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看起来美丽纯净的羽人竟然是个尸舞者!安星眠先是微微一惊,继而感到一阵兴奋:不管怎么说,总算让我找到一个活的尸舞者了。他恶狠狠地想: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个带路人杀掉你,因为你需要活着来帮我找到须弥子。

他轻轻地活动着指关节,随时准备在危急时刻出手相救,但那个羽人女子看起来还是那么的若无其事,似乎胸有成竹。或者换句话说,这件事好像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因为她居然还是没有正眼瞧一瞧这个带路人,更不用提出手还击什么的了。这样极端蔑视的态度毫无疑问激怒了对方。

“你都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杀你吗?”他沉着嗓子问。

“那有什么关系呢?”羽人用平淡的语调说,“活在这世上的人,不都是你想杀我,我想杀你的么?知道杀人这件事本身就够了,原因并不重要。”

“但是你也……并没有……对我……”带路人一时间有点语无伦次。

“你想要杀我,但没有杀成,可我不想杀你,我还需要你,”羽人活像在说顺口溜,“所以,重新烧一锅水吧,早点休息,明天好早点上路。”

就连安星眠都被这个羽人怪异的思维方式所震撼了,带路人更是憋得满脸通红,看来是气坏了。他猛地从背上解下那把砍刀,向着羽人直冲过去!

“我杀了你!”他咆哮着,“我要杀了全天下的尸舞者!”

安星眠摇摇头,不想再看下去了。这个人刚刚冲出第一步,他就能看出,此人的武功底子着实不怎么样,脚步虚浮、徒有其表。假如这个羽人真的是个尸舞者,那她应该有一万种方法把对方放倒在地上。在下毒失败之后,大概这个带路人已经彻底绝望了,索性以生命为代价做出最后徒劳的挣扎。

而安星眠也已经猜到了,这个带路人大概就是那位剑客所提到的故人之子。他果然来到了幻象森林,并且处心积虑地想要向尸舞者们报复。他多年来惦记着父亲的仇恨,自然对尸舞者做过研究,有本事辨别出他们的身份,并且伪装成赚取带路钱的当地猎人,试图在密林中谋害上当的尸舞者。安星眠不太清楚这个羽人女子是否是他的第一个目标,或者之前已经有尸舞者丧命于他的手里,但这一次,他似乎很难讨到便宜了。

果然,羽人坐在原地,没有动弹分毫。而之前一直低垂着头半句话也不说的壮汉却以和他的身量极不相称的敏捷站了起来。他挥出右臂,硬生生架向了那把锋利的砍刀,一声钝响后,刀锋竟然像是砍在了坚硬的大树上一样,只能划幵表皮。这就是尸仆,随时随地都被尸舞者的意念所操控的尸仆,比活人更强壮更有力量,比活人更听话,永远不会反抗自己的主人。

尸仆右臂一振,将那把砍刀一下子震飞,紧接着左手伸出,巨大的手掌一把握住了带路人的咽喉,眼看就要把他的喉管捏碎。但陡然之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尸仆的动作停滞了。他的右掌刚刚接触到 带路人的颈部,整个身躯就像被石化了一般,不能动了。更令人吃惊的是,与此同时,原本表情淡漠的羽人女子脸上突然微微一动,眉头紧皱,像是在极力强忍着某种不适。她站了起来,但脚下一个踉跄,又重新跌坐到地上。

“你这是何苦?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只是为了杀死我?”她的神情虽然痛苦,但语气仍旧不疾不徐。

“你终于肯发问了,哈哈哈!”带路人发出了一阵狂笑,但这笑声中并没有什么喜悦,更多的只是解脱般的癫狂,“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就是因为误闯了你们尸舞者的狗屁研习会,被你们所杀害的!”

