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并没有理他。

所有的血尸都在疯狂地厮杀,温宁大喊道:“是你们吗?!”

整个伏魔洞里都是高低不一的尖锐嘶鸣,没有一个回答他,也没有一个能回答他。

不到半个时辰,所有的声音都渐渐止息。

一切结束之后的伏魔洞,俨然画卷中地狱的场景。

这些血尸开始陆陆续续朝魏无羡和蓝忘机那边聚拢。

高矮不一,男女不一,长幼不一,都是血淋淋的修罗恶鬼。可在这些身影之上,魏无羡却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影子。

温宁喃喃道:“四叔……”

“婆婆……”

他一个一个念过,越念声音越是颤抖。

温宁道:“你们是一直在这里等着吗??”

若他是个活人,那双眼睛一定已经发红了,流泪了。

魏无羡嘴唇微颤,想说什么,然而,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他深深低头,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哑声道:“……多谢。”

蓝忘机亦行了一礼。

这群血淋淋的凶尸们方才厮杀时凶悍至极,此时面对他们,形容狰狞依旧,动作却略显笨拙,也参差不齐、前后不一地躬身举手,向二人还了一礼。

然后,仿佛被什么东西抽取了身体中的精魂和生气,它们全都倒下了。

血色的躯体仿佛易碎的瓷器,寸寸裂开,越碎越小。仿佛再一阵风吹过,便会什么都没有了。

温宁扑到地上,用手去拢这些赤红的骨灰。抓住之后,一把一把往自己衣服里塞,很快便塞满了。见状,蓝景仪抓抓头发,解下了自己的一只香囊,倒掉里面的香料,蹲下递给他,道:“喏!”

见状,其他几名少年也纷纷效仿。只有金凌看看他们,看看温宁,神色复杂,没有动作,眉染寒霜,走得远了些。而那边七八只手举着香囊和布袋递到温宁面前,他反倒不知所措了。

蓝思追道:“鬼将军,需要帮忙吗?”

温宁忙道:“不用,你们……”

蓝景仪道:“这么多骨头和灰,你一个人捡得完嘛!”

魏无羡和蓝忘机走了过来,道:“你们不要乱捡啊,没带手套,要中尸毒的。”

众少年一听,这才打消念头。蓝思追道:“魏前辈,含光君,还有鬼将军,这次多谢你们……”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谢什么?”

蓝思追等人回头望去,发话的人,又是那方梦辰。

只见他站了起来,一脸愤怒地道:“这算什么?”

蓝思追迷惘:“什么算什么?”

魏无羡和蓝忘机也望向他,方梦辰厉声道:“我问你这算什么?赎罪吗?!你们心里该不会都真的开始感激他了吧?!”

而伏魔洞里,一片死寂,连窃窃私语都听不到。

众人此时心头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大张旗鼓来围剿,结果反倒被围剿了。摇旗呐喊要除害,最后还要靠“害”来救自己的性命。

真不知究竟该说是滑稽、是诡异、是尴尬、还是莫名其妙。只觉得在这场大戏中义愤填膺、上蹿下跳的自己,着实不怎么风光体面。

对着魏无羡说感激?似乎太不像话;可毕竟是为之所救,直接说完全没有感激,仿佛也不合适。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好像只有保持沉默了。

见无人应答自己,方梦辰更加愤怒了。他一剑刺出,道:“惺惺作态地做点好事,表示自己悔过了,就可以一笔勾销你手上的累累血债了吗?!”

魏无羡闪身避过。旁人有来劝解的:“方兄!你别激动,算了吧……”

那人话一出口,立即觉察自己说的不对,方梦辰果然双目发红了。他道:“算了?!什么叫算了?杀亲之仇,你说算了就算了?!”

他大声质问道:“魏无羡杀了我父母,这是事实,可为什么他现在却好像变得像个英雄一样?!做点好事,转眼就能让人忘掉他干过什么吗?那我父母算什么?!”

人群之中,金凌握紧了拳,忽然肩头传来一阵剧痛,原来是江澄搭在他肩膀上的五指渐渐抓紧。

金凌看不清他的神情,低声道:“舅舅……”

江澄那边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这时,魏无羡出声了。

他道:“那你究竟想怎么样。”

方梦辰一怔。魏无羡道:“你究竟想要什么?无非是要我下场凄惨以消自己心头之恨罢了。”

他指了指人群中昏迷的易为春,道:“他没了一条腿,我碎尸万段;你失去双亲,而我早就家破人亡,被家族驱逐是条丧家之犬,双亲骨灰都没见着一个。”

魏无羡又道:“还是恨温氏余孽?你们口中的温氏余孽,十三年前就死过一次。而就在这里,就在刚才,他们为了我,为了救你们,又死了一次。这次是灰飞烟灭。

他道:“请问你们究竟还要怎么样?”

