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道:“别急呀,正要说呢。是死光了,我说的逃过一劫,也是暂时的。没过几年,那个主人常萍还是死了。这次,死得更吓人,是被人用剑凌迟弄死的!凌迟是什么死法?不用我讲吧,就是拿刀子拿剑,一下一下在人身上剐,剐足三千六百刀,直到肉都被剐掉只剩骨头架子……”

魏无羡当然不会不知道凌迟是什么,如果要写一本名叫《惨死千法》的著作,没人比他更有资格动笔,举手道:“我懂了。那兄台,你知不知常家是为什么会被灭门?”

伙计道:“我听说是被同行修仙的故意设计的。这肯定的呀!不然一群大活人,还是会修仙的大活人,怎么会逃不出来?肯定是被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困在里面了。”

酒铺老板生怕他们聊得不开心,还送上来两小碟花生和瓜子。魏无羡点头致谢,边嗑瓜子边继续问:“有没有查出究竟是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

伙计哈哈道:“公子这不是说笑话吗?那群天上飞来飞去的大爷的事儿,咱们这种混日子讨生活的哪里清楚,照说你们都是修仙的,您应该比我清楚呀。我只模模糊糊听说,好像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吧!反正从那以后,栎阳这片地方的妖魔鬼怪,就没人管喽。”

魏无羡思忖道:“不该得罪的人?”

“不错不错。”伙计吃了两粒花生:“这些什么世家门派的恩恩怨怨也很复杂的,我琢磨着,常家肯定是被其余的修仙的盯上了,杀人夺宝不是常事嘛,那些说书的都这么说,传奇演义也这么写。虽然具体是谁我不清楚,但好像和一个很有名的大魔头有关。”

魏无羡笑着把酒碗送到嘴边,斜瞅着他:“我猜,你要说不知道这个大魔头是谁了吧?”

伙计乐了:“您错了。这个我可知道,好像叫什么老怪……哦,老祖,夷陵老祖!”

魏无羡呛了一口,咕咚地在酒碗里吐出一串泡泡:“什么?”

又是他?!

伙计肯定地道:“对,没错!姓魏,好像叫魏无钱。别人提起他时的口气都又恨又怕!”

“……”

魏无羡反复思索,确信了两点:一,他生前没有来过栎阳;二,他杀的所有人里面没有一个是被他凌迟弄死的。他觉得荒唐,扭头去看蓝忘机,似是要找他讨个说法。蓝忘机等他一这一眼等得久了,道:“走。”

魏无羡立即了然,蓝忘机对此有话要说,而且是不方便在酒家当着别人说的话。他起身道:“那就先走,结账……结了是吧。小兄弟,买的这些酒先在你这里放着,等我们办完事回头再来继续喝。”他半开玩笑道:“不能赖账啊。”

伙计已经吃完了大半碟花生,嚷嚷道:“哪能呢!本店童叟无欺。您就放心搁这儿,等不到你们回来我们就不关店。哎哎,两位公子,现在是不是要去常宅了?哗,真厉害,我本地人都没有去过呢!只敢隔得远远的偷偷望一望,两位是不是要进去呀?你们打算怎么办?”

魏无羡道:“我们也只是,远远地,偷偷望一望。”

这个小伙计性格活络,十分自来熟,讲了一阵话就不拿他当外人了,凑过来要搭魏无羡的肩膀:“二位你们干这个辛苦吗?挣得多吗?肯定很多吧!这么体面。我问个事儿,入门难不难?我……”

他正絮絮叨叨,忽然闭了嘴,胆战心惊地看向那边,低声道:“公子,您旁边那位……瞪我干啥?”

魏无羡顺着他目光望去,刚好看到蓝忘机扭头起身,朝酒家外走去。他道:“哦,他嘛,我这个朋友从小家教严,最不喜欢看见有人当着他的面勾肩搭背。是不是有点怪?”