“原来是为了寻仇……”女子轻轻点了点头,“不过你也真有毅力,竟然学会了破魂术,利用我控制尸仆战斗全神贯注之时,来侵入我的精神,这的确是唯一能破除尸舞术的方法。可是那样一来,你的脑子也会被尸气所感染,很快就会尸毒发作而死。”

“我不在乎!只要能在死之前先杀死你就行了!”带路人大喊道,面色真正开始隐隐发黑了,“这些年来,我已经杀了五个尸舞者,你是第六个!父子俩的两条命换你们六条命,我已经大赚了。”

“人命不是货物和钱币,不能放在天平的两端称量,”女子轻声说,“不过我佩服你的执著,请动手吧。”

她转过头,不再看他。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照在她的金发上,并不显得耀眼,却闪烁出一种血红色的光芒,那场景就像一幅生动的画卷,让安星眠有目眩神迷之感。但他很快定了定神,反应过来:再不上前阻止,这个漂亮的女尸舞者就会被杀死了。

后来安星眠一直在问自己,自己当时那么果断地出手,到底是因为“这是一个我历经千辛万苦才遇到的尸舞者,对我很有用,绝不能任由她死去”呢,还是仅仅是因为“这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我不忍心看她被害”呢?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让他觉得自己的心境距离一个真正的长门僧恐怕还有极大的距离。

但在当时,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断。当带路人狞笑着高举起砍刀,狠狠挥向羽人白皙的脖颈时,他从树后闪身而出,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喀喇一声,把带路人的右臂拧脱了臼。那把刀掉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钝响。

变起突然,非但带路人错愕非常,连羽人的脸上也首次出现了微微的惊诧。带路人退后两步,脸上的黑气已经变得十分浓重,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口鼻里开始冒出黑色的脓血。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阻挠我?”他挣扎着问,一脸的不甘心,“你也是个尸舞者吗?”

安星眠摇摇头:“不,但我有事要求助于尸舞者,所以不能眼看着你杀死她。”

带路人的脸己经由于痛苦而扭曲变形, 尸毒正以惊人的速度随着血液流遍他的全身, 侵入他的心脏和脑部。他张了张嘴, 舌头却已经肿大得不能再说话,最后他只能以手指在泥地上写画, 但只写完了第一个字,第二个字刚刚写到一半,就巳经气绝身亡,布满血丝的双眼仍旧圆睁着。

“他写了一个‘赵'字,第二个字已经无法分辨了,大概是想留下他或者他父亲的名字吧。”安星眠说。

“对于身怀仇恨的人来说,仇恨就是整个世界,”羽人女子轻声说,“可是又有多少旁人会去在意他的恨、在意他的名字呢?尸舞者杀过的人何止成千上万,注定不会有人记得他的。”

安星眠点点头,然后发现似乎应该来一个自我介绍:“我叫安星眠,来到这里并不怀恶意,只是想要寻找一个尸舞者,向他打听一点消息而已。”

“你要找谁?”羽人女子问。

“我想找须弥子。”安星眠回答。

对方又是微微一怔,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那倒真是巧了。我也是来找他的。”

“能否请教一下你如何称呼呢?”安星眠说,“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尸舞者小姐或者羽人小姐吧?”

“雪怀青。”女子说,“我不是羽人,只是人羽混血。”

埋葬完师父的遗体后,雪怀青立即动身离开天启。就在邢万腾等来他的命运的同一个夜晚,雪怀青也来到了九原城。九原在历史上是乱世时期离国的都城,不管是在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期,都是一个民风剽悍之地。而整座城市的风格也和这里的人民性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大气、雄浑、粗糙,不拘小节。

但雪怀青对这样的城市风貌从来都不在意,在她的眼里,城市无非就是一个能够提供食物、热水和床铺的地方,不管它是大是小,是繁盛还是凋零,只要能提供这三样,那就是一样的,九原和天启是一样的,和南淮、秋叶、北都、宁南也是一样的。因为她的心里只惦记着一件事,那就是养父的仇恨。

以仇恨作为人生的驱动力,原本是很无趣的,好在尸舞术的修炼原本就要求摒弃人欲、克制情感。所以其实她的心里并没有感受到什么恨意。说得确切一点,事实上,养父的仇恨未必就是雪怀青的仇恨,这只是她在人生毫无规划的情形下为自己选择的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而已,而且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个目标,她可以把另一个目标——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暂时放到后面去,以免面对这一目标时心生恐惧。她总是无法控制地去想象自己找到父母时的情形,但那样的想象总是没有美好的结局: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还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他们会接受自己吗?他们会不会早就把这个遗弃在人类世界里的婴儿给忘掉了……

每次想到这些,她就觉得喘不过气来,最后只能靠冥想来沉静头脑。所以她需要给自己找些事情做,用忙碌的行程来让身体疲惫,用复杂的思索推理来占据思维,以便让那些不愉快的念头尽量少来烦扰自己。养父沈壮的仇与其说是压在她背上的一个包袱,倒不如说是让她暂时卸下包袱忘却烦恼的灵药。

