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想着,他的耳朵里传来一阵很奇怪的声音。那是一种非常非常细微,不仔细注意甚至很难听到的声响,但是一旦听到了就很难忽略它的存在。这声音很像是夏夜的蚊子在低鸣,又或者是几里地外的一个蜂巢炸了窝,但又比那种声音更刺耳,更有节律,而且仿佛带着某种威胁和攻击的意味,让人听久了竟然有微微眩晕的感觉。

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那是雪怀青的脚步声。本来已经回到帐篷里休息的雪怀青快步奔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安星眠几天来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表情:紧张和兴奋。

“这附近有尸舞者之间的生死决斗!”雪怀青说,“你耳朵里有没有听到某种细小却很刺耳的声音?那就是尸舞术的一种高层次运用,当单纯的精神控制都不能让尸仆发挥出足够水准的时候,就必须配合着喉音来刺激尸仆的力量,这种喉音被称为‘亡歌’。一般而言,不是遇到特别强劲的对手,尸舞者是用不着使用亡歌的。”

“但是你怎么能肯定这是尸舞者和尸舞者的战斗呢?”安星眠问。

“因为我能分辨出,有两个不同的尸舞者在分别使用亡歌,而且这两曲亡歌在互相拼斗,”雪怀青说,“就在前方大约两三里地,沼泽里,我得去看看。”

她发出了指令,尸仆立即灭掉火把,跟在她身后,安星眠没有犹豫:“我陪你一起去。”

这片沼泽地人迹罕至,没有地图,安星眠只能按照那位猎人的指点,开始寻找可能存在的前人留下的路标,并且祈祷这玩意儿的确是存在的。由于沼泽地里极度潮湿,用木头做路标很容易就会腐烂,所以据说人们一般是在可走的路上放下一块沼泽之外才能捡拾到的圆滚滚的褐色石块。安星眠找了很久,终于发现了一块,心里一阵激动,知道猎人所说的都是真的。只是这种石块颜色偏暗,安星眠在黑夜里要非常留神才能够看到,但雪怀青几乎只需要扫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方向有石头。

“你们尸舞者的眼神真灵啊,”安星眠感慨地说,“好像鼻子也挺灵的。”

“眼神不好,就没办法在黑暗的墓穴里找到目标了。”雪怀青淡淡地说。安星眠看了一眼铁塔一般的尸仆,明白她所说的“目标”指的是什么。

如雪怀青所说,两名尸舞者交战的地点距离他们的宿营地只有两三里,只是沼泽里能够行走的道路不多,拐来拐去颇费了些功夫。沼泽里没有任何遮挡物,一眼望出去视野很开阔,安星眠的眼力虽然比不上尸舞者,但也不算差,没走出多远,他就已经看见了两名尸舞者的拼斗场面,那是他毕生没有见过的奇异景象。

他看见清冷的月光之下,大约有二三十个人站在沼泽地里,每一个人都有大半个身子陷在了沼泽地里,每一个人都有大半个身子陷在了沼泽地的泥水中。但这些人却始终高举双手托向天空,保持着纹丝不动的姿态。

在他们的头顶上,还有两个活动的人。这两人都身材瘦小,步法却很了得,脚步轻灵地踩在下方那些人高举的手掌上,不停地变换方位,伺机向对方发起进攻。安星眠注意到,这两个人并不是随意地移动,每一个人都只踩在固定的十来个人的手掌上。也就是说,下方的那二十多人虽然看似混杂在一起,却分出了严格的两个阵营,分别负责托举两人中的一个。

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随着头顶两人的每一次落脚,那些如木桩般陷在沼泽地里的人,身体就会微微地向下陷落一点点。也就是说,最初的时候这二十多人或许本来没有陷得那么深,是随着两人的踩踏一点点沉下去的。

他的目光再往远处看去,发现距离这个斗场数数丈之外的干地上,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个肥肥胖胖的中年妇女,双手手指以古怪的顺序交叉在一起,不停地踱来踱去,偶尔还跺一跺脚,看表情很是急躁,另外一个则是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脸型生得很是俊俏,但整张脸却显得惨白阴森。和胖妇人正相反,他以悠闲的姿态坐在地上,手里玩弄着一个小小的拨浪鼓。

