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正午的烈日底下,伍文定那把浓密的胡须全都被汗水湿透,黏缠在下巴和颈项上。他以束着衣袖的绑带抹去滴进眼睛的汗珠,坚定的视线仍朝着郊野荒道的前方。

举目所见,仍是空无一人。

伍文定咬咬牙,继续催促跨下健马前行,心里只怀着一个信念:

——必定能找到王大人。

那个蒙天道眷顾的男人,不会这么容易死掉的。

伍文定那魁梧得像熊罴的身躯,令坐骑有点吃不消。为了行动便捷,伍文定已没有穿着战甲,只有短衣劲装一袭,佩着的那柄野战砍刀,正是从前领兵剿匪、在险恶山水间冲锋陷阵的爱用兵刃。此刻他那副杀气腾腾又带着焦急的神情,亦与当日打仗时无异。

自从接到宁王朱宸濠起兵叛变的消息后,伍文定就进入了这种绷紧的状态。

他身后跟着一百二十多骑勇士,排成长阵在郊道上一起以半速前进捜索

这个战马的数目,已经是目前吉安府能动用的全部。骑兵里占了一半是从前伍文定征讨桶冈及横水匪盗后仍然留在身边的战士,另一半则是这两年来在吉安府里重新调练的民兵。

自从剿匪成功,回到吉安续任知府以来,伍文定一刻未敢忘记王守仁的吩咐:在没有损害百姓生计的情形下,尽量多练民兵,多存军粮。

如今伍文定知道王大人的理由了。

他右手提着缰绳,左手按着腰间那行走间晃动的刀鞘。这柄砍刀在两天前才刚刚饮过血:宁王叛乱消息一传至吉安府,城里就有官吏及商贾惊慌逃亡。伍文定亲手砍了其中五个,火速将城里形势与人心稳定下来,并急急广发文书往吉安府内全境的城镇,号令各地官民全力备战。

在吉安百姓眼中,平日作风仁厚的伍知府,一夕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就如城隍庙里那些形貌威严凶暴的神将。正因这种极端的转变,众人对伍文定的敬畏,盖过了对宁王叛军的恐惧。

一待吉安的形势定下,又分配好战备工作之后,伍文定急不及待就带着这支骑兵出城往北而行,寻索王守仁所在。

曾经在王守仁麾下作战的伍文定深刻地相信:能马上平定此次叛逆大祸的,天地之间,唯独王阳明一人。

早前王守仁北上途中曾经路过吉安府,故此伍文定知道王大人正要往南昌;而江西巡抚孙燧等不愿归顺者在南昌宁王府遭处死,遇害官员的名单里却无王大人,也就是说他逃过了宁王叛军的魔掌,或至少暂时仍未就擒。

伍文定实在是心焦如焚。他在江西为官已久,当然也风闻宁王府这些年招集了些什么角色。人在旅途之中、手边无兵无将的王守仁,面对宁王麾下的亡命之徒,就如孤羊被群狼追捕…

他回头看见百多骑士跟在后面,忍耐着毒热的太阳,一个个也是汗流浃背。他们已随伍文定出城两天,几近马不停蹄去搜寻王大人,但至此仍未有一人口出怨言,只是默默策骑着,时刻保持在备战状态。逆变刚刚发生,以南昌为核心数百里地以内都气氛紧张,无人知道宁王府叛军有何动向,也难确保任何一处不会遭遇敌人。因此伍文定不敢让骑队分散,众人马都集中在一起前进。

紧随在伍文定身后的第一排骑士当中,却有一人并非他所训练的民兵,三天前更还不是他的部下。

这人是一百二十余骑士里唯一的女子。

霍瑶花披着一层薄薄的短发,那模样就如一个刚蓄发还俗的尼姑,要不是拥有一双长长明阵,实在雌雄难辨。她的脸比以往黝黑了许多,似乎是长期在野外干活的结果,脸上的皮肤变得粗糙,底下泛起了点点雀斑。相比从前在波龙术王座下,现在的她脱去了妖媚气息,而增添了另一种极吸引的健康生命力。

她身上穿着的也是与男服无异的深色短装,打着绑袖绑腿,踩着马蹬的双脚穿一双旧草鞋。腰间佩着当天虎玲兰赠她的仿倭军刀,另外在马鞍旁放着一根四尺来长的自制重棒,那杆棒前粗后细,前头尺许包裹着一层皮革,是她准备在大战场上使用、代替锯刀的重兵器。

霍瑶花的身材明显比往昔消瘦,却反而显得更健康,骑马的动作娴熟无比,那肢体协调能力,非身旁任何一名民兵骑士可比。

伍文定早已察知霍瑶花身手不凡,此刻看了一眼她的骑姿还是不禁赞叹。他以前在军旅中从未见过如此人物,就连在剿匪战中屡立奇功的八卦门弟子孟七河,似乎也有所不及。

————是武林中人吧?….