伙计悻悻然拿回手,小小声地道:“怪。看他那眼神,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勾肩搭背的是他老婆呢……”

以蓝忘机的耳力,绝对不可能压低声音就听不到了,不知他此刻有何感想。魏无羡忍笑忍得内伤,忙对伙计道:“我喝完一坛了。”

伙计:“啥?”

魏无羡指自己:“站着。”

小伙计这才想起了自己说过的“喝完了还能站着我跟你姓”,忙道:“哦哦……哦哦哦!这个呀……厉害!不是我吹,我这是第一次看到喝完了一坛站得稳稳当当舌头还能不打结的。公子您姓什么?”

魏无羡道:“我……”转念想到刚才这伙计说的“魏无钱”,抽了抽嘴角,从容地接道:“姓蓝。”

伙计也是个厚脸皮的,面不改色地大声道:“是了,从今天起,我就姓蓝!”

鲜红的酒招巾子下,蓝忘机的背影,似乎有一瞬间站得不是那么稳当了。魏无羡满脸坏笑,负手走上去,拍拍他肩膀:“谢含光君结账之恩。我让他跟你姓了。”

出了城,两人朝那伙计所指的方向走去。行人渐少,树木渐多,魏无羡道:“方才为什么不让我接着问下去?”

蓝忘机道:“忽然记起,栎阳常氏之事,我有所耳闻。故不必再问。”

魏无羡道:“在你告诉我之前,我先问一声,你帮我侧面确认下,那什么,常家灭门不是我干的吧?”

且不说十年前他早就死了,魂魄也安分得很,总不至于他杀上门去把人家全家灭了他还能不记得!

蓝忘机道:“不是。”

魏无羡道:“哦。”仿佛又回到了生前某段人人喊打、阴沟老鼠不如的日子,什么坏事都能算他一份,屎盆子随便扣。隔壁老大爷的小孙子不吃饭瘦了三斤都能赖是被夷陵老祖唆使鬼将军杀人的故事吓瘦的。

谁知,蓝忘机又道:“非你所杀,却与你有关。”

魏无羡道:“关联何在?”

蓝忘机道:“关联有二。其一,此事有一位人物牵涉其中,此人与你母亲颇有渊源。”

魏无羡顿住了脚步。

他心中不知什么滋味,脸上不知作何表情,迟疑道:“……我母亲?”

魏无羡乃云梦江氏家仆魏长泽与云游道人藏色散人之子。江枫眠夫妇都与他父母熟识,但江枫眠很少对他缅怀故友,江枫眠的夫人虞紫鸢更是从不会对他好好讲话,不抽他几鞭子、让他滚出去跪祠堂离江澄远点儿就算不错了。父母之事不少都是旁人告诉他的,他知道的其实也不比旁人多多少。

蓝忘机也停了下来,转身与他对视,道:“你可听过晓星尘此人之名。”

魏无羡认真想了想,道:“不曾。”

蓝忘机道:“不曾便对了。此人出山成名,恰在十二年前。如今也无人再提了。”

十二年前,刚好是夷陵乱葬岗大围剿之后的一年,恰恰错过。魏无羡问道:“山是何山,师承何人?”

蓝忘机道:“山不知何山。师承道门。晓星尘,乃抱山散人之徒。”

魏无羡这才知道,为什么说此人和他母亲颇有渊源了。他道:“这么说,这位晓星尘,算是我的师叔了。”

藏色散人,亦出自抱山散人门下。

这位抱山散人是位世外隐道,据说与温卯、蓝安等人是同一时期出道的修士。那一辈的风云人物,如今早已魂消身散,只有抱山散人,传闻至今仍未陨落。若果真如此,该有好几百岁了,足见修为了得。当年以温卯为首,兴家族而衰门派,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修仙势力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但凡稍有名气的修士,无一不开宗立祖。而这位高人却选择了归隐入山,道号抱山。抱的是哪座山,无人知晓。话说回来,正是因为没人知道,所以才叫归隐。若是归隐了还能轻易找到,那就不叫归隐了。