方梦辰死死瞪着他,半晌,咬牙道:“没用的。我告诉你,魏无羡,无论你做什么,你都不要指望我会原谅你,或是忘记我父母的仇。”

他大声道:“永远不会!”

魏无羡道:“没谁让你原谅我。我做过的事,不光你们记得,我也记得。你不会忘,我更不会忘!”

与他直直对视一阵,方梦辰只觉心头百感交集,万念俱灰。

他的性命的的确确是魏无羡等人救的,但要他就此化解恩怨又不甘心。可若他想找魏无羡报仇,势单力薄的他又无能为力。最终,他只能大叫一声,转身冲出了伏魔洞。

在他冲出去后,一人道:“不会再有尸群来了吧?我们这次是真的安全了吧?!”

一听这个声音,众人头都大了:“又是他!”

聂怀桑四下看了看,见没人回答他,又问了一句:“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这话倒是问对了。现在每个人都巴不得立刻插上翅膀踩着剑飞回自己家里去。一名女修道:“两个时辰应该差不多了,现在诸位的灵力恢复了多少?”

丹心第十九 5

不少人拿着符篆,试验自己能不能以灵力将之引燃,陆陆续续有人手中的符纸蔫蔫亮起。听人发问,纷纷答道:“我回来了两成。”

“我一成……”

“恢复的好慢啊!”

原本出发之时他们都觉得,比起十三年前的第一次乱葬岗围剿,此战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必然悲壮得可以载入史册。谁知上山是多少人,下山还是差不多。这第二次“围剿”确实可以载入史册,不过,不是凭其悲壮惨烈,而是因为,这绝对是玄门百家最滑稽可笑、莫名其妙的一次行动。

有人庆幸劫后余生,也有人慨叹风云变幻。几十名家主聚在一起,简单商议后,一致同意先寻一个安全之所,休整到灵力恢复至八成以上再各自归家,避免途中多生枝节,另有不测。

魏无羡一想便知,距离夷陵最近的“安全之所”,自然是云梦江氏的地盘,道:“所以你们接下来是打算去莲花坞?”

蓝启仁警惕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魏无羡道:“不做什么。就是问问,能不能一起去。”

姚宗主警惕道:“魏无羡!虽说你今日算是做了件好事,但一码归一码,请你清楚,若要我们与你结交,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魏无羡一阵无语,道:“你放心,没谁逼你们和我结交。不过,咱们现在算是同一阵营吧。今日设计围杀你们的那位大人物,手里可是有阴虎符的,你们对付的了吗?”

众家主面面相觑。诚然魏无羡所言不假,若是他肯加盟,那是极大的助力。可人人对夷陵老祖喊打喊杀这么多年,一下子要他们与他合作,未免面子上拉不下来。

蓝忘机则对蓝启仁道:“叔父,兄长目下,可有消息。”

沉默片刻,蓝启仁道:“没有。”

魏无羡道:“泽芜君现在说不定还受制于金光瑶,蓝先生,多一个人多一个助力。就算放心不下我,至少也让含光君参与你们接下来的计划吧。那可是他的兄长。”

“……”蓝启仁满面疲倦之色,对蓝忘机道:“你要来就来吧。”

剩下的人立刻看向江澄。在场身份最显赫的三位世家之长中,蓝启仁表态了,聂怀桑表不表态都没屁用,现在就只看江澄的了。那头江澄正在重新运转灵力,试验紫电,虽然时明时暗,但好歹不再熄灭了。江澄的脸被映得泛起紫光,诡谲莫测。人人皆知这位和魏无羡反目的江宗主最见不得他,心想多半是要谈崩。谁知,他只冷笑了一声,道:“你也敢回莲花坞?”

