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找你报仇的,就算报仇,他们也不可能活过来,云中僧院也不可能重现生机,”安星眠想起了在云中城见到韩心之的情景,“而且无论如何,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一切,我也大致对皇帝的举动有点数了。一个皇帝,觊觎天藏宗的藏书洞窟,也许是足够合理的解释。对了,后来你成功地干掉了那些人?”

须弥子微微一笑:“我没有杀他们,只是把他们的四肢全部斩断,扔在山里,至于最后是喂了虫子还是喂了虎狼,我就不清楚了。你们长门僧的精神修炼虽然不利于爆发,但却非常方便进行尸舞术的精神联系,用起来就像已经用了若干年的尸仆一样,我实在是舍不得毁掉它们啊。”

“毁掉?既然好用,为什么要毁掉呢?”安星眠不解。

“那是他们的临终遗愿,”须弥子说,“他们倒也知道我向来是从不食言的,所以向我提出最后的要求,希望在帮助我解决掉那一次的问题之后,就由我把他们的尸身毁掉,不再为我所用。用他们的原话来说:‘即便是为虎作伥,一次也就够了。’我当时没怎么考虑就同意了,后来发现他们用起来如此顺手,真是追悔莫及啊,但答应的事情一定要算数,我还是毁了他们,遗骨就埋在枯云峰,不过只有二十八具。最后的那一个负责填土的,我让他跳下悬崖了。”

安星眠默然。虽然之前老师章浩歌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十分敬佩,但听完这二十九位长门僧的故事之后,他似乎才真正懂得了所谓长门修士的信仰。为了保守住本门派的秘密,这二十九个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须弥子只给了他们一刻钟的考虑时间——就毅然做出了选择,以牺牲自己生命为代价,换取了对天藏宗秘密的保护。他禁不住想,如果换了我,我会做出那样的抉择么?

他定了定神,回头看着正陷入往事追忆中的须弥子,“虽然你杀了二十九个长门僧,但是阴错阳差,你竟然成为了唯一一个能把天藏宗的秘密传递出来的人。如果回头因此而挽回了长门的危局,你反而成为了长门的恩人——多么讽刺啊。”

须弥子淡淡地说:“我无所谓恩情,也无所谓仇恨,现在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可是,我的朋友也有问题想要问你。”安星眠忙说。

须弥子脸上有了一些怒意:“放肆!我回答你的问题,不过是为了换来风秋客的尸身。你以为须弥子是什么人,是为了回答你们这些小娃娃的无聊问题而活着的吗?”

他一转身,看来是打算对安星眠不理不睬,直接拂袖而去。但安星眠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停住了脚步。

“就当是为了姜琴音,可以吗?”安星眠轻声说,“姜琴音活着的时候,你们不能在一起,现在她死了,难道你不能为了她的徒弟,稍微破例一下么?”

“哪怕只此一次。”他补充说。

现在回想起来,雪怀青陡然发现,原来她过去几乎就没有和须弥子说过两句话。本来须弥子和姜琴音会面就极少,一旦见面,两人也是只顾着吵架斗嘴甚至于动手,雪怀青在旁边完全是个多余的人。须弥子只对姜琴音有好感,绝对不会爱屋及乌,所以雪怀青在他面前也尽量保持沉默,不去招惹他。

而现在,须弥子竟然就单独站在她面前和她说话,实在让她有些紧张,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倒是须弥子,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问道:“她的身体一向不错,怎么会突然病死?”

雪怀青神色黯然:“其实,先师的死和你有关。”

“和我有关?”须弥子一怔。

“先师一直想要超越你,但她也知道,论天赋,她和你根本就是天差地远,如果按照常规的习练方式,恐怕一辈子都做不到,”雪怀青说,“所以她决定另辟蹊径,寻找一些尸舞术之外的方法,比如说将尸舞术和普通的秘术结合起来。后来她得到了一些秘术的残章,据说是来自上古流传下来的邪书《魅灵之书》……”

“胡闹!”须弥子勃然大怒,“《魅灵之书》上面记载的秘术大多对施术者本身有极大损害,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怎么会那么糊涂?”

