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炎道:“害死岳少保的是个名叫秦桧的大奸臣,他是宋国的宰相,我给你说岳飞的故事之时,他还没有死,所以我也没告诉你。岳飞临死之前的官职是枢密副使加太子少保衔,他的部下都称他为岳少保的。”

  张雪波不禁心中疑惑,为什么秦桧没死爹爹就不敢说出他的名字呢?但她不想打断爹爹的说话,这一枝节问题也就暂时不发问了。

  但檀公直却忽然打断张炎的说话,说道:“要是没有皇帝的撑腰,秦桧恐怕也不能害死你们的岳少保吧?”

  张炎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要给奸臣开脱?哼,哼,不错,秦桧是我们宋国的大奸臣,可是你们金国的大忠臣,他是你们派回来的奸细,怪不得你要帮他说话了。(按:秦桧曾被金国俘虏,后来变节投降,奉金主之命,假称是杀了金人看守逃回本国,为金国对宋高宗进行招降计划,成为主和派的领袖。岳飞未给他害死之前,老百姓已经怀疑他是奸细了,杭州的大街小巷曾经贴满过“秦相公是奸细”的标语。)

  檀公直道:“不,你错了,我并不是帮秦桧说话,秦桧当然是死有余辜。但你试想想,你们宋国的百姓都知道他是奸细,为何你们的皇帝还要重用他呢?害死岳飞的主凶怕还轮不到秦桧吧?我说的只是公道话!”

 

  岳飞被害之后,张炎在心里也不知多少次骂过皇帝是昏君,但还没有檀公直说得那么透彻,敢於指控皇帝才是主凶的。他呆了半晌,说道:“你,你骂我们的皇帝?不错,我们的皇帝是昏君,但这不正是你们所希望的?”

  檀公直说道:“我说的只是公道话,唉,做皇帝的人多半不是好人!”言下似有无限感慨!

  张炎思疑不定,冷笑道:“你不要说风凉话了,你以为你顺着我的口气说话,假装同情我们的岳少保,我就会饶你吗?”檀公直道:“我并不向你求饶,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谅你也难分别。你还是继续说你的话,我不打岔了。”张炎呆了半晌,回头问道:“雪儿,我刚才说到哪里?”张雪波道:“说道秦桧害死岳飞。”

  张炎叹口气道:“日子过得真快,岳少保是在绍兴十一年一月二十七日给害死的,到如今已是二十一年了。你跟我出走的那年,也即是岳少保被逮解上京下狱那年,你才周岁,如今你的孩子也有七岁了。”

  张雪波心中一动,颤声问道:“爹爹,岳少保是你的什么人?”她感觉得到,张炎对岳飞的悼念,绝不仅止於是一般百姓对忠臣的悼念!

  张炎叹道:“我只恨我无缘追随岳少保!”

  这一回答颇出张雪波意料之外,她正自失望,只听得张炎已在继续说道:“不过,说起来也有多少关系!”

  张雪波精神一振,连忙问道:“什么关系?”

  张炎道:“岳少保有两名家将,一名张保,一名王横。岳少保每次出征,都是由他们二人执鞭随镫的,故此人谓:马前张保,马后王横。他们对岳少保忠心耿耿,岳少保屡次要提拔他们做带兵的将官,他们都是宁愿只做执镫的家将,不肯离开岳少保身边。岳少保也是把他们当作手足一般,甘苦与共的。”

  说到此处,他眼中滴下两颗眼泪,方始把自己的身份说了出来:“岳少保的马前张保,就是我的父亲!”

  张雪波又是吃一惊,又是疑惑,心里想道:他的父亲既然是岳少保的得力家将,何以他又会是我家的仆人?难道我和岳少保也有什么关系?不,不会吧,岳飞姓岳,我是姓张,我绝不会是岳家的人。

  张炎抹去脸上的泪痕,探手怀中,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锦盒,似是女子的用具,张雪波正自奇怪,不知他拿出这个锦盒何用,只见他已经把锦盒打开,颤抖的手指轻轻把一张色泽已变得暗黄的纸张抽了出来,递给张雪波。“这是岳少保亲笔写的一首词,词牌名满江红,是那年他大破金兀术之后写的,我为你珍藏了二十多年,如今应该交给你了。你先看一遍,看看有没有不认得的字。”张炎不待她发问,就先说了。

  张雪波小时候虽然也曾跟张炎读书写字,但因张炎读书无多,她所认识的字也是有限。普通常用的字她是认得的,较深较僻的就认不得了。岳飞的这首满江红词倒没有什么僻字,但因为写得龙飞凤舞,有几个字笔划也比较复杂,对她而言还是属於“深字”的。不过当她正在仔细认字之时,张炎已是情不自禁朗诵起来了。(这首词他不知背过多少遍,早已熟极如流了。)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长歌当哭,张炎念完了这首“满江红”,不由得老泪纵横,仰天长啸,拍案叫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我永远不会忘了岳少保的遗训!”

