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没用?”雪怀青不解。

“我答应了章夫子,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我完成了他的嘱托,”大胡子男人说,“但是我同样答应了皇上,要对这一切绝对保密,我也理所应当要完成他的嘱托。”

“我明白了,”安星眠轻轻吐出一口气,“你是要杀了我们灭口。”

“这样的话,我就同时完成了皇上和章夫子的嘱托,对他们俩都有所交代了。“大胡子男人冷笑了一声,拍了拍手掌。后堂的一扇门打开了,十来个武士冲了出来,手持兵器将两人团团围住。

果然应该带着尸仆出门,雪怀青想着,开始暗暗在手掌上积蓄毒质。尸舞者虽然驱用尸体,单绝不会完全依赖尸体,一般都会有一些尸舞术之外的功夫。雪怀青跟随着师父姜琴音削了一身毒术,就算单打独斗也不会畏惧。

她扫了一眼围住他们的武士,看清这些人都身穿便装,并无铠甲,那就更方便施毒了。她看准了冲在前两位的手拿弯刀的武士,准备双手齐出,一下子将这两个人都毒倒。单她还没来得及出手,身前人影一晃,随即喀喇喀喇几声响,抬头看时,这两位武士已经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那是安星眠。在雪怀青出手之前,安星眠就已经猝然发难,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身手闪身来到两人身前,第一下出售拧断了头一个人的右胳膊,然后一脚踢岁了第二个人的膝盖。这仍然是安星眠最擅长的关节技法,但和两招却并不是他日常惯用的手法,因为关节技法这种武艺,使用得狠可以当场让人重伤致残,使得轻却可以只是让人脱臼,不会留下后遗症。安星眠一向心地仁善,从不愿对别人施以重手,即使是在万蛇潭那样艰难的环境下也是如此,但是现在,他的出手似乎变得毫无顾忌了。

是因为老师的死深深刺激了他,让他也禁不住爆发出人心中雄性,借此发泄吗?雪怀青想着,有些微微难过。她跟在安星眠之后,左掌一挥,把毒物散放出去,也大道了一名敌人。作为尸舞者,她动起手来可丝毫不会留情,安星眠这个好心肠的家伙不扯后腿,她正是求之不得。

安星眠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一生中和人动手过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凶恨过,就好像是要把这几个月憋在心里的怨气借由老师的死来一次完整的大爆发。他出手如风,招招取人要害,完全失去了风秋客教授他时所特意强调的”羽族的优雅“——尽管他不是羽人,效果却显然更佳。其实他的对手个个都身手不弱,放在平常的状态下,以寡敌众多半是打不过的,但像他这样穿自羽族的武技本来就少见,而且这些人常年为官家办事,威吓胁迫的时候比较多,真正动手打架的时候比较少,一遇到安星眠这样的亡命搏击,都有些经验不足,被他抢了先手连伤几人后,更是士气受挫。

更何况还有雪怀青无形无影的毒药做后援,让他们始终不得不留神防备,更佳容易被安星眠趁虚而入。片刻之后,这十多名武士已经被打倒了一半,剩下的也都开始心怀惧意,包围圈渐渐松散。

那个大胡子男人看样子很是焦急,但似乎自己不会武技,站在一旁束手无策。不过他很是奸猾,眼见着情势不妙。立即做好了开溜的准备,悄悄地一步一步向后堂的门挪去。此时这家钱庄的大门已经紧紧关上,那是逃跑的唯一一条路了。

雪怀青眼观六路,早就注意到了他的举动,趁着安星眠刚刚扭住一名敌人的胳膊并把他挡在身前的时机,她一个箭步来到门口,挥掌向着大胡子男人的咽喉切去。大胡子男人没料到自己会被堵截,连忙闪身躲避,但雪怀青变招奇快,这一掌没打中,立即五指弯曲,一把揪住了他的大胡子,用力一扯。

嗤啦一声,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这一把浓密的大胡子竟然被整个揪了下来!雪怀青握着这把胡子,愣了愣神,然后才反应过来,这原来只是假胡子!抬头看这个“大胡子”,脸上没了胡须之后,虽然年纪不小了,面庞仍然显得白净光洁,而且竟然连半点胡茬都没有。

“混账东西!快来人!”没有了胡子的“大胡子”又惊又怒,尖叫起来。这一声叫又是让雪怀青微微一惊,因为此人的声音一下子变了,变得尖细刺耳,似男非男,似女非女,让人听了有一种全身起鸡皮疙瘩的感觉。而且,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她觉得自己以前一定听到过,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而已。

不过顾不上多想了,她抢先一步,指甲划过“大胡子”的右手手背,然后一把擒住了他,大喝一声:“都住手!不然他的毒就无药可救了!”