在旅程中伍文定时刻都在暗中留意着霍瑶花。这个突然从庐陵县来投军的女子,实在无法令他信任,尤其在得知她的背景后更甚。

伍文定仔细查问过与霍瑶花一同来吉安府加盟义军的庐陵壮丁,得知此女子竟是从前肆虐当地的妖匪波龙术王的座下头目,杀人甚多;那伙“术王众“数年之前被王守仁率众清剿,术王本人败走后听说投靠了宁王府,如今正是叛军将领之一。而这个失踪许久的女魔头,却突然在一年前重返庐陵,当众削发忏悔,乞求百姓宽恕,令当地人惊愕不已。

霍瑶花作孽甚多,庐陵官民自然不会轻易原谅她,却也惧怕她的本事,不敢贸然将她逮捕正法,只能容许她在城外一小片荒废贫瘠的农田里住下来。时日久了,百姓见霍瑶花确无歹心,才渐渐放松对她的戒备,而她独力垦耕那片荒田维生,并搭建了一座茅屋住下。此后一直相安无事,百姓看见霍瑶花除了耕田之外,就是自发在县城四周修补小桥凉亭,或是清除道路上的石块和淤塞河流的杂草,令人难以联想从前那个疯狂的魔女。。

直至宁王府叛变的消息传到了庐陵县城,人们看见她从茅屋中带着军刀走出来,又去了县城衙门,问当地民兵保甲借了一柄现成的重兵器,就是那柄大木棒,之后就跟随十几个壮丁来了吉安…

伍文定返首,继续看着前方道路,心里却还在顾忌着背后那个女骑士。

——会不会是宁王府埋伏在这里的奸细?可是并不像啊。没有奸细是这么显眼又惹人戒备的吧?…...

伍文定大可一口拒绝霍瑶花加盟,但是他又不想白白放过她这样的强援。拥有如此武力和经验,霍瑶花一人可抵数十名甚至上百个普通民兵。在这攸关大明江山的非常时期,伍文定知道不可浪费任何力量。暂时注意着她好了。

霍瑶花依旧如常地骑着马,脸上没有展露一丝表情。江湖经验丰富无比的她,怎会没察觉伍文定对自己很怀疑?只是她默默承受着伍知府与众人的冷待,不作一声。

——经过这些年,霍瑶花很清楚:要重新得到世人的信任,靠的不是任何言语

“知府大人!“

在伍文定左侧的一名骑士突然高呼,并扬起马鞭向前方指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伍文定听到后头传来一记娇叱。

霍瑶花催起坐骑排众而出加速奔行,一下子就越过了最前头的伍文定,往那骑士马鞭所指的方向跑去!

伍文定反应也不慢,马上亦驱使战马前奔,朝霍瑶花追赶。他咧齿咬牙,全力要追上去,同时心生愠怒:

——真的要露出尾巴了吗?

其余百骑亦全速前进,在郊道上卷起一股尘暴。

伍文定的骑术始终难与马贼出身的霍瑶花相比,与她始终相距着丈许。伍文定朝前头远眺,果然看见有一群人马的身影出现,正在逐渐变大。

——不可给她先一步到达…假若真的是王大人,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

更令他紧张的是:伍文定看见前头的霍瑶花,已然把腰上军刀“锵“地拔出来,斜斜垂在鞍旁,阳光映得刀刃犹如燃烧中!

伍文定没有那般扎实的骑功,可在全速策骑同时分神拔出那口大砍刀,只好继续催促健马上前。

霍瑶花与伍文定两骑领先众人有数十尺之远,而他们已接近到对面人马不足五十丈。阳光之下可见对方亦有至少百人,同样带着明晃晃的刀枪,显然不是寻常旅人,那伙人马早已停下步来,并结成防守阵式。