“女人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时候,就是那么糊涂的。”雪怀青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须弥子又是一怔。

“先师一直想要和你在一起,但她知道你眼高于顶,觉得自己的功力远不如你,日后必然会被你看轻,这才是她一直努力想要追赶你的原因,”雪怀青说,“她想要超越你,并不是为了超越你本身,而是为了得到一个和你在一起的机会。”

须弥子说不出话来。似乎只有到了这时候,他才第一次真正知道了姜琴音的内心。他的身子微微颤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眼神里流露出极度的痛苦和悲伤,完全不在雪怀青面前做出丝毫的掩饰。

原来我的骄傲也是一种错误么?原来我自以为这一生桀骜独行,活得潇洒快意,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能够真正让我快乐的究竟是什么吗?须弥子呆呆地想着,浑忘了身外的一切。直到雪怀青重新开口,他才回过神来。

“师父修炼了《魅灵之书》上的几种秘术,开始的时候十分喜悦,认为那些秘术实在是奥义无穷,对她有很大的帮助,但时间久了之后,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衰弱,脾气也越来越乖戾。”

雪怀青回忆着,“我一直劝她停止习练《魅灵之书》,她却全然不听我的劝告,仍旧一意孤行,最后终于一病不起,几个月后就去世了。”

须弥子长叹一声:“那就是琴音的性子,认准了的事情就死活不听旁人的意见,也可以说是被我害的。”

他的语声中充满了无限沉痛,但这沉痛的确来得太晚,死去的人即便能在尸舞者手中重新站起来,那也只是没有生命、没有意志的傀儡。那一刻,须弥子生平第一次对尸舞术产生了厌恶。

“再后来的事情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用师父做成了尸仆,大约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直到被人毁坏为止。”雪怀青接着说。

“她埋在哪里?”须弥子问。

雪怀青告诉了他,须弥子点点头:“好吧,别再说这些无关的事了,你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

雪怀青没料到须弥子竟然会那么有耐心,先回答了安星眠的问题后,转过头还愿意回答她的,她原本已经做好了空手而回的准备。她愣了愣,赶忙说:“我想问一件发生在三十二年前的事情,也就是圣德十一年。”

须弥子皱了皱眉头:“你们俩真是有趣,一开口都问二三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你大概还没有出生吧?”

“我没有,我是替我义父问的,”雪怀青把义父沈壮当年的遭遇说了一遍,“所以我想请问你,当年你是否遇到过类似的事件?毕竟那个金吾卫临死前亲口说,在整个事件中,你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她顿了顿,又补充说:“其实他的原话是:‘整件事情其实都要怪到一个尸舞者头上,他的名字叫做须弥子’。”

须弥子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久才说:“这我得好好想想,我得罪的人不计其数,想要把我杀死然后挫骨扬灰的人加在一起大概能把万蛇潭的那座湖整个填满,但我并不记得圣德十一年我曾经得罪过什么金吾卫。也就是说,即便我破坏了他们的什么计划,他们那时候也一定是经过了乔装改扮,并没有露出真实身份。”

“有这个可能性,毕竟金吾卫的身份太招摇了。”雪怀青说。

“而且我也没有到过你义父居住的河西岭,”须弥子说,“但是说到锁河山,我还真去过,有那么一件事……有那么一件事……等等,你说你义父被杀死的亲人是他的妻子和出生不久的儿子,也就是说,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一个小婴儿,对吗?”

雪怀青点点头,须弥子哼了一声:“那我就知道是什么事了。不但知道是什么事,连他们为什么要杀死你义父的妻儿,我也能猜到了。”

“他们为什么要杀人?”雪怀青急忙问。

“你义父错了,当年的那个目击者并没有看到焚尸的全过程就离开了,于是想当然地以为他们杀人后把尸体烧成灰烬,”须弥子阴沉地说,“事实上,他们只是需要两具焦尸,以便带回去复命,一具年轻女性的,一具婴儿的。他们受命追杀这样的两个人,但却失败了,所以只能用这种办法蒙混过关。你义父的妻儿,只不过是枉死的替身。”

“原来是这样……”雪怀青喃喃地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而且他说得没错,如果不是因为我的阻挠,他们原本可以完成使命的。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才是害死了那母子俩的间接凶手。而且最有意思的事情在于,这件事竟然也和长门僧有关,这群无所不在的人啊……”