这位前辈隐居在不知名的仙山上,时常会悄悄抱一些孤苦无依的孩儿上山收作徒弟。但所有的徒弟都要发誓:此生唯潜心修道,不得下山,不得入世。否则无论什么理由,从此绝不能再回来。自力更生,红尘中爬摸滚打,与师门再无关系。

世人皆道,抱山散人不愧是得道高人,立的这个规矩实在是极有先见之明。因为数百年来,她只有三个徒弟出山:延灵道人,藏色散人,晓星尘。三个徒弟,个个不得善终。

前两个徒弟的下场,魏无羡自幼便熟知,无须再听。于是,蓝忘机言简意赅告诉他的,是最后他这位师叔的事迹。

晓星尘出山之时年仅十七岁,蓝忘机虽然并未与他谋面,却从旁人口中听闻过他的风采。

那时射日之征结束没几年,夷陵乱葬岗大围剿更是风头刚过,各大世家横行,四处招揽人才为己所用。晓星尘心怀救世之念出山,资质上佳,又师出高人,初次夜猎,一尾拂尘、一把长剑,只身闯山,拔得头筹——一战成名。

众家见此品貌清明、修为了得的年轻道人,大为心折,纷纷送出邀请。晓星尘却全部婉言谢绝,明言不愿依附于任何世家,却和一位至交好友一起,一心要建立一个全新的不重视血缘联结的门派。

此人性若蒲苇,心若磐石,外柔内刚,又洁身自好。当时一旦谁有什么棘手或难解之事,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寻求他的帮助,而他也从不推拒,是以风评极佳。

栎阳常氏灭门案,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

朝露第七 3

栎阳常氏家主常萍某日带着几个家人出门夜猎,半月有余,忽然在途中接到噩耗,匆忙赶回。悲恸过后,只查出是被人恶意破除了他家的保护阵,纵入了一批凶残的恶灵,除此以外,一头雾水。

原本一个小家族的惨祸是知之者有限的,但当时情况特殊,射日之征落幕已久,乱葬岗围剿刚刚结束,形势表面上勉强算得安定,突然爆出此事,立即在玄门百家中闹得沸沸扬扬,还有不少耸人听闻之徒传言是夷陵老祖魏无羡重归于世的报复,然而始终没有证据,缉凶无门。晓星尘当然不会坐视不理,当即主动应承此事,为常萍探求真相。一个月后,终于查出了灭门凶手。

凶手的名字叫做薛洋。

这个薛洋,年纪比晓星尘还小,是个不折不扣的少年。然而,其恶劣之处绝不会因为年纪小就有所收敛。他从十五岁起便是混迹夔州一带远近闻名的大流氓,笑容可掬,手段恶毒,个性残忍,夔州人人谈薛变色。他年少之时流落街头,似乎与常萍的父亲有过一些嫌隙,叫他记了数年。出于报复和一些其他理由,促使他做下了这桩惨案。

晓星尘查清真相之后,横跨三省捉住了仍在逍遥得意和人打群架的薛洋,趁着兰陵金氏在其仙府金麟台举办一场清谈盛会,各大家族在此论道问法,将他扭送到大庭广众之前,阐明始终,要求严惩。

他将证据列得清清楚楚,绝大多数的世家都没有异议,只有一家极力反对。那就是兰陵金氏。

魏无羡道:“这般局面下反对,可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莫非这个薛洋是金光善面前的红人?”

蓝忘机道:“客卿。”

魏无羡道:“他是客卿?兰陵金氏当年已经位列四大家族了吧,为什么要请一个小流氓当客卿?”

