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怀青侧头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安星眠斟酌着接着说:“老师没有杀唐荷这不奇怪,但他根本就不认识白千云,完全没必要保护他,可最后还是没有杀他。所以我想,老师的本性并没有变化,他并不是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凶残的人,也不是一直在用伪善的表象欺骗我。”

“可他的确在帮助皇帝捉拿天藏宗的人,这是你我亲眼目睹的。”雪怀青说。

“所以我们也许只能做出另外一种推测了,”安星眠说,“万一的确是长门本身有问题呢?”

他期待这雪怀青露出惊讶的表情,但雪怀青并没有过多表示,相反还赞同地点点头。安星眠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想到,对于这个本就出自邪派的女子而言,某一个门派的内部出现问题,原本是再正常不过。

“也就是所,你的老师是发现了天藏宗的某些不妥之处,所以才会帮着皇帝去对付他们,”雪怀青说,“照这么说起来,天藏宗恐怕是干了些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才能够先惊动皇帝,然后让你那位信仰坚定的老师不得不把刀口对准自己人。那到底会是什么事呢?”

安星眠犹豫了一下:“这件事我本来不应该说出来,但现在我一个人的脑子不够用,需要你的帮助。那可能和天藏宗的大秘密有关。”

他把之前须弥子告诉他的往事向雪怀青转述了一遍,雪怀青很是意外:“藏书的洞窟?那能有什么大不了,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对于一个皇帝而言,坐拥天下,想要谁的命就能要谁的命,这倒也不算大动干戈,何况,那些书原本可能值这个价钱,”安星眠简单解释了一下那些藏书的意义,“别看他们都只是一些纸张和墨迹,却很可能比黄金和珠宝更加值钱。我所想不通的,还是在于老师。他是绝不可能帮助皇帝去寻找这些洞窟的,这当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两个人对望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天藏宗的藏书洞窟里,一定有什么书籍之外的秘密!”

十一月底的时候,一个消息终于通过长门僧之间的秘密通讯方式传开了:曾经受人尊敬的长门夫子章浩歌,竟然会甘愿做朝廷的鹰犬,利用他所了解的暗号,帮助皇帝诱捕天藏宗的修士们。人们大惊失色,人们困惑不解,人们义愤填膺。即便是再有修养的长门僧,也很难接受这样的背叛和凶残。

修士们自然开始警醒,不再轻易上当,但这个消息来得太晚了,自从兴盛一时的云中僧院衰败之后,天藏宗的门人本来就不算多,被皇帝这样一番秋风扫落叶般的抓捕后,只怕已经所剩无几了。与此同时,部分长门僧在被确定认为非天藏宗门人后,也得到了释放。其他人被释放的日子大概也不会太远了,当然,他们都得到了最严格的警告,即便被释放了,也绝不能讨论这件事,否则立斩无赦。

但在这样的打击之下,长门已经元气大伤了。长门僧常年持守苦修,本来身体状况就不是太好,这一番酷刑折磨和囚禁之后,伤的伤病的病,有些人根本就没有熬过去,或者在监禁期间、或者在释放后不久就故去了。

长门历来是把痛苦当成对自身的锤炼,所以除了少数年轻修为较浅的弟子之外,并没有太多人发出什么抱怨或者斥骂,但如同雪怀青经常说的那句话,“尸舞者也是人”,长门僧同样是人。他们追求着超越凡俗的喜怒哀乐,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超越了凡俗。仇恨的种子终究是会在胸中累积的。

“长门僧也是人,”雪怀青说,“就行尸舞者再怎么对死亡司空见惯,当自己面对死亡时,也不可能表现出完全绝对的平静。我相信现在他们都非常恨你的老师。”

这时候白千云和唐荷的躯体已经被安顿好,安星眠和雪怀青总算可以安心地休息一两天。就是在这一两天里,安星眠打听到了上述得消息,不由得有些愁眉不展。他当然也去那间白千云和唐荷被抓住的宅子里看过了,但那里早已人去屋空,什么都没留下。

“他们一定会的,”安星眠叹了口气,“所以我们才必须追查清楚原因。如果老师确实罪有应得,那我无话可说,甚至他们要杀死他泄愤,我也无法阻拦,虽然长门僧大概是不会做出这种事儿的。可是如果老师真的有不能说出口的苦衷,我希望能查清楚,还他一个清白。或者说,这与是否清白无关,也许只不过涉及的是——取舍。”

“那你打算从哪里着手查起呢?”雪怀青问,“难道你有什么本事直接打听到朝廷机密?”