圣德十一年八月。中州东南部,锁河山脚下。

须弥子一路追踪着一个中年长门僧,已经追了三天了。几天之前,他在天启城外的一个小村庄遇见了这个长门僧,立即对此人的“材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尽管他一向看不起长门僧的冥修方式,但却不得不承认,通过这样的冥修锻炼出来的体魄,非常适用于尸舞术。

三十二年前的须弥子,虽然已经具备相当高的实力了,但功力毕竟还是不如后来精纯,所以下手杀人时也会非常谨慎,尽量不与多余人等产生冲突。他跟踪着这位长门僧,并不着急动手,准备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再动手。运气不错,这个长门僧背上背着一个蒙了布的大筐子,一路向锁河山方向而去,看样子是要进山。一旦进入山区,袭击他的机会可就多了。

须弥子就像一个追踪猎物的猎手一样,极富耐心地跟着长门僧到了锁河山脚下,其时已经是下午了。在那里有一间小小的露天茶铺,南来北往的路人都习惯在那里歇脚,用点茶水,吃点简单的面点。长门僧没有钱,但茶铺的主人见到他就显得很恭敬,张口闭口称呼着夫子,为他送上了最便宜的粗茶和两个馒头。这倒不是店主吝啬,而是长门僧只要求最简单的食品,过于精细的反而不肯接受。

这个茶铺里人不少,须弥子自然不能在这里动手,为了避免被人怀疑,他也坐下要了一杯茶和一些面点,边吃边等待长门僧继续动身。就在这时候,茶铺里一先一后来了两拨人。

第一波其实也就只有两个人,而且其中一个还是个被包裹在襁褓里的婴儿。他,或者她,被背在一个年轻女子的背上,包得严严实实。这个女子相貌平庸,肤色黝黑,看起来像是个寻常村妇,但须弥子一眼就能看出来,她身怀颇为高明的武艺。他又仔细看了一眼,发现这个女子材质也不错,只不过比他正在追踪的长门僧还是差了一些。

算你走运,须弥子恶狠狠地想,要不是老子已经先有目标了,你就得死在我手里,连带你的孩子也得给你陪葬。

正在想着,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听上去人数众多。这脚步声刚刚传来,那个年轻女子的脸色就陡然一变。须弥子察言观色,立刻判断出来,这群人多半是前来追她的。

第二波来人很快出现,是一群武士打扮的粗豪汉子,一共有十三个,这样的人物,每天在道路上都能遇到很多。但这些人个个身手不凡,绝不像他们外表那么粗鲁庸俗。他们进入茶铺后,立刻吵吵嚷嚷地开始要食物,一会儿挑剔茶叶不好,一会儿挑剔茶铺不卖酒,一会儿和旁人抢桌子,搅得茶铺里鸡犬不宁,有些怕事的客人已经提前离开了。须弥子冷眼旁观,发现这些人看似随性吵闹,实则占据了各个可能逃跑的方位,堵死了女客的逃路。店主也略看出了点究竟,心中害怕,悄悄地躲到了长门僧的身边,似乎是指望这位夫子能大显神通保护他。他也对自己的举动略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开始没话找话:“还没有请教这位夫子从哪里来?”

“我是从宛州云中城的云中僧院来的。”长门僧坦然回答。虽然这只是一句闲话,但记性颇佳的须弥子还是记住了,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记住了这个僧院的名字,会在三十二年后起到极为关键的作用。

相比店主,那位女客表现得还算镇定,并没有慌乱,慢吞吞地喝光了茶水,吃完了干粮,这才站起身来。而她一动,这些武士也立马跟着站起来,抢先来到道旁等着她,显得颇有些有恃无恐,似乎是在表明形势:你是逃不出我们的手心的。

女客视若无睹,开步准备前行,脚下却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惊呼一声,整个身体向前倾倒,正好倒在了须弥子所追踪的那名长门僧身上,长门僧慌忙试图避让,结果两个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以这个女客的身手,绝不至于莫名其妙地被绊倒,一定是她想要耍弄什么阴谋,多半是要利用这个长门僧的身躯作掩护,利用暗器发起攻击。须弥子在那一瞬间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追赶他的武士们也想到了这一层,女客刚刚跌倒在地,他们就齐刷刷地拔出了兵刃,严阵以待。