蓝忘机道:“这便是关联其二。”

他凝视着魏无羡的双眼,缓缓道:“因为阴虎符。”

魏无羡的心,猛地提到了半空中。

阴虎符这三个字,他绝不陌生。相反,没有人比他更熟悉。

这是他生前炼出的所有法宝里,最可怕、同时,也是所有人都最想得到的一个。

虎符乃是作号令之用,顾名思义,得此虎符者,持之便可号令尸鬼凶灵,使之听命。

当初魏无羡造它出来时,并没有想太多。以他一人元神操控尸傀和恶灵,总有疲倦之时。他想起从前偶然在妖兽腹中见到过一块罕见的铁精,于是将它取来炼铸,铸成了一只虎符。

可虎符铸成之后,只使用了一次,魏无羡便发现,大事不妙。

阴虎符的威力,远比他原先预期的强大和可怕。他本想将它作辅助之用,谁知它的威力竟然有隐隐压过他这个制造者的势头。而且,这个东西不认主。也就是说,只要有人得到了它,不管这个人是谁,是善是恶,是敌是友,在谁手上,它便为谁所用。

祸已铸成,魏无羡不是没想过销毁它,但虎符铸成不易,毁去亦难,极耗费精力和时间。而且当时他已隐隐觉察到自身处境不妙,迟早会人人得而诛之,阴虎符有着极大的威慑力,仗此法宝,旁人不敢轻易动他,便暂且留下它,只将虎符一分为二,让它只有在合并的时候才能够发挥作用,而且绝不轻易使用。

他一共只用过两次,每次都血流成河。第一次是在射日之征中。第二次使用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彻底销毁了虎符的一半。而另一半尚未销毁完毕,乱葬岗大围剿便来了。之后的事,他就管不着了。

对自己炼出的东西,魏无羡有把握说上几句,他敢断言,即便是被抢到它的世家供起来日日烧高香跪拜,只剩一半的阴虎符,也只是一块废铁而已。而蓝忘机却告诉了他一件惊人的事情:这个薛洋,似乎能够拼出另一半的阴虎符!

薛洋年纪极轻,却聪明非常,也是个十分邪气的异端之徒。兰陵金氏发现,他竟然可以根据残存的一半虎符,大概拼凑出另一半。虽然拼出来的复原件不能长久使用,威力也不如原件,但已经能造成十分可怕的后果。

魏无羡明白了:“兰陵金氏还要留着薛洋给他们继续复原阴虎符,必然要袒护于他。”

也许,薛洋灭了常氏,并不全是为了报复当日欺少年穷之隙,说不定是他在拿这一家数口|活生生的人命在试验,他正在复原的这只阴虎符,威力究竟如何!

难怪传言会把灭门案和他联系到一起。魏无羡几乎可以想象那些修士们是如何咬牙切齿的:“这个魏无羡!要是他没做出这种东西,人间就不会遭受这么多祸害!!!”

接回话头,回到金麟台上。

兰陵金氏虽一心包庇薛洋,晓星尘却软硬不吃。两边僵持不下,终于惊动了并未参与此次清谈盛会的赤锋尊聂明玦,引得他从别处飞赴金麟台,赶来出面。

聂明玦虽是金光善的后辈,但他为人严厉,绝不容忍,绝不姑息,一番痛斥,弄得金光善好没面子,讪讪无话。脾气暴烈的聂明玦当场拔刀就欲斩杀薛洋,他义弟敛芳尊金光瑶上前打圆场也被他喝令滚开,骂得狗血淋头,躲到蓝曦臣身后不敢作声。最终,兰陵金氏无法,只得让步。

薛洋被晓星尘抓上金麟台后,一直有恃无恐。聂明玦的刀压到了脖子边也笑嘻嘻的。被架下去之前,他还对晓星尘很是亲热地说:“道长,你可别忘了我呀。咱们走着瞧。”