“我没有,但是白大哥有,”安星眠说,“在离开云中去幻象森林之前,他就告诉我,凭借他的关系,或许有办法打探出一点什么来。我本来以为这次回来他就能告诉我好消息呢。”

“可是现在,他完全没有知觉,而且你我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来。”雪怀青说。

“虽然他假死了,告诉他消息地人还没有假死,”安星眠说,“而且考虑到白大哥一向那么粗豪,我觉得这些事他不大可能完全自己经办,多半得有人帮他安排。那个人就是李福川了——出来吧,别藏着了,在一个知觉敏锐的尸舞者面前玩偷听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雪怀青淡淡一笑:“谢谢夸奖。”

李福川咳嗽一声,慢慢从门后走出来,进入到这件密室。安星眠原本只是请他打开密室供自己和雪怀青会面商谈,但他却悄悄躲在门后偷听。

“安大爷和雪小姐请多多见谅,我并不是有意想要偷听你们的隐私,”李福川一脸尴尬,“我只是实在不放心我家主人,所以想要知道他到底卷进了怎么样的事件而已。”

“事件本身我建议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安星眠一本正经地说,“你也听说了最近几个月在长门僧身上发生的事情,你不想象他们那样好好受一番折磨吧?”

李福川咽了一口唾沫:“这个么……说真的,小人的确没有这个胆量。”

“所以你还是最好什么都不知道,”安星眠说,“另一方面,因为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所以你得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明白了,真是公平……”李福川苦笑一声,“你想知道点什么?”

“我就是想问问,在我离开云中之后,白大哥见了哪些人?”安星眠问,“尤其是,这其中可能会了解一点朝廷隐秘的人,会是谁?”

李福川脸色很难看:“唉,怎么又是这些和杀头相关联的勾当……好吧,我不说也不行,否则主人岂不是白白受难了?在您离开云中城之后,我家主人的确是和一些与他关系密切的老买主有所往来,在这些人当中,最有可能了解朝廷隐秘的,可能就是大将军的孙儿宇文靖南了。”

雪怀青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反应,安星眠却是心里一动。宇文靖南是当朝大将军宇文成的长孙,今年不过三十岁出头,在市井中却很有名气。此人和一般傲慢的官宦世家不同,为人谦和平易,尤其喜欢和庙堂之外的人士多多结交,身边有许多身怀绝技的门客,一向口碑很好,通常被敬称为宇文公子。当然了,“武”这个字从来都是祸事的根源,自然也有不少人怀疑他和市井人士过于密切的交往乃是怀了谋反之心,但并没有人能拿出证据来,再加上他的祖父宇文成位高权重,从先帝圣德帝时代开始就一直受到重用,当年蛮族放弃战争企图和圣德帝结盟,其中就有很大程度的因素是考虑到宇文成不好惹,自然也很少有人敢于去捋虎须。

“这么说来,这位宇文公子也是河洛兵器的爱好者?”安星眠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购买河洛铸造的精良兵器,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收藏吧?”

“我什么都不知道哦,但他的订单的确是最大的,”李福川说,“五年以来,他在我家的铺子里一共购买了四百七十一件河洛铸造的兵器,其中三十七件都是专门订做的上上品。他甚至问过,我们有没有办法锻造出传说中的魂印兵器来。”

“这就更有意思了……”安星眠说,“不过这位宇文公子有什么野心也着实不关我们的事。我只需要你想办法让我见他一面。我知道这大概会很难,但请你一定要想想办法。”

“正相反,想要见宇文公子其实一点也不困难,”李福川说,“宇文公子酒色财气一无所好,生平最大的乐趣似乎就是结识各种各样的奇人异事。如果他知道,有一位千云堂主的朋友,还有一位尸舞者想要见他,那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倒履相迎。我这就派人传话去。”