抛下这没头没尾的一句之后,他便再不说话了。众人都莫名其妙,摸不清他这是答应还是反对,但众人出发时,魏无羡与蓝忘机跟上了队伍,他看都不看一眼,就当他既不答应,也不反对了。

众人下山时已是入夜时分,回到镇上,灯火已灭,万籁俱静。所有人皆是身心疲倦、狼狈不堪,连方阵都站得歪歪扭扭、参差不齐。可喜的是勉强打起精神清点人数,发现竟然几乎没有出入。因大多数人灵力未复,不得御剑,水路是到达莲花坞的最快途径,这只数千人组成的队伍又风尘仆仆朝夷陵附近的码头出发。然而决策匆忙,附近一时半会儿凑不齐那么多船只,家主们只得把码头所有的大小舟船、包括渔船也包了下来,塞塞挤挤装满了各家子弟,顺水而下。

十几名世家子弟们挤在同一条渔船上。这些少年过往几乎个个都养尊处优,从没挤过这种阴暗、老旧,四处堆积着脏兮兮的渔网和木桶、散发着鱼腥味、木板嘎吱作响的破渔船。夜里风大,船身起伏摇晃,几个北方的少年晕船晕得厉害,忍了一阵,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冲出船舱,一阵干呕,头昏眼花地瘫坐在甲板上。

一名少年道:“哎呀我的妈,晃得我肚子里翻江倒海的!哎思追兄,你也吐啊?你不是姑苏人吗?你又不是北方人,怎么晕船比我吐得还厉害!”

蓝思追摆了摆手,青着脸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四五岁的时候坐船就这样了……可能我天生就这样。”

说着他恶心劲儿又翻上来了,扶着船舷站起来,正准备再吐一吐,忽然看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趴在船舷下方的船身上,半个身子浸在江水里,正在直勾勾地盯着他。

刹那间,蓝思追吓得把要吐的东西都咽回去了。他的手刚压到剑柄上,凝神一看,低声呼道:“鬼……”

船舱里的金凌一听,持剑冲了出来,道:“有鬼?哪里,我帮你杀!”

蓝思追道:“不是鬼,是鬼将军!”

众少年连忙都涌到甲板边,顺着蓝思追指的方向看。果然,扒在船舷下方、从下往上看的黑色身影,正是鬼将军温宁。

他们下了乱葬岗之后,温宁便消失不见了,谁料想他此刻却又无声无息地扒上了这只渔船,也不知已经扒了多久了。

虽说方才在乱葬岗上,温宁还曾与他们并肩作战,但那时人多,还有许多长辈在侧,此时深更半夜,又是在水上,温宁无缘无故出现,又是这般诡异情形,众少年仍是被吓了一跳。大眼瞪小眼对瞪半晌,欧阳子真先缩了回去,坐在甲板上道:“鬼将军怎么单独来找咱们了?”

一人嘀咕道道:“怪不得觉得这艘船走得慢,原来多扒了个人,死沉死沉的。”

“他……扒在那里干什么?”

“反正肯定不是要害我们啦,不然白天就不会在乱葬岗上保护我们了。”

“可是现在也没有危险了,他为什么又来找我们……”

“噗!”

“景仪,你笑什么?”

蓝景仪道:“你们看他那个样子,趴在船外面一动不动的,好像一只懵懵的大海龟!”

他这么一说,倒是真有人觉得像,然而还没笑起来,欧阳子真惊呼道:“他起来了!”

果然,温宁的身体脱水而出,双手抓着从甲板放下去一条粗麻绳,开始慢慢地往上爬。数名少年轰然散开,几个胆小的慌里慌张地在甲板上跑圈跑得咚咚作响,胡乱道:“他上来了上来了!鬼将军上来啦!”

蓝景仪道:“有什么好害怕的,之前又不是没见过!”

“怎么办要不要叫人来?!”

等温宁湿淋淋地翻过船舷,沉沉落在甲板上,整只渔船似乎都随着他的落下而晃了一晃,众少年紧张至极,恨不得都挤到甲板另一侧,心口狂跳,可又不好意思拔剑相对。温宁盯着蓝思追的脸,朝他走了过去。蓝思追觉察到他是冲自己来的,定了定神,温宁问他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蓝思追微微一愣,站得端端正正,答道:“晚辈是姑苏蓝氏子弟,名叫蓝愿。”

温宁道:“蓝苑?”

蓝思追点了点头。温宁道:“你……你知不知道,这个名、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死人是明明没有神采和表情的,可蓝思追有种错觉,温宁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

他还觉得,此刻温宁的心里,很是激动,激动到连说话也磕绊起来,甚至带的他也隐隐激动起来,仿佛即将揭露一个封尘多年的秘密。

蓝思追谨慎地答道:“名字自然是父母取的。”

温宁道:“那,你父母还健在吗?”