众人一齐扭头看过去,只见“大胡子”无可奈何地被雪怀青钳制住,手背已经肿得像猪蹄一般,呈现出触目惊心的紫黑色。看来这位“大胡子”身份比较高,武士们立即停手,并且主动抛下武器。

安星眠这才有余暇喘口气。他的体力原非上佳,刚才那一连串狂暴的进攻其实已经有些让他精疲力尽了,但他始终咬牙坚持着,动作丝毫不慢。眼看雪怀青控制住了局势,他终于可以稍微缓缓,擦一把汗。

“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都听他们的!”“大胡子”大声叫嚷着,而武士们不需要他多说,也站着不敢动弹。雪怀青扫了他们一眼,冷冷地说:“派一个人出来,带我们从后门出去,在后门准备三匹快马,不许耍花招。我给他下的毒只有缓解的药剂,解药需要我写方子出来配。你们要是手脚不麻利点儿的话,兴许我一不高兴就不写方子,他就只能等死了,除非他把自己的手砍下来……”

说到这里,雪怀青突然顿了一顿,她不再说话,静待着对方回答。武士们并没有迟疑太久,很快就又一个人走向前来,挽起袖子拍拍双手示意自己身上并没有暗藏兵刃,然后带着三人向后堂走去。

他果然不敢耍丝毫花样,很快带着一行人从后堂穿出,走了出去。到了后门口,果然已经有两匹马拴在那里,雪怀青解开马,喝令“大胡子”先骑上去,“大胡子”垂头丧气,不敢有丝毫反抗。安星眠和雪怀青也分别跃上另外两匹马,三匹马绝尘而去。

带着“大胡子",他们自然不能直接回千云堂,而是拐了一个大弯先出城。安星眠动手把”大胡子“绑在一颗大树上,蒙上眼睛,雪怀青对他说:”解药的方子和你所在的方位,回去我们就会送到钱庄,在此之前你如果不老实的话,恐怕就小命不保了。“

”大堡子“很是着急:”那我的毒什么时候会发作?“

雪怀青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吞下去,三天之内死不了。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如果不老实回答,恐怕我就没办法饶你的命了。”

“大胡子”虽然之前显得贪生怕死,但此刻也知道雪怀青这个问题的分量,只能嘟嘟囔囔地说:“您得知道,我是替皇上办事的,不能说的话说出来也是个死……”

雪怀青没有搭理他,俯下身来,一字一顿的问道:“这位公共,请你告诉我们,你们为什么要和邢万腾那帮人为难?”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大胡子”强作镇定,却依旧掩不住嗓音的颤抖。安星眠听到邢万腾的名字,也觉得有些耳熟,仔细一想,那是雪怀青曾经给他讲过的往事,与她的养父沈壮的灭门大仇有关。这个大胡子怎么会和邢万腾产生联系?而且为什么是“公公”?他陡然间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在我面前底料有用么?”雪怀青冷冰冰地说,“我已经记起你的声音了。”

“我的……声音?”“大胡子”很是吃惊。

“你没有想到吧,在你们必死邢万腾的那一天夜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目睹了全过程,那个人就是我了,”雪怀青说。“我本来是要找邢万腾的,结果他被你们抢先害死,所以我只好着落在你山上寻找一个答案。”

“你……你一定是听错了吧,”“大胡子”姐姐巴巴地说,“我的声音很容易和别人的声音混在一起的……”

“我的耳朵绝对不会错的,”雪怀青坚决地说。“当你由于惊吓而露出你本来的嗓音时,我已经发觉你的声音非常耳熟,但是一时想不起来。可是后来,但我说道’除非他把自己的手看下来‘这一句话的时候,我一下子回忆起了你是谁。还记得那天晚上吗?邢万腾利用蛊术,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毒蜂的巢穴,你被其中一只叮中了肚腹。”

“大胡子”默然,似乎意识到自己无法抵赖了,雪怀青接着说:“你接下来做的事情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你从地上捡起一把刀,狠狠地朝自己的腹部切了下去,生生把那块染毒的肉切了下来,然后捂着伤口落荒而逃,虽然侥幸逃脱了性命,但是那个伤口多半还是让你元气大伤,所以你整整瘦了一圈,再加上粘了假胡子,难怪我没有认出你来。”