“我真是喜欢这样的任务。”安星眠喃喃地说,心里却升腾起了希望。

李福川果然是精明干练,很快就为安星眠和宇文公子取得了联系,事有凑巧,宇文公子这段时间恰好就在云中城附近的寒云川参加某个聚会,当即派来了一名谈吐很有教养的家仆,带来两匹快马和两份自称的“薄礼”,十分礼貌地邀请安星眠和雪怀青前往赴会,以便双方谋面。

“看来这位宇文公子真是擅长和人交往啊,”安星眠说,“光是这份气度就足以令人心折。”

“而且他居然送了我这个东西,”雪怀青不太确定地看着自己手里这个精致得小盒子,“这是什么东西?胭脂吗?”

安星眠看了一眼,笑了起来:“还真是胭脂,看来这位宇文公子并不是随随便便说见谁就见谁,在此之前会先细细研究对方的资料。他居然知道你是个漂亮的姑娘,特地送来了南淮城有名的香魂脂。这东西价值不菲,只有有钱人家或者官宦人家的小姐太太才用得起,可见宇文公子并不在意你尸舞者的身份,反倒是对此很感兴趣。”

“那他送你的是什么,如何才能配的上你的身份?”雪怀青倒是丝毫也不扭捏,“你不是只通报了你和白千云的关系,而没有说明你是长门僧么?”

安星眠举起了手里的东西:“但他偏偏送了我一支夜北狼毫笔,并不算是名品,价格丝毫也不昂贵,唯一的好处在于结实耐用,送给从来不追求奢华的长门僧实在是再好也不过了,非常相称。这说明他的消息十分灵通,短短几天就已查出我的真实身份。”

“而且他并不因为你是长门僧而拒绝见你,反而还送上礼物,这不是和皇帝作对么——他不会是想诱捕你吧?”雪怀青有些担心。

“他要是会那么做,也就不是宇文公子了,”安星眠自信地说,“咱们去会会他吧,虽然肯定没那么轻松,但或许,会有一些收获的。”

两人当天就启程出发,李福川火速安排好了船只。寒云川就在云中城的西北方向,汹涌的回龙江水经寒云川和云中后汇入建水。这时候已经是寒冷的十二月,往日澎湃的江水稍微收了一些声势,却仍然奔腾如虎,惊涛拍岸,不由得人不触景生情。安星眠站在船头,看着残阳下的苍茫暮色,心里颇有一些感慨。

入夜时分,船到了目的地,那是寒云川岸边的一处小渔村,按理应该是个静谧的所在。但此时此刻,渔村里灯火通明,远远就能听到人声喧哗,显得热闹非凡。

“他们为什么会选在这种地方聚会?”雪怀青问,“这到底是个什么会?”

“这个会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谁都想来参加,却又谁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它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安星眠说。

雪怀青很是纳闷:“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说过云灭这个名字吗?”安星眠说。

“当然听说过,说书先生都喜欢讲他的故事,”雪怀青说,“他是几百年前羽族的箭神,也是个脾气古怪的家伙,但是偏偏娶了个乖巧听话的妻子,他的徒弟云湛也很有名。”

“这个聚会就和云灭当年的经历有关,”安星眠说,“云灭虽然不能说是邪派,但一直是个坏脾气的家伙,如果有谁想要对付他,很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有一年,一个仇家来找云灭寻仇,被云灭一箭穿心,临死之前,他向云灭提出要求,要云灭去寒云川边的一个渔村找到他的儿子,告诉他儿子日后找云灭报仇。”

“这可真是个古怪的要求,”雪怀青说,“难道云灭会答应?”

“要不说云灭是个奇怪的家伙呢?他真的答应了,而且真的去了渔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那家伙的儿子,”安星眠接着说,“那个仇人的儿子提出了更加古怪的要求。他说:‘我天生体弱,而且也过了练武的年纪了,所以自己是不可能报仇的。但我头脑聪明,我现在就会离开渔村出去赚钱,然后每年聘请一名杀手来向你挑战。你愿不愿意每年的这个时候来到渔村,接受这样的挑战?’”