听到这里,魏无羡便知道,这句“走着瞧”,一定会让晓星尘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

兰陵金氏不愧为脸皮最厚的世家,虽然金麟台上当着百家的面答应了要清理薛洋,可等聂明玦一不在眼前,迅速把薛洋关进地牢,改判为囚禁,终身不释。聂明玦得知此事后大怒,再次施压,兰陵金氏拉拉扯扯,就是不肯交出人。其他家族都抱手看好戏,谁知没过多久,聂明玦便走火入魔身亡了。

他修炼得比清河聂氏历代家主都快,死得也比历代家主都早。

最难对付的人不在了,兰陵金氏越发肆无忌惮,打起了更歪的主意。金光善开始想方设法要把薛洋从狱中提出来,继续复原阴虎符,并探究其中奥秘。

但这种事毕竟不光彩。要把一个灭人满门的凶手从地牢里提出来,没个正经名目,那可不行。

于是,他们把目光转移到了常萍身上。

威逼利诱,骚扰不断,最终,兰陵金氏成功地使常萍反口,推翻了此前的一切冤词,发声宣告:常家灭门一事,与薛洋并无干系。

晓星尘闻讯登门询问,常萍无奈地对他说:“除了如此,我还能怎样?不忍下去,我们家其余的人就没有活路。多谢道长,但……请你不要再帮我了。如今你再帮我,就是在害我。我还不想栎阳常氏就此绝后。”

就这样,一出放虎归山唱完了。

魏无羡沉默不语。

若他是常萍,任兰陵金氏是如何只手遮天的头号世家,任谁许他何等前程似锦光耀荣华,他也绝不松口一句。反之,他要亲自夜探地牢,把薛洋活活剐成一滩肉泥,再把他召回来重剐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可并非人人都是他这种宁可同归于尽的性子。常家还有几个家人活着,常萍也还年轻,无妻无子,刚刚走上仙途。无论是用他幸存家人的性命威胁,还是用他的前程和修为威胁,他都必须好好考量。

毕竟他并不是常萍本人,无法代替他义愤填膺,更无法代替他担惊受怕,承受这些身心的折磨。

而薛洋被放出来后,果然再一次展开了他的报复。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报复在晓星尘本人身上。

晓星尘只身出山,并无亲人,只有一位下山之后结识的好友,叫做宋岚。这位宋岚也是当时的一位道门名士,为人清傲,风评亦优。两人都想自建门派,轻血缘传承,重志同道合,可说是知交好友,志趣相投。时人赠语:明月清风晓星尘,傲雪凌霜宋子琛。

薛洋便挑了这边下手,故技重施,将宋岚从小长大学艺的白雪观灭了个干净,并且偷施暗算,用毒粉毒瞎了宋岚的一双眼睛。

这次他灭门灭出了经验,做得十分利落,没有余下任何线索。虽然谁都知道肯定是他干的,但知道有什么法子?没有证据。再加上金光善刻意包庇,怒有雷霆之威的赤锋尊也已逝世,竟然没有一个人拿他有办法。

听到这里,魏无羡忽然有点奇怪:蓝忘机虽然瞧着淡漠不欲理事,但以魏无羡过去对他的了解,他之嫉恶如仇,不比聂怀桑那位大哥少。当年兰陵金氏有些做派不佳,蓝忘机从不吝于直言不讳,时至今日,也不怎么去参加他家的请谈会,完全不捧场。若当年一连发生两桩如此恶劣的屠杀案,一定传得满城风雨,蓝忘机也绝不会坐视不理,怎么他没去治治这个薛洋?

正要出口询问,他又记起,蓝忘机身上那些戒鞭之痕。

一道戒鞭打在身上就很要人命了,蓝忘机若犯了什么大错、受了这么多鞭,一定有好几年会被禁足不允外出。恐怕事发的那几年,正是他在被惩罚,或是在养伤的时候。难怪他只说是“有所耳闻”了。

魏无羡心中莫名很是在意那些伤痕,但又不便直接开口询问,只得暂且摁下,道:“那这位晓星尘道长,后来如何?”