“那个女人我不认识,那个看起来像个小男孩的,应该是长生子。这两个都是相当有功力的尸舞者。”雪怀青说。

“也就是说,那些陷在沼泽里的,还有在那些人头上交手的,都是这两人操控的行尸?”安星眠问。

“是的,他们每个人同时都控制了十四个行尸,其中还有一个正在做非常复杂的打斗,说明这两个尸舞者相当厉害并且旗鼓相当,”雪怀青解释说,“尸舞者入门后,从操控一具行尸开始,慢慢往上提高同时操控的数目,每增加一个,难度都会大幅提升。我练了八年,现在最多只能操纵五个,我师父能操纵十七个。”

“也就是说,你师父比这两个人都要厉害……那么须弥子呢?能超过二十个吗?”安星眠问。

“须弥子……他又和其他人不一样了,”雪怀青说,“他自创了一种不外传的独门心法,可以把尸舞者转化为一种阵法,通过阵法内尸体之间相互的精神传递,操控更多的尸体。据我师父说,她亲眼见过须弥子同时操控四十具尸体,比她多出一倍还有余。所以说须弥子是过去几百年中不世出的奇才,这样的说法丝毫不为过。”

“真是了不起啊,”安星眠赞叹着,也不知是在说须弥子,还是在说所有的尸舞者,“对了,刚才你说长生子‘看起来像个男孩’,而他实际上不是吗?”

雪怀青摇摇头:“这个人从孩童的尸油里提炼出某种药物,帮助自己表面上看起来青春常驻,实际上已经有七十多岁了。平时他走在市镇里,身边总喜欢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尸仆,看起来就像是三口之家一样,更加让人不提防他,这样可以方便他去打听哪一家有新死的孩童。”

那他究竟得糟践多少孩童的尸体呢?安星眠想问,却又忍住了,觉得拿这样的问题去问一个尸舞者有点挑衅的味道。他转念一想,“打听哪一家有新死的孩童”,至少说明他只是偷抢已经死亡的尸体,而不是像须弥子那样,把活人杀死变成尸体,这已经算得上是十分仁慈了。

他甩开那些令他很不舒服的联想,换了个话题:“他们现在的比拼是什么意思?谁会赢?”

雪怀青仔细看了一会儿:“他们这是在比拼尸舞术最细微的操作环节。你看到了吗?每个人首先操纵自己的十三个尸仆在沼泽地里做人桩,给第十四个尸仆垫脚,然后由第十四个尸仆进行比武。这样的比试,既要考校武功的水准,还要考校……”

“轻功。谁的尸舞术运用得稍微差一点,脚步就会沉重,垫脚的尸仆就会下沉地更快,是这样吧?”安星眠接口说。

“是的,这样的比试并不算少见,”雪怀青回答,“一般都是两个规则:被打下人桩的算输;人桩先被淹没过头顶的算输。”

“不过他们难道不能踩在对方的尸仆手上、让对方沉得更快吗?”安星眠又问。

“那样的话,对手的尸仆只需要用点巧劲,就能直接把他摔下去了。”雪怀青说。

安星眠啧啧称奇,对这场奇异的比试更加有了兴趣。雪怀青告诉他,从眼前的形势看,暂时占优势的并不是看起来很悠闲的长生子,反而是那个显得急躁不安的胖妇人。

“她的尸仆普遍比长生子的尸仆所处的位置要高上一两寸,而拳脚功夫上也没有落下风,再打下去,长生子的尸仆恐怕很快就要全部没顶了。”雪怀青说。

“那她为什么看上去就和要输了一样?”安星眠不解。

“如果她真的会在拼斗中那样急切之情溢于言表,那她就根本不可能拥有同时操控十三具行尸的能力,”雪怀青说,“尸舞者最重要的素质就是情绪的稳定。”