霍瑶花就在接近到对方约三丈前,把坐骑收慢下来。伍文定乘机赶上去,越过了霍瑶花才勒住马,右手握着砍刀柄,回头看那可疑的女刀客。

霍瑶花却未有显得不安,只是让马儿踱步到伍文定右后侧,并对他说:“我掩护你。“

伍文定紧握刀柄,仍然咬牙切齿。但他此刻并无选择。他放开刀柄,右手朝天举起,示意后方的百骑停在远处候命,以防前方的来者有诈。

霍瑶花垂着刀,单手掌着马缰,随伍文定继续上前,直至与对方相距丈许才再度停下。

只见那百来人里大约只得二、三十匹马,众人所带兵器都不是什么精良军械,披挂战甲的人大约只得廿多人,而且都是粗糙的竹甲木甲之类,显然都是地方民勇;唯有守在阵前那三十多人,虽然没有披甲,但全带着式样相近的单刀,一个个挺立戒备的姿态,沉静中蕴含着随时爆发的力量,伍文定一看即知是同一门派的武者。

武者里唯有一人乘马,乃是个已年近五十的壮年人,头顶秃了大半,腰上佩着一柄贵重的雁翎刀,甚具气势。

这骑马武者远远打量着伍文定一会,然后以洪亮的声线高呼:

“是吉安伍知府大人吗?“

一听这问话,一股热血涌上伍文定心胸。

因为世上只有一个人这般了解他的性情,知道他会按捺不住带兵出城,在此搜索迎接。

果然,只见对面众武者左右排开,一人骑着马出现其中,穿戴平凡不过的衣冠,腰佩长剑,一副中年文士模样,没有什么过人的威严长相,却自然散发出令人肃然的气度。

正是王阳明。

伍文定急急下马,几乎像是跌下鞍来。在他后面的霍瑶花把刀收回鞘里,亦跃下了马鞍,二人同时朝王守仁下拜。

伍文定垂头朝着土地,眼泪几乎就要滴下来。他此刻激动的心情非言语能述。

“时泰参见都堂大人!大人得脱厄急,未被逆贼所害,天佑大明社稷!“

王守仁一边下马,并招手示意伍文定与霍瑶花免礼,同时心里苦笑。

——现在说什么“天佑大明“,太早了…

——我能活到今天,保护我的并不止是老天。

伍文定才刚站直,王守仁已走到他跟前,与他四手交迭相握。王守仁看着这个文武双全、容貌威猛的昔日得力部将,喜不自胜,而且心头先放下一块大石:伍文定带兵出来,也就是说吉安府情势稳定,官民在他统合下已有迎战的准备。

而王守仁正是深信伍文定的能耐,而决定离开临江城南下。

两天前他在“破门六剑“的保护下,凶险逃过宁王叛军“玄林队“的追杀抵达临江城,得到第一队军力支持。然而王守仁马上审度形势,分析出临江并非久留之地:位置太接近敌方南昌本阵,而且地势无险可守,叛军如大举出动船队,随时可在两、三天内攻破;加上临江府人心涣散,兵力不足,并非号召义军积存兵力的理想之地。王守仁用兵行事果敢,一旦有了判断就迅速执行,着令临江知府戴德孺留守,自己次日即带着一队兵壮离开临江,

而他心目中最理想的义军本阵,正是吉安。

临江与吉安相隔大约四、五天路程,王守仁的人马才走至半途,就得到伍文定迎接,王守仁深感此乃吉兆。

伍文定马上向后方骑队招手,示意他们上前来参见王大人。跟随王守仁而来的民兵眼见增了这百多骑强援,全都兴奋起来。

在最前守护着王大人的那群刀客,正是临江府阮氏无极门门主阮韶雄及一众弟子。他们并未如民兵轻易展露出亢奋神色,仍是凝重地注视着伍文定身旁那女子。凭着武者的直觉,他们都嗅到霍瑶花所散发的危险气息。

阮韶雄更把右掌轻轻搭在雁翎刀柄上。只因他觉得这女子跟王大人站得太近了…

霍瑶花一直有意无意间借伍文定挡开王守仁的视线,同时不住往王守仁的部下人丛之中张望,却始终寻不到她渴望看见的身影。她一双柳眉紧锁,难掩失望。

这时两道如刀的目光投向她。霍瑶花看过去,正面迎受王守仁那正气满溢的眼光。她羞愧地垂下头,脸无血色。

二人上一次相见,是在五年前的夜里,青原山“清莲寺“之战。

王守仁当然没有忘记她。

霍瑶花当场半跪下,把腰间军刀连着刀鞘与佩挂的布带解下,放在跟前地上。

“戴罪之人霍瑶花,参见王大人。“

她忍着眼泪,瞧着土地,鼓起最大的勇气说。

回到庐陵这些日子里,霍瑶花仍是不时听闻百姓谈论南赣巡抚王阳明的事迹,特别是他清剿贼匪用兵如神的功绩。王守仁既以刚正不阿嫉恶如仇闻名,霍瑶花知道自己若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可能会有什么后果。但她仍然选择面对。