后来如何,当然也只能惨淡收场。晓星尘当初别师离山,发过誓不再回去。他极重诺言,但宋岚双目已盲,又受了重伤,他便破了自己的誓言,背着宋岚重返抱山散人之处,请求师尊救治好友。

抱山散人念在师徒一场,答应了他的请求。晓星尘便下山离去,从此不知所踪。

再过一年,宋岚也出了山。世人惊奇,他竟然连当初瞎得彻底的一双眼睛都重见光明了,可事实上,并非是抱山散人医术出神入化,而是晓星尘……自挖双眼,把眼睛还给了受他所累的宋岚。

宋岚本欲向薛洋复仇,而这时,金光善已经去世,金光瑶接掌兰陵金氏,被送上仙督之位。为示新人新风,他一上台便清理了薛洋,不再提阴虎符复原之事,并为挽回声望做出各种补救和安抚措施,压下传言。宋岚追寻昔日好友踪迹而去,一开始还能听说他又去了哪里,后来,亦无音讯了。加上栎阳常氏又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于是,许多事情便渐渐地湮灭于尘了。

听完这个长长的故事,魏无羡轻轻吐出一口气,生出一阵遗憾惋惜:“因为一件与自己本来无关的事情,落到如此下场,当真是……若是晓星尘早生几年,或是我晚死几年,事情便不会这个样子了。若我在世,这种事情怎会置之不理。这等人物又怎会不与他结交!”

随即又啼笑皆非,暗暗自嘲:“我管?我怎么管?若我当时还活着,说不定栎阳常氏灭门案根本不用追查,直接就被推成是我干的了。这位晓星尘道长路上见了我,我向他搭讪套近乎,请他喝酒,他没准用拂尘抽我一顿,哈哈。”

他们已经走过了常宅,走到了距此不远的一片墓园附近。魏无羡看见了牌楼上暗红色的“常”字,问道:“那常萍后来又是为何而死?是谁将他家幸存的几人凌迟了?”

蓝忘机还未答话,便在此时,微蓝的暮色里,传来一阵“砰砰砰”的拍门之响。

这声音像极了拍门,但又不是在拍门。用力很猛,很急促,片刻不停。闷闷的,似乎隔了一层东西。

二人双双面色一凝。

栎阳常氏五十多口,此刻就躺在他们的棺材里,从里面拍打着他们的棺盖。就像被活活吓死时那晚一样,疯狂地拍打着门,却永远等不到人来开门。

这就是酒铺的那名伙计说的——常家墓地的拍棺声!

可是那名伙计说过,作祟是在十年前,如今早已止息,怎么会他们一来就刚好又拍起来了?

魏无羡与蓝忘机不约而同收敛了气息,悄无声息地潜行。

靠在牌楼的支柱之后,他们都看到了,墓园中央,在一片墓碑之中,出现了一个洞。

挖得极深的一个洞,洞旁堆满了泥土,是刚刚挖的。洞中传来轻轻的声响。

有人掘坟。

两人静静屏息凝神,等待着洞中那个人自己出来。

半柱香不到,从那个被掘开的坟墓里,轻飘飘地跃上来两个人。

亏得魏无羡与蓝忘机眼力够好,才看出来这是两个人。因为这两个人犹如连体婴儿一般,一个背着另外一个,紧紧连在一起,又都是一身黑衣,极难分清。

跃上来的那个人背对他们站着,长手长脚。而他背着的那个人则耷拉着脑袋和四肢,了无生气。不过这才对,既然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那必然是个死人,了无生气才是正常。

正这么想着,那名掘墓人猛地转过头,看到了他们。

这个人的脸上,竟笼罩着一团浓郁的黑雾,教人完全看不清他的五官和面目!