  张雪波也是热血沸腾,不过她和张炎不同的是,除了激情,她还有疑惑。

  她等待张炎稍微冷静下来,方始问道:“爹爹,岳少保亲笔所写的这幅字是你最宝贵的吧?”张炎道:“那还用说,它在我的心中是无价之宝,我爱护它甚於我的生命!”张雪波道:“那你为什么要给我?不错,我知道你把我当作亲生女儿,但纵然如此,我也不能要你最宝贵的东西呀。”

  张炎说道:“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岳少保这幅书法本应是属於你的,我不过为你收藏而已。”

  张雪波越发惊疑,道:“我还以为是爷爷求岳少保写的,以为是爷爷留给你做传家之宝的。”她叫惯了张炎做爹爹,如今她所说的“爷爷”实即是指张炎的父亲张保。原来她误解了张炎说的那句话,她以为张炎说的为她珍藏,乃是因为张炎已经没有别的亲人,故而要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保留给她。

  张炎说道:“你猜错了,这件无价之宝是你的母亲交给我代为保管的,你长大了,我当然应该把你母亲的遗物交还给你。”张雪波道:“为什么我的娘亲会有岳少保写的字呢?”张炎道:“你别心急,岳少保的故事我还没有说完呢,待我说完,你就明白了。”

  他自斟自饮,喝了两杯,然后说道:“岳少保手下有两员大将,一个是他的养子岳云,一个是他的女婿张宪。岳云勇猛过人,张宪则不但打仗勇敢,更兼精通兵法,在岳家军中,地位在诸将之上。岳少保就是因为他屡立战功,故而把名叫艮瓶的女儿嫁给他的。(按:张宪为岳飞女婿一事,正史不载,只见于稗官野史。但杭州建有张烈文侯(张宪谥号)祠,塑艮瓶像以配之。渊雅之士,亦引之入文,如清代吴锡麟之岳王论中,即有“共爱婿以同归,合佳儿为一传”之句。)

  “秦桧要害岳少保,当然不能放过张宪和岳云,他首先就是从陷害张宪和岳云开始的。他指使大理寺卿(相当於现代最高法院的审判长)周三畏诬告张宪和岳云谋反!”

  张雪波道:“告人谋反,也总得有个证据吧?”

  张炎道:“早已有人这样质问过秦桧了。这个人是当时和岳少保齐名的一位大将,名叫韩世忠。他的官职比岳少保还高一级,是正枢密使。(相当於国防部长。)

  “秦桧指使周三畏诬告张宪和岳云谋反,最后把岳少保也牵连上了。还不仅是‘牵连’而已,他们竟敢把岳少保说成是造反的主谋,是他指使儿子和女婿密谋造反的。

  “他们一口咬定张宪和岳云有书信往返,商量在襄阳发动兵谏。所谓‘兵谏’即是要反叛了。可是所谓反书他们又拿不出来,他们拿得出来的只是一张由他们捏造的张宪的供辞。

  “韩世忠当然知道这个冤狱就是秦桧一手造成的,他就跑去问秦桧:‘相公,岳飞纵有不是,也万万不至於谋反。这样对付功臣,将使人心涣散,恐非国家之福。请问相公,岳飞谋反,有何证据?’

  “秦桧答道:‘飞子云与张宪的信,虽然不明下落,但岳飞有罪,罪名是实!’韩世忠问道:‘他的罪名是什么?’”

  说至此处,他顿了一顿。张雪波听得出了神,急于知道结果,说道:“爹爹,你怎么不说下去,岳飞的罪名究竟是什么?”

  张炎一声长叹,愤然说道:“韩世忠猜想不到,任何人恐怕也猜想不到,秦桧说的岳少保的罪名,只有三个字。”

  张雪波道:“是哪三个字?”

  张炎道:“莫须有!”

  张雪波呆了半晌,说道:“真是岂有此理!韩世忠怎样说?”

  张炎道:“秦桧以宰相之尊,竟说出这样无赖的话,韩世忠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拂袖而起,冷笑说道:‘相公,这“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说罢,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出相府。”

  檀道成听得也不禁激动起来,沉声骂道:“该死,该死!”

  张雪波回头望他,目光颇有诧意。“成哥,你说什么?”

  檀道成道:“我是说秦桧该死;雪妹,我和你一样,我只知道有好人坏人之分,难道你以为我会帮秦桧吗?”

  张雪波脸上绽出一丝笑容,低声说道:“成哥,原来你我还是两心如一!”张炎叹道:“可惜该死的人偏偏长寿,不该死的人却冤死了。”

  他继续说下去:“最后判案那天来到了,大理寺(最高法院)正堂上设下公案,中间是圣旨,左边是秦桧派来监视审判的中丞何铸,右边是主审的大理寺卿周三畏,两侧是陪审官御史大夫万俟卨和罗汝楫。

  “岳少保反驳:如果是串通谋反,岂有书信往还之理?而且如有此意,何不发动於朱仙镇大捷之役?那时本人手握重兵,河北义民纷纷响应,若要造反,只须提出清君侧的口号,岂不事半功倍?然朝廷颁领退兵,飞即奉命唯谨,迳回临安。飞若有异心,怎能做出这种自投罗网的蠢事?”张雪波道:“驳得有理啊!”