“这个要求我倒是觉得云灭一定会答应的,他从来就喜欢各种各样的挑战,越艰难越好。”雪怀青说。

“你说得半点也不错,云灭果然答应了,”安星眠说,“第一年到了约定的日子,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十二月初的样子,云灭来到了这座村子。那个年轻人果然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了一名小小的杂货商,但是钱还很少,请来的与其说是职业杀手,倒不如说是个地痞打手。但是云灭没有拂袖而去,还是按照约定打了一场,把那个所谓的‘杀手’打得半死,倒是留下了他一条命,或许是不屑于杀这种人了吧。”

“第二年,云灭再次如期到来,这时候那个年轻人的生意已经比第一年大了不少,在南淮城有了几间铺面,这一次总算请到了一个真正的杀手。但这个人和云灭的实力差得还是很远,被云灭一剑封喉,完全没有还手机会。”

“以后的五年,这个年轻人的生意越做越大,请来的杀手水准也一年比一年高,虽然还是不可能击败云灭,但这桩奇异的复仇已经引起了很多武人的关注。第二年的时候,不知怎的消息传了出去,就有一些人来到此地,不为别的,只希望能一睹云灭的风采。毕竟这位传奇人物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能有个机会见到活人,也算不枉平生了。结果是,年轻人连续七年复仇失败,但生意越做越大,并且每一年都能吸引更多的人跑到这个渔村来,开始只是单纯地想要见见云灭,后来却开始关注于这场复仇本身,很多高身价的杀手更是以被年轻人请到为荣,虽然这七年中的七位杀手全部被打败,其中三人送了性命。”

“那么多人仅仅是为了他而去观看那次复仇……”雪怀青有些神往,“这样的人物,是不是和须弥子差不多了呢?”

安星眠有点啼笑皆非:“云灭虽然古怪,总体上还是个正常人,须弥子根本就是个怪物,怎么能把他们俩相提并论呢?不过要说实力,这两个人确实是近乎天下无敌的。总之在这七年中,到这个渔村的人越来越多,竟然慢慢把它演变成了一次武学盛会。通常人们想要找某个人而找不到的时候,就会想到:‘是不是十二月寒云川旁的小渔村就可以碰到他呢?’然后他十二月来到寒云川,居然真的会找到这个人。”

“果然成了一场盛会了呢,”雪怀青听得饶有兴味,“这不就和我们尸舞者的研习会差不多了么?”

“比你们的研习会融洽得多,几乎没有人打架的,大家都是去参观云灭嘛。”安星眠笑着说,“到了第八年,基本上九州有名望的武士和秘道家都去了,把这个小小的渔村挤得水泄不通。不过渔民们并不抱怨,反而纷纷把自己家改成小客栈和小酒馆,为那些出手豪阔的武人提供休息的地盘,据说赚得比一年打渔还多呢。”

“快说下去,后来怎么样了,谁赢了?”雪怀青催促说。

“是啊,那时候的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无比关注第八战的胜负,”安星眠说,“因此第八年比任何一年又要热闹得多。而且那时候正是和平年代,所以不只是东陆华族,那些来自九州各地的蛮族、羽族、洛族的武士和秘术士都跑来凑热闹了,甚至还有夸父不远万里赶过来。到了决战那一天,所有人都在翘首企盼,猜测着那位复仇者可能会请来什么样的杀手,要知道,第七年被击败的那名刺客,在最后生死关头竟然使出了天罗丝,人们猜到他竟然是传说中消失已久的天罗刺客。所以在第八年,人们甚至以为,也许会有辰月教的秘道大师出场助阵——谁能判断出金钱力量的底线呢?”

“那最后到底来了什么人?真的死辰月教的秘术士吗?”雪怀青急忙问。

安星眠诡秘地一笑:“到了那一天,人们早早地来到了村边的一处江滩,云灭也准时到达,但那个人们期盼中的杀手却死活没有露面。最后到了月底的时刻,一个人慢慢地走到了云灭面前,人们都惊呆了:居然是那位复仇者本人,当时他已经是一个相当成功的大富商了,甚至于宛州诸侯都会主动巴结他,听说还有介绍自己的门客去替他复仇的。但没有任何人听说过他本人会武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