她在客栈放下行李,简单地吃了点东西,不顾现在已经是深夜时分,带着尸仆出了门。师傅的身体已经不能再用了,她只能启用备用的尸仆,这是一个强壮的彪形大汉,其实并不是太合用。但时间紧迫,她也没时间再去换了。

按照徐风章临死前告诉她的地址,雪怀青找到了邢万腾的家,但刚刚走到那条小街的街口,她就发现前方还有另外一群人,也在向着邢万腾的家门而去。这群人看体型都是强壮的武士,兵分三路,一队人走前门,一队人绕后门,还有一队人直接施展轻身术跳上屋顶。显然,他们打算让邢万腾无路可逃。

她还是来晚了一步,雪怀青想着,只能见机行事了。她耐心地等候在一旁,直到三队人都涌进了那个院子——这说明邢万腾已经是瓮中之鳖,逃不掉了——这才悄悄地靠近。她听见院子里虽然脚步声很多,却并不显得嘈杂,听上去邢万腾并没有做什么激烈的反抗,当然也可能是他一出手就被制服了。

院子里充满花草的清香,还有另外一种稍嫌刺鼻的气味,雪怀青并没有太在意。她催动起尸舞术,将尸仆当成一个特殊的传声筒,用尸仆的躯体吸收声音,然后用自己的耳朵听。这样是尸舞者对尸体的运用中相当独特的一个招数,只有尸体才能经受住声音在体内的震荡,换成活人恐怕会闹到精神失常。

“你竟然这么镇定,真是让我意想不到,”说话的人有着十分尖细的嗓音,让人一听就不舒服,“你的同伴们可都一个一个吓得不轻。”

“也许是我经历的事情比他们多,”另一个沉厚的嗓音说,听起来此人应该就是邢万腾了,“又或许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死亡或许是一种解脱。”

“看来你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了,”尖细嗓音的人说,“我已经找到了你的四位老朋友,每一位都是最后直到死也不肯招供,你会做第五个吗?”

“很难说,不过我希望我能挺得住。”邢万腾竟然还能发出轻松的笑声。

“既然如此,就让你如愿以偿吧,”尖细嗓音的人清脆地打了个响指,“也不必挪地方了,我觉得你这个小院就挺好了,空气比大牢里清新多了,就在这儿吧。”

雪怀青心里微微一松。听口气,这个尖细嗓音的主事人并不会立即杀死邢万腾,而是打算留下他的性命严刑拷问。这样的拷问总会持续个几天,自己还有机会把邢万腾救出来。

她开始在心里盘算接下来的计划。虽然失去了师父这个厉害的毒源,自己毕竟还是精通毒药的配制,只需要有两天的时间,照样能调配出效果不错的迷药。此外,她进城的时候注意到,九原城里也有河络出没,所以可以用毒药威胁几个河络挖掘地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深入内院……

雪怀青凝神思考着,直到听到邢万腾突然提高了嗓音:“在我之后,你们还会把我当年的兄弟一一找遍,一个都不放过,对吗?”

“一个都不放过,”对方冷冷地回答,“即便他们死了,我也会把尸体挖出来,确认他死了才肯罢休。”

“既然这样,也许倒还不如让一切都结束在我这里呢。”邢万腾叹了口气。

“这么说,你愿意吐露实情了?”对方有些兴奋,声音越发尖锐刺耳。

不对!雪怀青想,听他说话的口气,并不像是要招供的意思。正相反,她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某种决绝的意味,也就是说……

她心里一震,以最快的速度发出了指令,身边的尸仆立即集中全身的力量,以巨大的身躯向着围墙硬撞过去。一声轰然的声响后,围墙被撞出了一个大洞,尸仆闯了进去,雪怀青紧跟着冲了进去。

“不要送死!”她大喊一声。可惜的是,这一声喊已经太晚了,在她的眼前,是一幕极端恐怖的景象。

雪怀青刚刚喊出了那一声,惊愕的人们刚刚拿起手中的武器准备向她和尸仆冲过来。邢万腾的头颅就炸开了。就像一枚因为熟透而爆裂的浆果一样,邢万腾的脑袋整个炸裂了,但从中飞出来的不是血液,也不是脑浆,而是虫子,无数细小的血红色的虫子。它们就像一群群聚在一起的黄蜂——但是体型比黄蜂小许多,甚至比苍蝇都小——而邢万腾的身体就像是它们的蜂巢。红色的飞虫源源不断从失去头颅的身体里涌出。

