚劲,怀抱中那藏着大锯刀的锦盒就会破碎。

然后就在这时刻,她看见“鬼刀陈“出来了。

——正好,就借他们去试试,这个人有多少斤两吧!

霍瑶花迎着锡晓岩走过去,本就准备与他攀谈。说什么都不打紧,重要的是让跟在后面那群狗以为,他就是她在江陵城里的同伴,定然把“鬼刀陈“也卷入战斗,她也就能好好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一石二鸟。

可是她想不到,锡晓岩先一步对她说话,听他的语气还想一力保护她。

两人擦身而过之际,霍瑶花借着月光,看见斗篷下锡晓岩那张脸。

锡晓岩已然进入作战的准备,一双乱生的浓眉皱在一起,眼目散射着如暴兽似的凶光。

他越过了霍瑶花。她禁不住回头看那背影。

锡晓岩其实比霍瑶花还要略矮了一点,但那宽厚的背项,却好像能把两个她都扛起来。每走一步,都沉重得像要踏碎什么东西。

这种毫无矫饰就自然散发的豪迈气势,像极了她见过的另一个男人。

就因为这种神奇的相似,霍瑶花打消了亮出佩刀的念头,一动不动地停在他身后。

“混蛋,都出来吧!“锡晓岩在街中央吼叫。

跟踪的那伙人早就想向霍瑶花出手,此刻见她多了个同伴更无犹疑,都从街巷暗处奔跑飞扑而出——他们怕霍瑶花还有其他同伴或手下赶来,不如趁现在占着数量上的压倒优势,速战速决!

街道一下子冒出来近十来廿人,全都是站得挺直的雄赳赳硬汉,手里各带着不同的兵器,还有捕盗用的长叉和绑索。

——虽然,他们其实没有要留霍瑶花活口的准备。

霍瑶花看见其中三个身影格外熟悉,一眼认出来都是从前楚狼刀派的故人。为首一人年约四十,两边发鬓已微白,手里提着一柄沉甸甸带有铁环的双尖砍刀,是楚狼派在虎盘口分馆的馆主“响雷刀“范禹,与霍瑶花的师父、前掌门苏岐山是师兄弟,在刀派里乃是数一数二的大高手。他身旁两个楚狼刀派的后辈则是出身本地江陵的弟子,艺成后各在城内富户担当保家护院的首席,实力也在同门间出类拔萃。

范禹这几天正巧有事到来江陵县城办理,正是他认出了弒杀苏师兄的逆徒霍瑶花,失踪数年后竟然大剌剌在光天化日的东头市大街上出现,于是马上通知城里的同门后辈召集人手。

此刻这十八名意欲围杀霍瑶花的豪杰,有五个是江陵县内武林人士,其中三人因与楚狼刀派有交情而前来助拳,另两人则为了霍瑶花项上那五百两银子的悬赏而出手;其余则是本地官府差捕中的能手,包括赫赫有名的荆州府名捕李胜龙。李胜龙过去曾经擒杀霍瑶花的三个马贼心腹,却始终没能抓得着贼首的踪迹,数年来一直引以为憾。

——今夜终于逮到你了。

李胜龙早就拔出宽刃腰刀,左手戴着一面坚厚的圆形大藤牌,正是他震慑黑道多年的绝技“斩马刀牌“。他有四个部下死在霍瑶花那伙恶贼手上,对这女魔星的仇恨绝不下于范禹。

十八人从黑夜冒出之后,紧接再有三个差役提着大灯笼奔来加入,他们负责照亮四周街巷,以防贼人乘黑暗走脱。

在场这些官差为了跟踪霍瑶花,全都没穿号衣制服,因此锡晓岩并没看出他们身份来,只以为他们全是盗贼强人。

范禹和李胜龙早就欲将霍瑶花千刀万剐,此刻明着就要开打,也不再多说话,挺起兵刃就朝霍、锡二人直奔而来!

他们没指望霍瑶花会投降。

寒冷的暗街里,瞬间充溢着澎湃如潮的杀气。

锡晓岩没回头看霍瑶花一眼,只在斗篷底下暗暗解开包裹着右臂的布巾。

——他看出此刻这些敌人,跟日间在酒楼打的那几个家伙不一样。不能只靠单手拳法解决了。

“姑娘,我的模样有点古怪,你别吓着。“

锡晓岩右臂自斗篷下伸出摸向背后,扯去包着刀柄的布袋,五指握住缠藤的长柄。

霍瑶花从后看着锡晓岩伸手握柄,一时只觉得他姿势有点奇怪,却又说不出怪在何处。

锡晓岩抽出那映射灯笼光芒的长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