如今把佩刀放在面前,霍瑶花等于任凭王守仁处置。

王守仁俯视霍瑶花良久,才抚摸长须说:“霍姑娘的事,我早听荆侠士他们说过。“

他顿了顿,眼瞳中闪出凌厉的光采。

“即使如此,你也应该知道,自己过去所犯的罪行,余生亦不足补偿吧?“

霍瑶花吃力把头抬起来,接受王守仁的目光。

“我从没想过自己还得了。“她一字一字地说。

伍文定从旁看着,眼光牢牢盯住霍瑶花的脸。伍文定过去曾在常州当过推官,掌理刑法,什么狡恶之徒他都见过。此刻他从霍瑶花的神色判断得出,她悔罪之情确属真切,心里不由叹息。

王守仁听了霍瑶花的说话,点了点头。

“剩下来的日子,你都得活在忏悔中。但那不是说你的余生就再无意义。你还是能够做一些事情。“

他说时上前,俯身把那柄军刀捡起来,递给霍瑶花。

“荆侠士他们相信你。所以我也相信你。“

霍瑶花许久没有这种热血奔腾的感觉。最后那次大概是在跟锡晓岩并肩作战的时候:有那么一个人,令你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将生命托付给他。霍瑶花流着热泪,双手恭敬地接过军刀,她那十根指头都在激动颤抖着,就像接在手里的是自己的新生命。

她抹去眼泪,将刀重新挂回腰间,身体比从前挺得更直。

“对了…“霍瑶花整理好军刀之后又问:“荆裂他们…到哪里了?“

伍文定并不太清楚她与王大人口中的“荆侠士他们“是谁,但他仍不能完全信任霍瑶花,厉声叱喝:“事涉军情,岂可妄自发问?“

“不要紧。“王守仁却举手止住伍文定,朝霍瑶花微笑。像霍瑶花这等高手,王守仁如要尽用其能耐,必得交托以关键的任务,假如不能信任,倒不如不用好了。

“只是此刻我们仍面对深重危机,分秒必争。一边回吉安一边说吧。“

王守仁与伍文定并马而行,霍瑶花和阮韶雄两骑则在两侧拱护,亦在倾听王大人的说话。

宁王朱宸濠宣布起兵叛变,于今过了三天。据王守仁估计,宁王府筹划反叛已久,备战所需时间不会太长,日内即可随时发动大军,而且估算全体兵力最少达八万之众,军势甚健。

王守仁设想自己若是朱宸濠,上策必是火速发动全军乘江东向,一气取下南京。

“濠贼若得故都南京,既取地利,又振军心,可顺势宣号正位,一夕之间,将达成盘据半壁江山之势,招引更多虎狼之徒加入。其时朝廷即使倾尽全力,胜负也难以逆料。“

王守仁说时眉头深锁。他更忧心的,自然是其时战事将旷日持久,生灵涂炭,不管最后谁当皇帝,受害的仍是苍生黎民。

要在朱宸濠还未将战火燃遍大地之前,先一步阻止他,这是王守仁的目标。

然而王守仁此际最欠缺的也正是时间。他虽手握着能动员、指挥军队的旗牌敕印,但是要聚集足够抗衡宁王叛军的兵力,王守仁估算最少也得二十天。若是在这之前为了急于阻截叛军而冒进出兵,必招大败。

——即使是满腹奇策的王阳明,亦不可能违背“兵力“这个用兵正道的原则。

“既然暂时无法出兵拦截贼军,我们必得想一个方法拖住他们。一个不用兵卒的方法。“

伍文定听着王守仁这么说,马上回想两年前他们征讨桶冈和横水山匪的过程,王大人是如何用计牵制匪盗的主力,然后发动突袭…

一想及此,伍文定的眼睛亮了起来,与王守仁对视。

——是撒谎。

王守仁知道伍文定已然想到,微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封文书,递给伍文定。

伍文定在鞍上打开来看。只见乃是一纸报吿兵部的准令:

“…许泰领边军共计四万,自凤阳出,却永分领两万边军,与许泰会合,陈金及诸部将共领兵六万,分道会于南昌,刘晖及桂勇分领京军计四万,自徐淮水陆二路并进,王守仁领南赣兵两万北进…“