  张炎冷笑道:“秦桧这班爪牙,才不管你有理无理呢。周三畏辩不过岳少保,又给他捏造一条罪名,这条罪名,更笑话了。

  “周三畏说:‘岳飞,你是三十二岁那年做节度使的(宋代节度使相当於近代兼管行政的一个大军区司令长官),你曾向人夸耀:“三十二岁上建节,自古少有。”你可知道太祖皇帝(赵匡胤)也是三十二岁做了节度使的,此言僭越狂悖,自比太祖,与谋反何异?’

  “秦桧派来听审的何铸在旁冷冷插话,这话有好多人听见,张宪都已招认了。但张宪是早已被酷刑拷打,在狱中奄奄待毙了的。莫说他根本就不能出庭对质,即使能够出庭,只怕也没有说话的气力。

  “岳少保只能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最后他们要宣判了,在宣布之前,循例要问一句:‘岳飞,你还有何话说?’四个人一齐喝问。

  “岳少保一言不发,突然除去冠带,卸下袍服,转身向外,背对公案,这才亢声说道:‘诸公请看岳飞背上先母手刺的这四个字!’

  “那是朱红的针迹,大书‘精忠报国’四个字!”

  张雪波忍不住轻轻抽泣,檀道成也给感动得低下头为岳飞默哀。

  沉默了一阵,张雪波轻声问道:“岳少保就这样给人害死了么?没有人要救他么?那时他的马前张保、马后王横这两个人又怎么样?张保可是我的爷爷啊!”

  张炎说道:“王横在岳少保被捕之前已战死了。我的父亲则正在临安设法营救主公。

  “看守岳少保的监狱官倪完是个忠义之士,我爹和另一位岳少保的心腹将军名叫施全的和他联络上了,一晚偷入监牢,倪完答应牺牲自己,放岳少保逃走。

  “但岳少保不肯走,他死也要做忠臣。我爹屡劝少保都不肯听,我爹没法,最后他、他 ——”

  张雪波道:“爷爷,他,他怎样?”

  张炎眼泪夺眶而出,嘶哑着声音说道:“我爹说:‘少保,你不肯走,那么只有小人先走,替你开路了。’说罢,他身已跃起,向牢房石墙上一头撞去,登时脑浆迸裂,死了!”张雪波呆了,饮泣说道:“爹爹,原来你身负国仇家恨,我一直不知。”

  张炎喝了两杯酒,勉强使自己镇静下来,继续说道:“第二晚,秦桧派何铸来监狱见狱官倪完,问倪完道:‘这狱中何处有避静的空地?’

  “倪完莫名其妙,想了一想,说道:‘有座风波亭,那里四面悬空,最是僻静。不知大人要作什么用?’”

  张雪波看爹爹神色,已知定然不是好事,她心里在发抖,握着张炎的手。

  张炎继续讲述:“那何铸冷眼望着倪完,说道:‘奉丞相钧谕,今晚就在这狱中处决岳飞父子与张宪三人。你快去把他们押到风波亭等待处决!’

  “原来秦桧是怕公开处决岳少保会引起公愤,说不定还有劫法场的事情发生,所以要秘密处决,不让外人知道。

  “何铸奉了秦桧之命,在处决岳少保之前,还要他签一张供状,以便交代。

  “岳少保道:‘好,我写。’他提起笔来,写了八个大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岳少保最后的几句话是对张宪说的,他说:‘张宪,可惜你一身神勇,也陪我死在这里。’

  “张宪说道:‘元帅盖世将才,尚且无怨,小婿匹夫之勇,能够生死追随元帅,死又何辞?遗憾的只是不能生报此仇,但愿死后化为厉鬼,夺秦贼之魄!’

  “岳少保道:‘你又错了,即使化为厉鬼,也当先去杀胡虏,救百姓!’

  “这些话都是倪完后来传出来的。雪儿,请你牢记,岳少保最后的遗言就是‘杀胡虏,救百姓!’”

第三回  离奇身世

  张雪波的嘴角在抽搐,似乎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

  她的心里在抽搐,因为张炎的弦外之音是太明显了,她当然听得出来。

  她凄苦的目光落在丈夫身上,心里想道:“不,他不是胡虏,更不是岳少保所要杀的胡虏!他是我的成哥,是我甘愿生死与共的成哥!”

  夫妻本是心意相通,但这次檀道成却好似没有明白妻子眼光中的含意。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岳飞的故事,他被这个感人的故事完全吸引了。他根本就没有把“胡虏”与自己的联想在一起。他忍不住问道:“后来怎样?”

  张炎吭声道:“还有什么怎样?”

  檀道成道:“难道岳飞就,就这样……”被人害死这几个字他不忍说出口来,“也没人给他伸冤吗?”

  张炎道:“伸冤?韩世忠说了几句话,就给罢了官,枢密使做不成了。连韩世忠都险受牵连,还有谁能为岳少保伸冤?还有谁敢为岳少保伸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