第一只飞虫飞向了那个尖细嗓音的头领的脸上。此刻他背对着雪怀青,无法看清面部,只能看见身材很是肥胖。刚才审问邢万腾的时候,他显得那么高傲,那么阴狠,仿佛带有掌控他人生死的力量。但当这血色的飞虫向着他的脸上撞去之时,他一下子失去了之前的气度,用一个极为狼狈的动作向后仰天倒下,但却刚刚好躲开了飞虫。更为阴毒的是,他竟然借着倒下的势头,伸手狠狠拽住了一名下属的小腿,用力把他扯向前方挡在自己身前。从倒下的动作看来,这个胖子虽然身为头领,但似乎不怎么会武功,然而毕竟身胖力大,而那名下属猝不及防,被他拉倒,虫子立即飞到了身上。

他蓦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似乎是遭受到了极大的痛苦。而其余的飞虫毫不客气,纷纷飞到了他的身上,转眼之间,他的整个人都已经被飞虫覆盖,只见一团血红色的人形物体蠕蠕而动,不断发出撕心裂肺的痛苦嚎叫,让人听了心头发紧。

有几名同伴急忙扑上去试图营救他,但更多的人明智地选择了远远观望。第一个冲上去的同伴脱下外衣,用力向他的身上扑打,但并没能够驱赶走那些附在头领身上的虫子,反而引来其他虫子飞到了他自己身上。和第一个受害者一样,他也是刚刚沾到飞虫,就立即痛苦不堪,仿佛正在经受夭底下最残忍的酷刑,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而就在这时候,人们惊恐地发现,那位可怜的替死鬼已经不再发出声音了,但他的体形却在急剧地缩小!而飞虫们也纷纷从他身上离开.渐渐露出他的身体——已经只剩下一具白光粼粼的骨架,上面连一丝血肉都未曾剩下。

其他武士这才知道厉害,慌忙转身准备逃窜,可是已经太晚了。血红色的怪虫铺天盖地地飞起,冲向了这群不幸的牺牲品。任何一个人,只要身上沾到一只虫子,就会立刻丧失行动能力,然后被飞快地啃噬成一堆白骨。

雪怀青知道这是什么。刚才她灵光一现,正是想起了那一丝奇怪的气味的来历。那是越州大雷泽里巫民们的一种蛊术,以人的生命作为母体,培养出这种血红色的食肉飞虫。这种飞虫的生命力非常短暂,几分钟内就会死亡,不用担心它们扩散出去为祸他人,因此成为了极好的小范围内灭口的利器,现在正在发生的这一切就是最好的例子,前来捉拿邢万腾的人,除了一两个腿快的逃了出去——包括了领头的大胖子,其他全都被毒虫所杀。这个胖子虽然武功不济,性情却相当狠辣,在被一只毒虫爬到肚子上之后,竟然果断地抄起一把长刀,硬生生从自己的肚子上把那块肉割了下来,然后捂着血淋淋的伤口落荒而逃。

这个邢万腾多半是曾经到过大雷泽,并且从巫民那里得到了毒蛊,雪怀青想。他现在用自己的身体来培养蛊虫,说明他老早就打定了注意,要和来捉拿他的人同归于尽。雪怀青禁不住有点好奇,他和当年的其他同伙们,到底做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以至于归隐多年后还要受到追捕,而且几乎没有任何活路可言。他们所犯下的重罪,和当年残杀养父妻儿的血案,究竟是两件孤立的事件呢,还是彼此之间有所联系,甚至于——根本就是同一件事?

她怔怔地思索着,连毒虫飞到了眼前都没有注意,但她也用不着注意。尸舞者浑身是毒,这种蛊虫根本不敢接近她,至于尸仆,原本就是没有生命力的尸体,自然也不会引起蛊虫的兴趣。她只是很快想到,这院子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恐怕很快引来官府的人,自己留在现场肯定会招来麻烦。

于是她赶忙带着尸仆匆匆离开。好在那些垂死的惨嚎过于可怖,以至于周围的邻居没有谁敢开门出来看热闹,也就没有人看见她。她顺利地回到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