她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刷刷两刀下去,轻巧地划开了“大胡子”肚子上的衣服,露出肚腹上一道深深的伤疤。她继续匕首向下,毫不羞赧地割开了对方的裤子,下体是什么样,安星眠和她都看得一清二楚。这真的是一个如假包换的阉货。

真是个无所顾忌的女人啊,某些方面和唐荷截然相反,某些方面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满腹愁云,安星眠还是禁不住在心里暗暗发笑。

“我一直在想,你的嗓音为什么会那么尖细,那么不自然,后来我想通了,你是一个公里的太监,”雪怀青说,“按照组训,一般的太监是不能离开帝都的,显然你拥有相当的特权啊。”

装了假胡子的太监长叹一声:“不告诉你是个私,告诉你也是个死,我只求速死,所以……请你给我来个痛快的吧。”

雪怀青和安星眠都是一愣,没想到此人虽然胆小,面对皇位却仍然不肯违逆。安星眠虽然仍然在为章浩歌的死讯儿心中郁郁,但已经能够控制情绪冷静思考了,刺死眼见雪怀青的百年唱不动了,看来是需要自己出马来唱唱红脸了。他用温和的语气说:“这位大人……呃,这位公公,我们已经想要查清一些事情,并非要和你个人为难。如果你愿意告诉这位姑娘她所问的,我们会为你保密,保证不会泄漏出去,我还可以付给你一笔可观的酬金。”

他原本以为,通常贪生怕死的人都会同时具备贪财的属性,如此一番温言劝服外加金钱诱惑之后对方一定会服软,没想到这位太监没有丝毫的犹豫:“可观的酬金?我就是有九条命也没处花。两位要杀我就请动手吧,我可不想去尝试他的手段。”

两人对望一眼,都有些无奈。安星眠从来不喜欢杀人,雪怀青无所谓,但杀了此人显然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想要问的还是问不到。正在犹豫中,安星眠忽然听到耳畔隐隐传来一点刺耳的风声,心知不妙,慌忙闪身躲向一旁,并且一把把雪怀青也扯了过来,雪怀青毫无防备,摔倒在了安星眠身上。但她也同时听到了那一声破空之响,急忙扭头看去,几支飞镖从两人刚刚站的位置略过,稳稳地钉在了太监的咽喉和胸口等要害部位。

雪怀青顾不上去查看太监的死活——虽然她心里清楚这位太监多半是活不成了——从地上一跃而起,百忙中还说了声“抱歉”,因为她直接踩在了安星眠的手臂上。她想着飞镖袭来的方向疾奔而去,但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仁映,飞快的消失了,根本就追之不上。

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心情郁闷地走回来,果然太监的喉头已经被刺穿,鲜血正在汩汩地流出,没得救了。安星眠检视了一下,向她摇摇头。两人相对无言,但很快地,安星眠反映了过来。

“他们能调查出我的家世,也一定能调查出我们和千云堂的关系,那里已经不再安全了,我们得赶快把白大哥他们转移走。”他说。

此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雪怀青把太监身上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搜了出来,然后用尸舞术操纵着这具尸体投入路旁的一条河。尸体将顺着水流飘出去很远,并且被洗掉气味,可以延缓敌人找到它的时间。然后两人快马赶回千云堂,名为伙计实为幕后管家的李福川还没有入睡,一直在忧心忡忡地等着他俩。

“李管家,你不必这样等着我们的,耽搁你休息了。”安星眠有些抱歉地说。

李福川摇摇头:“安爷,我也不是特意为了等你们,只是一想到这件事牵连重大,我就头皮发麻,怎么也睡不着啊。”

“那我就更抱歉了,因为……恐怕千云堂已经被牵连了,”安星眠脸上歉意更浓,“请马上疏散千云堂的所有人,然后把你家主人和唐小姐交给我带走,这里也许很快就会被军队包围起来。”

李福川的眼珠子一下子瞪大了。看他的模样,似乎是很像以下犯上地说上几句对安星眠不敬的话,但最终,他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我早就料到 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我家主人就是这样一个专门招惹麻烦的人,所以我已经提前做好准备了。”

“提前做好准备?”安星眠很是意外。

“别忘了,我家主人自幼是河洛抚养长大的,千云堂也一直售卖河洛制作的兵刃,和他们关系密切,”李福川说,“由于主人总是把兵器卖给一些危险人物我早就在担心他会惹来大祸,所以请河洛们在院子里挖了一条秘密地道,可以经由地道直通城外的一处河洛地下城,也就是主人长大的那个河洛部落。”