“你是说,她是装出来的?”安星眠有点明白了。

“其实他们俩表面上做出来的表情,都只是为了干扰对方而已,”雪怀青看着两位拼斗中的尸舞者,“那个女人明明已经占优了,却还要做出着急的样子,目的就是让长生子感受到她的情绪,因而更加急躁;而长生子也明白她的用意,所以一定要保持镇定自若,一边告诉对方,我还没有认输,你不要得意。”

“可惜你们只是尸舞者,而不是帝王将相。”安星眠感慨地说。

前方的厮杀渐渐进入了最为紧张的环节,因为双方用来做垫脚人桩的尸仆都已经越陷越深,渐渐只有头顶还露在外面。而按照开战之前的约定,谁的任何一个尸仆首先被沼泽没顶,谁就输了。现在看起来,长生子果然是处于劣势,两个交手的尸仆彼此实力差不多,就算再打上一个对时,估计也很难分出胜负,能够用来比较的仍然是那些人桩:胖妇人的尸仆刚刚被淹到下巴,而长生子的却已经有几个没过了嘴唇,优劣之势很明显。

长生子即便修炼得再无欲无情,面对着即将到来的败局,面孔仍然显得有些僵硬了,眼神中也渐渐有了凶光。倒是胖妇人依然是那副仿佛她马上就要输掉的模样,继续变本加厉地刺激着长生子。

“看来长生子要输了啊,”雪怀青轻声说,“他的尸仆下沉得更快一些。”

“那倒是未见得,如果长生子足够心狠的话,也许还有机会挽回败局,”安星眠忽然说,“你不是说规则是两条么?‘被打下人桩的算输;人桩没过头顶的算输。’这两条其实是可以做点文章的。”

“我不明白你所说的机会是什么,”雪怀青想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不过长生子这个人,根据我师父的描述,一向都是为了胜利不择手段,非常心狠手辣,可能他会出一些奇招也说不定。”

“看着吧,如果长生子真的狠心想要取胜的话,你马上就能见到了。”安星眠自信地说。

他的话很快应验了。当浑浊的泥水已经开始淹没长生子尸仆的眉心时,他负责比武的那个尸仆忽然间做出了一个令雪怀青十分愕然的动作——他跳向了某一个人桩,却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控制着力度轻轻下落,而是重重地一脚踏下去,而那个人桩也并没有做出抬手托举的动作。于是咔擦一声,人桩的头部上半截被这一脚踩得粉碎,令人作呕的##色液体四散飞溅。

而这只是个开始。这个尸仆完全放弃了他的对手,以迅捷的动作踏碎了全部十三个人桩的头颅。完成了这一莫名其妙的举动之后,失去头颅的人桩们重新举起了双手,比武者站在了其中一双手上,摆出防御的姿态。

长生子嘿嘿冷笑两声,摇晃着手中的拨浪鼓站了起来:“何七妹子,你输了。”

名叫何七的胖妇人摇摇头:“我输了?我怎么没看出来我输在哪儿了?”

“你再重复一遍吧,我们俩的赌约到底是怎么样的?”长生子在那两声冷笑之后,又很快控制住了得意的心情,说这句话时,语气如常,没有丝毫波澜。安星眠想,尸舞者果然擅长控制自己的情感,换成一般人,用这样的诡计取得胜利之后,恐怕尾巴都会翘上天去了。那种对理性的极端追求,倒和长门僧对“控制自我”的追求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尸舞者和长门僧,一邪一正的两类人,难道本质上是同一种人吗?

安星眠产生这些诡异念头的时候,何七已经开始重复两人之间的赌约:“被打下人桩的算输,人桩先被淹没过头顶的算……”

她突然住口不说了,胖胖的圆脸上堆积着的肥肉轻轻颤抖了一下,已经猜出了猫腻所在。果然,长生子冷冷的开口了:“人桩先被淹没过头顶的算输,但如果我的尸仆压根就没有头顶,那就永远不可能被淹没了。”

“这就是你打的算盘,那你怎么也不会输了,”何七以同样冰冷的眼神和他对视着,“但是这样一来,你辛辛苦苦培育出来的十三个尸仆就全部毁掉了。这至少得花掉你三年以上的时间去重新寻觅十三具好用的尸体吧?仅仅为了胜过我,你就不惜放弃#自己的心血,这样做值得吗?至少我情愿输给你,也舍不得我的尸仆。”

“我不在乎,别说三年,就算是三十年我也必须这么做,”长生子微微一笑,“自从十年前那一战我输给你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向你复仇,为了能亲手击败你,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现在,你是打算认输呢,还是继续和我战下去?”