而就在这时候,须弥子感受到了一股强劲的精神力爆发,连忙扭头过去,视线锁定了那些武士中的一个。那是个矮矮瘦瘦的小个子,神情木讷,相貌丑陋,原本毫不起眼,但这一下出于自卫的瞬间精神力爆发让须弥子看清了他的底细:这是个秘术士,而且恰好是能和尸舞术产生共鸣的体质绝佳的秘术士!假如能得到此人的尸体,就可以利用他对自己的精神力进行高度放大,把自己尸舞术的威力提升将近两成!

这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须弥子的心脏忍不住一阵狂跳。他立刻忘记了之前还一直苦苦跟踪的长门僧,马上开始盘算如何能得到这个小个子秘术士。他很快想到了,这群人的全副注意力都在那个年轻女子身上,正可以想办法让他们决一死战,然后自己可以坐收渔利。

到这时候,他既不知道这个女子的身份,也不知道追兵的身份,更加不知道这二者之间的关系和一追一逃的原因。但这些都和他无关,在这个胆大妄为的恶人眼中,能看到的只有活人成为尸仆的素材而已。

武士们摆出架势,准备对付女子的偷袭或是逃跑,但奇怪的是,女子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从地上爬起来,扶起了长门僧,对他说了声抱歉,然后继续走出茶铺,向着锁河山深处走去。武士们面面相觑,随即果断地跟了上去,既然来到了大山之中,他们也不需要做任何掩饰了,只需要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偏僻所在,就可以下手拿人。而女子显然也意识到她已经无路可逃了,看来是做好了拼个鱼死网破的准备。双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近在咫尺的敌人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个阴险而凶恶的尸舞者在远处跟踪,虎视眈眈。之前双方对峙的时候,须弥子并没有闲着,把一种能散发只有尸舞者才能闻到的特殊气味的尸虫悄悄放到了女子身上。只要在两里范围内,他就能循着尸虫的气味始终紧跟着这群人。

锁河山位于中州和澜州之间,以南北走向的山体分割两州,旅人想要跨越州界,要么绕路,要么直接翻山,所以山路上的人并不算少。而女子也走得不紧不慢,一直在大路上绕圈,使得身后的敌人始终没能找到下手的机会。但他们跟得死死的,女子也没有办法甩掉他们。

就这样走了大约两个多对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女子忽然脚步加快,拐了一个弯,沿着一条险峻的山路斜插进一个雾气蒙蒙的山谷,武士们犹豫了一下,也都跟了上去。

雾气……须弥子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氛围。这个女子的身法轻灵异常,透出一点点诡异,并不是须弥子见识过的任何一种轻身术,再加上现在隐身于雾气中,令他忽然想到了某些传说,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

千万不要是那样,他想,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很难得到全尸了。他艺高人胆大,心里挂念着他未来的尸仆,也跟着进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很昏暗,加上黄昏的雾气,山谷里已经很难清晰视物了。须弥子只能凭借着尸舞者敏锐的感觉以及尸虫的气味去判断人们的走向。事后他回想起来,觉得这场夜雾很可能救了他的命,因为假如不是被逼得只能用身体去感知周围的环境,光凭肉眼,他未必能发现那个凶险的埋伏。

——须弥子在雾气中发现了某些异样的存在。他能够察觉出,这是一个陷阱,是那个被追逐的女子在短短的时间里迅速布置好的陷阱。而这个陷阱的实质究竟是什么,他仍然想到的是那些未经证实的传说。这样的话,他看中的那个躯体可就太危险了,随时有可能化为碎块。他狠狠一跺脚,不顾一切地钻进了浓雾里。

不过他已经来不及阻止即将发生的这一切了。刚刚跑出几步,一股强烈的寒意就如刀锋一般袭来,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阴冷,即便是须弥子这样向来无所忌惮的人,也能深深察觉到其中的危险。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的反应,须弥子一下子停住了脚步,随即,他为了这个正确无比的决定而禁不住背脊上冒出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