伍文定读下去,尽是各路朝廷大军集结的兵数及方向。军令里并嘱咐各师抵达集结地后务必缓行,以结成包围南昌之势,等待朱宸濠的叛军一出城就前后截断夹击。

读着那一行行的兵力报数,伍文定甚感兴奋,可是再读下去他才想起是怎样一回事:整封军令报表都是王守仁虚构的。目前能动员对抗叛军的,就只有吉安那千余人。

“濠贼杀死了一川大人,却不知道他早就留给我一件厉害的武器。“王守仁说时瞧着远方的树林,心里念着的是已犠牲的故人。

“一川“乃是江西巡抚孙燧的外号。在兵部尚书王琼的安排下,孙燧与王守仁这两名能干忠臣先后到来江西赴任,为的就是预先应付朱宸濠的图谋。孙燧手上虽无兵卒,不能直接打击宁王招买的匪盗,但却为日后生变早作准备,其中一项就是在江西以南昌为核心,暗中建立了一个探察与传递消息的线网,范围囊括了沿江多个城镇,都是孙燧预想宁王府起兵后会活动的地方。

而在今年初,孙、王二人曾入宁王府作客,孙燧已从宁王口中感知大变之期不远,他就乘那次在南昌相聚的机会,将这情报网交给了王守仁,包括所用的各种暗码符号及各地线眼接头人名单。如今正好可以利用这个线网,在叛军的根据地里散布虚假军情。

但是王守仁知道这仍未足够。朱宸濠身边谋士甚众,仅仅是假情报,未必足以令宁王心生疑虑,因而按兵不动。必得制造一些更令对方入信的迹象。

——也就是说,必得派人前往敌后办事。

在王守仁身边,能够胜任此事的,唯有“破门六剑“。

进入临江城那一夜,王守仁虽然疲累至极,但已实时在思考对付叛军的各种策略,并想到这散布假消息之法,又实时凭空写了那封军令。

心意一决,他就召集了“破门六剑“五人商讨。

“如今得到临江城的兵力保护,危机稍微解除了。“王守仁扫视荆裂等人说:“我在想,要是仍留几位侠士在身边,并不是善策。“

荆裂、燕横等互相看了一眼。

“没错,王大人。“荆裂抓着胡须说。“我们『破门六剑』,从来都最擅长进攻。“

“王大人想叫我们干什么,说一句就可以。“燕横拱手说。“我们心里都已有预备,往后的战斗会比今天更凶险十倍。“

“只是十倍吗?“练飞虹笑着说,但那笑声触动了肩上箭伤,白眉不禁皱起来。

王守仁心头一热。但他知道不是感动的时候。

——留待胜利之后吧。在那之前,说什么感动,毫无意义。

王守仁把一切策略吿知“破门六剑“,也把那消息传递线网的暗号与名单抄写一份,交了给荆裂保管运用。

朱宸濠大军随时就会出击,牵制任务刻不容缓,荆裂等必得争取时间行动。于是次日王守仁就与“破门六剑“一同出了临江城,只是走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听到这里,霍瑶花忍不住策马加速几步,拦阻在王守仁与伍文定马前。

“请王大人也派我去支持荆裂他们丨“她低着头向王守仁恳求,握缰十指用力得指节发白。“瑶花流落江湖许久,而且对于…宁王府里那伙人的行事很熟悉。要扰乱他们,正是我所擅长丨“

王守仁看了她一眼,又与伍文定互视。事实上他们此际还在聚集兵力的阶段,实在用不着霍瑶花的武力;若再多另一支人马在敌后制造疑兵,与“破门六剑“互为呼应,也确实更妙。

——当然他们很清楚,霍瑶花自动请缨,有一半是为了再跟荆裂等人相见....

“可惜孟七河已经牺牲了…“王守仁沉痛说着。伍文定听到当日剿匪的勇猛旧同僚已死,不禁心头一震,大感惋惜。王守仁继续向他说:“你挑选十个身手最敏捷并且变通机灵的部下,跟霍姑娘一同出动。“

霍瑶花听了大喜,然而王守仁接着又严厉直视她。

“记着,你既投入我军,一举一动的成败都牵系着万民性命福祉。不可被感情或罪疚凌驾了冷静判断。“

霍瑶花左手扶着腰间军刀,想起刚才王守仁把刀重新交予她的情景。——那是信任。但也是责任。

她直视王守仁,再无先前的羞愧,重重地点头。

曾经跟随波龙术王的霍瑶花从没想过:服从,不一定出于恐惧,也可以来自荣誉心。

卷十八 杀与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