“你还真是未雨绸缪啊。”安星眠由衷地感到钦佩。

李福川的办事能力再次得到了全面的提此案。在不到小半个对时的时间里,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千云堂里的所有人高速运转,焚毁账本及其他一些可能成为不利证据的物品,收拾贵重物品和生活必需、运走密道里所藏的上品河洛兵器、用担架把白千云和唐荷抬出来,最后他指挥着下人们四处堆积柴薪浇上燃油,点燃了一把火。

“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的歉意,”安星眠站在密道的入口处,最后回望一眼,眼看熊熊烈火已经把整个千云堂吞噬了,“以后千云堂重建的资金,由我来负担。”

李福川摇摇头:“不,以后就算皇帝放过了我们,我也不会再让主人重建千云堂了。我一辈子都没有违逆过他,这将是我的第一次。”

“为什么?那样不是太可惜了吗?”安星眠不解。

“多年的基业付之一炬,当然可惜,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李福川说得别有深意,“贩卖河洛兵刃,本来就是很危险的事情,而结交那些危险人物也总是让我的心悬在半空中。主人就是太执着于他那双残疾的腿,总是拼了命想要超过别人,来证明他不比健康的人更差,这已经成为了他的心魔。”

安星眠回想起和白千云相识后所见的他的一言一行,默默地点了点头,李福川微微一笑:“说真的,安大爷,当你告诉我我们必须放弃千云堂的时候,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很恨你,简直恨之入骨。但当我开始准备点火的时候,我突然平静下来,甚至又开始有点感激你了。也许这会成为一个新的起点,让主人抛弃掉过去的怨憎,开始享受内心的平静。”

“内心的平静……”安星眠叹了口气,“老李,你知道么,虽然出发点并不一样,但你这句话,说的真像是一个长门僧。

身后,火光冲天。千云堂正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安星眠曾经在随着老师章浩歌游历的时候进入过河洛地下城,所以对于这样深藏地下的宏伟景观并不感到惊奇,雪怀青却是第一次见到。饶是她对一切身外之物都并不感兴趣,尤其天底下的城市在她眼中几乎一模一样,但看着这样分明出自人工斧凿、却又显得浑然天成的奇观,仍然难免小有震撼。

无论怎样,现在大家终于有了时间去各自消化自己的心事。河洛虽然一向警惕人类,但对于白千云的朋友,他们都表现的足够友善。雪怀青似乎很适合和河洛这种直肠直性的种族交往,很快就和几位河洛药剂师打成一片,开始一边学一些简单的名词,一边随着他们在地下矿脉里便是寻找可以入药的植物和矿物。虽然语言上面障碍不少,但共通的只是让他们在交流上竟然还算得上流畅,以为明教石块阿迪的长老——洛族语成为“苏行”——更是对她青眼有加,一老一小经常在地下矿脉中一呆就是一整天。

安星眠也索性抛开一切烦恼,认认真真地拜河洛为师开始学习洛族语,他本来天分就高,很快就跳过了入门的阶段,能够应用一些较为复杂的对话了。他似乎是要让自己全身心地沉浸在某一种状态中,让自己暂时忘却掉那些不愉快的一切。

但到了夜里,他的睡眠却开始变得不踏实。安星眠人如其名,是一个非常爱睡觉的家伙,头还没沾到枕头就开始犯困,躺下立马就能入梦。但现在,他总是睡不着,总是被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梦境所吵扰,床单和被子都汗湿了。

他开始以为,这大概是因为对长门的信仰破灭之后的心绪不宁所致,但慢慢地,他又觉得并不大像,因为假如真的是信仰的幻灭,那应该是一种彻底的沉沦和放弃,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始终有一些……隐隐的不安。

他一直在努力捕捉着这种不安的源头,想弄明白它来自何方,却又始终不得要领。但想要完全放下心,也根本做不到,那种“好像有点什么东西不妥但就是找不出来”地感觉,就像猫爪挠心一样,让他十分不自在。

就在安星眠试图找出这样的不安来自何方的时候,一个令他振奋的好消息传来了:唐荷和白千云终于一前一后地醒过来了。几个月的沉睡之后,蛊毒的晓丽过去,两人总算是恢复了神智。当然了,身体还很虚脱,只能暂时卧床由李福川安排人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