蓝思追道:“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故去了。”

一旁一名少年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思追,别说这么多,当心有古怪。”

温宁怔了怔,道:“思追?思追是你的字?”

蓝思追道:“正是。”

温宁道:“是谁给你取的?”

蓝思追道:“含光君。”

温宁低下头,默默将“思追”二字念了两遍。见他若有所悟,蓝思追道:“将……”他本来是想称呼将军,可又觉得怪怪的,改口道:“温先生?我的名字怎么了吗?”

“哦。”温宁抬起头,凝视着他的脸,答非所问道:“你,你长得,很像,很像我一位远方亲戚……”

这话听起来,真像是下级修士、外姓门生想和本家子弟攀亲戚套近乎的说辞。众少年越来越云里雾里,不知所谓。蓝思追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道:“真、真的吗?”

温宁道:“真的!”

他努力地提着两边嘴角的肌肉,看起来,是想挤出一个笑容。不知为何,看着“鬼将军”这副模样,蓝思追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带着浓浓酸楚的亲切感,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有一个称呼,好像就快冲破什么障碍挣出来了。只要脱口喊出了那个称呼,许多其他的东西也会立刻涌现出来,令他豁然开朗。

可就在这时,蓝思追看到了一旁的金凌。

金凌的脸色发黑,极其难看,握剑的手时松时紧,手背上的青筋也时隐时现。他这才想起来,面前看似无害的鬼将军温宁,是金凌的杀父仇人。

顺着他的目光,温宁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他缓缓转向金凌,道:“金如兰公子?”

金凌冷声道:“那是谁。”

沉默了一下,温宁改口道:“金凌小公子。”

金凌死死盯着他,其他的少年们则紧张地盯着金凌,生怕他冲动行事。蓝思追道:“金公子……”

金凌道:“你让开,不关你的事。”

蓝思追却隐约觉得,这一定不会不关他的事,上前挡在金凌面前,道:“金凌,你先把剑收……”

金凌原本就心弦紧绷,视线被他一挡,不由自主喝道:“别阻我!”

他伸手一推,蓝思追原本就晕船,脚底发虚,被他一推,撞到了船舷,险些翻过去载进黑漆漆的夜江里,幸好被温宁提了一把,拽了回来。一群少年立即七手八脚上去扶他:“思追兄!”

“蓝公子你没事儿吧?你还晕着么?”

温宁见蓝思追脸色发白,一时着急,道:“金公子,你冲我来,温宁绝不反抗,但是阿……蓝苑公子……”

蓝景仪大气,责备道:“金凌你这人怎么这样!思追招你惹你了?”

“思追兄是为你好,你不领情也罢了,怎么还推人?”

原本金凌以为自己出手重了,也是愕然,可见同龄人都去扶他,都来指责自己,这一幕和过往无数个画面重叠在了一起。这些年来,因为无父无母,人人都说他无人管教被惯坏了,脾气糟糕不好相处,无论是在金麟台还是在莲花坞都没有亲近知心的同龄好友。明明身份尊贵,可处境却如此尴尬,小时候没有喜欢和他玩儿的世家子弟,大一点没有愿意追随他的世家子弟。他越想眼眶越红,忽然大声道:“是!都是我的错!我就是这么差劲的一个人!怎么样?!”

其他少年被他吼得齐齐怔住。哑然一阵,有人不服气,嘀咕道:“什么呀,明明是你自己先动的手……为什么反倒还凶起来了。”

金凌恶狠狠地道:“你们管我?!轮得到你们来管教我?!”

魏无羡和蓝忘机原本就在距离较近的一条船上,这一喊之下,魏无羡在船舱里一怔,冲出来隔船相望,见金凌举剑和其他人相对,道:“怎么回事?”

一见这两人,蓝思追便觉得什么棘手的局面也能迎刃而解了,大喜道:“含光君!魏前辈!快过来啊!”

丹心第十九 6

蓝忘机右手将他腰一览,带上避尘,二人御剑落到那艘渔船上,魏无羡身形先是晃了晃,被蓝忘机扶住,这才又问道:“温宁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就来看看?”

温宁道:“对不住公子,是我的错,我没忍住……”

金凌把剑调转向他怒吼道:“用不着你在这儿假惺惺!”

魏无羡道:“金凌,你先把剑放下。”

金凌道:“我不放!”

魏无羡还要再说话,谁知,金凌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所有人呆若木鸡。魏无羡懵懵然朝他走了一步,道:“这……这是怎么了?”

金凌虽然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却还哽咽着大声道:“这是我爹的剑。我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