魏无羡心知他必然是施了什么诡异的法术遮挡面容,蓝忘机已祭出避尘,掠入墓园,与之交上了手。掘墓人反应极快,见避尘蓝色剑芒袭来,捏了个剑诀,也召出了一道剑芒。然而这一道剑芒和他的脸一样,被滚滚的黑雾缠绕着,看不清究竟是什么颜色、什么气势。那名掘墓人背着一具尸体,对打姿势怪异。两道剑芒相交数次,蓝忘机召回避尘,握在手中,脸上迅速爬满一层寒霜。

魏无羡知道他为什么忽然之间神色凛冽。因为刚才那一阵交手,连他这个外人都明显看得出来,这个掘墓人,非常熟悉蓝忘机的剑法!

蓝忘机一语不发,避尘刺得更沉,剑意如排山倒海。那名掘墓人连连后退,似是知道他背着个死人不是蓝忘机的对手,再交手下去一定会被生擒,突然从腰间摸出一张深蓝色的符篆。

传送符!

这种符篆能顷刻之间将人传送至千里之外,但同时也会耗损大量灵力,使用者要费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元气,灵力不够强盛的人还没资格用。所以虽然它是上上珍品,却很少有人使用。魏无羡见他要逃,急促地击掌两次,单膝跪地,往地上砸了一拳。

这一拳的力道,穿透了层层泥土,直达土壤深处,穿透了厚厚的棺盖,给了被困其中的亡者近乎疯狂的刺激。喀喀声响,四只血淋淋的手臂拔地而起,猛地抓住了那名掘墓人一左一右两条腿!

掘墓人不以为意,灵力往足底灌去,震飞了四只尸手。魏无羡拔出竹笛,尖锐凄厉的调子撕破降临的夜幕,两颗头颅从墓中破土而出,整个身子也跟着离土,顺着掘墓人的腿往上爬,蛇一般地缠绕在他的身上,张嘴朝他的脖子、手臂咬下去。

掘墓人不屑地哼了一声,仿佛在说“雕虫小技”,灵力走遍全身,然而这次,他震出了灵力之后,才猛地发现上当了。

他把他背上背着的那具尸体也震飞了!

魏无羡拍碑狂笑。蓝忘机则一手接过那具绵软无力的尸体,另一手挺着避尘刺去。那名掘墓人见他刚挖出来的东西已被人抢走,单打独斗都战不过蓝忘机,何况还有另一个人在捣鬼作恶,不敢多留,将传送符往脚下一摔,一声巨响之后,滚滚蓝焰冲天而起,他的身形消失在火焰之中。

魏无羡早知那掘墓人手中持有传送符,就算抓住了他,他也能寻机会逃走。留下他挖出来的这具尸体,已是留下了线索,并不觉得可惜,走过去对蓝忘机道:“看看他挖出来的是谁。”

这一看他便微微一惊。尸体的头竟然已经破了。而破了的地方露出来的不是什么血肉脑浆,而是一团一团已微微发黑的棉絮。

魏无羡一拽便拽掉了尸体的脑袋,提着那颗做十分精致的假人头,道:“这算怎么回事。常家的墓地里埋着一具棉花和破布做成的假尸体?”

蓝忘机方才接过这具尸体,掂量过它的重量,知其蹊跷,道:“并非全假。”

魏无羡把这尸体摸了个遍,发现它四肢都软塌塌的,只有胸膛和腹部有硬邦邦的实感。撕了衣服一看,果然,躯干是真的躯干,其余部位,全都是假的。

棉絮制成的头颅和四肢,是用来“欺骗”这幅躯干的,让它以为自己还长在主人身上。看这肤色和左肩的断裂面,一定就是他们在找的好兄弟的躯干了。刚才那名掘墓人,竟然是来挖它的。

魏无羡起身,道:“看来,藏尸的人已经注意到我们正在查这件事了,怕被我们挖出来就过来转移躯干。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恰恰被我们撞上了哈哈。不过,”他语气一转:“那个掘墓的雾面人怎么这么熟悉你们家的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