“我认输,”何七并没有犹豫,“我宁可承认我输给了你,也不愿意放弃我这十三个跟随我多年的优良尸仆。”

长生子轻轻点了点头,“这样的话,多谢,我的心愿总算是可以了结了,这个研习会对我而言也不再有意义了。我走了。”他转过身,看也不看一眼那十三个失去头颅、注定无法再使用的尸体,向着远处走去。仅剩的那个尸仆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见到老相识的话,替我向他们打个招呼吧。”长生子是孩童的身型,脚步看起来不快,移动却异常迅速。当这句话从远处飘来时,他和尸仆的身影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你不是说,尸舞者要修炼到摒弃感情和人欲的境界么?为什么这个长生子会如此念念不忘于这场胜负呢?这不是和你们修炼的宗旨互相矛盾么?”安星眠有点不解,低声问雪怀青,“而且从他们说话的语气来看,这两个人应该没有特别大的仇怨,似乎单纯就是争一个胜负而已。”

雪怀青想了一会儿:“尸舞者绝大多数时候都会尽量避免和外人起无谓的争执,也很少会有事后寻仇的作法,但是……自己人之间的拼斗,总是很厉害,而且总是非常看重单纯的胜负。每一次的研习会,几乎就是无数的旧账堆放在一起清算的时刻。其实我过去也不是很懂这当中的根由,但在师父死去之后,好像有一点点明白了。”

安星眠看着她,雪怀青咬了咬嘴唇:“尸舞者大概是人世间最孤单的一群人了,一辈子身边都只有死尸陪伴,时常经年累月见不到除了自己之外的第二个活人。我想,研习会也好,同道之间对胜负的执著也好,大概都只是为了排遣寂寞吧。人活在世上,最害怕的难道不是寂寞么?”

这一番话似乎触动了雪怀青的心事。她怔怔地望着长生子远去的方向,目光中流露出种种复杂的情感,这是安星眠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见的。那一瞬间他才感觉到,眼前这个清丽优雅的女孩不只是一个人见人畏的尸舞者——她终究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又把视线转向胖妇人何七,何七和雪怀青一样,好像也被长生子的飘然离去勾起了心事,###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就好像一尊石像,过了好久,她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突然开口厉声说道,“看够了没有?”

话音刚落,用于比武的那个尸仆陡然间##着脚下人桩的用力一托,整个身子腾空而起,向着安星眠和雪怀青藏身的地方猛扑过来。这个尸仆的轻功果然了得,几个纵跃之后就已经来到了两人身前,一记凌空飞踢,向着雪怀青迎面踢去。

看来女人果然首先和女人过不去,安星眠想着,正准备出手替她架下这一招,雪怀青的尸仆却已经抢先迎上前,用胸膛硬挡住这一脚。砰的一声闷响,何七的尸仆像断线的纸鸢一样,又弹了回去,落在地上。雪怀青的尸仆则站立在原地,半步也没有退后。两具尸仆都若无其事,没有受到伤害。

而十三个人桩也同时从沼泽里拔地而起,一齐冲了过来,把两人围在了中间。何七慢慢地踱步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雪怀青:“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的?”

“我也是一个尸舞者,来参加研习会的,”雪怀青按照晚辈参见前辈的规矩,鞠躬施礼,“无意中撞见了前辈的比试,出于好奇看了两眼,并不是有意要偷窥的,请您原谅。”

“恩,还算是个守礼的小娃娃,”何七的面色和缓了一些,“看你的年纪应该还是新手吧,你的师父是谁?”

“先师名叫姜琴音。”雪怀青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