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公直淡淡说道:“檀某僻处荒山,孤陋寡闻,恭喜哈大人升官。”

 

  哈必图道:“这两位是我的同僚。他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老大叫呼沙龙。老二叫呼沙虎。”

  那两个黄衣武士跟在哈必图后面,齐齐踏上一步,垂手贴膝,躬腰说道:“二等御前巴图鲁呼沙龙呼沙虎拜见王爷。”檀公直仍然背靠着墙,动也不动,说道:“不敢当。嗯,三位、三位巴图鲁同日光临,可真令我受宠若惊了。请原谅,原谅我不能起立,多有失礼。”

  哈必图冷笑说道:“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人,怎敢有劳你王爷起立。不过,我们是奉了皇上之命而来的。”说至此处,陡地提高声音喝道:“檀公直,皇上宣召你入京,快快跪下接旨!”

  檀公直仍然动也不动。呼沙龙变了面色,喝道:“檀公直,你敢违抗圣旨吗?你知不知道,违抗圣旨该当何罪?”檀公直淡淡说道:“大不了是个死吧?”

  哈必图向呼沙龙打了个眼色,示意叫他不可妄动,放宽语气,说道:“檀王爷,你别惊疑,念在往日的交情,待我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檀公直道:“好,你说!”连声咳嗽。檀道成轻轻给父亲捶背,心里着急之极。原来他的穴道虽解,功力尚未能够恢复。

  哈必图道:“说老实话,依你当年的所作所为,皇上确实是对你十分不满。但你可知道你令得皇上最恼怒的是什么事吗?”

  檀公直道:“我做过的事情几乎没有一样是合皇上心意的,但以何者为最,请恕我缺乏自知之明,倒要请你指教。”哈必图道:“贝勒言重了,指教二字,奴才如何担当得起?这只是皇上的意思,是我这次奉命出京之时,皇上和我说及贝勒当年之事,我才知道贝勒获罪之由的。”

  檀公直道:“好,那就算是皇上对我的指教吧,请你转述。”哈必图道:“皇上最恼怒的是两件事情,一、你要杀秦桧。那时秦桧已经投降咱们金国,皇上正要将他重用,不过事关机密,不便公开,也不便和你详言,但皇上料你也会多少知道他的用意的。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劝皇上杀掉秦桧,皇上真不知你是何居心?”

  檀公直道:“我要杀秦桧的理由,当年也曾禀告过皇上的,皇上没告诉你么?”

  哈必图道:“皇上说了。皇上说,不错,秦桧是个反复无耻的小人,但你要用这个理由杀他,却是大大的不对。”檀公直道:“有何不对?”

  哈必图好像听到了最荒谬的问题,愕了一愕,大声笑道:“王爷,你是装胡涂呢还是真的不懂?事实早已证明,秦桧的反复无耻,那只是对宋国有害,对咱们金国却是大大有功。若不是他,怎能害死岳飞,岳飞不死,中原之地都要被他收复,还谈得到吞并宋国么?”

  檀公直说道:“吞并宋国,不知还要打多少年的仗,兵连祸结,又有什么好处?圣明天子,应该以德服天下,徒仗武功,人心不服,只有埋下祸根。若依靠阴谋诡计,侵害邻邦,纵然得益一时,长远而言,恐怕更非善策!试看秦桧害死岳飞之后,宋国的百姓,又有哪个不悼念岳飞的,不痛恨秦桧,民心沛然莫之能御,吞并宋国又岂易言?”他说了这一番话,连连咳嗽,气喘吁吁。

  哈必图冷笑道:“你的大道理留待见到皇上再说吧,我不和你争辩。”

  檀公直道:“我未必能见到皇上了。不过,你说的也对,时间无多,还是言归正传吧。皇上最恼怒我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檀道成一面替父亲捶背,一面说道:“唉,对牛弹琴又有何用,爹爹,你还是省点气力吧。”

  躲在复壁里偷听的张炎心里却是明白,檀公直的那番话并不是说给这三个“巴图鲁”听的,是说给他听的。“原来檀公直曾劝过金帝杀秦桧,我真是错怪他了。”听见檀公直喘气的声音,心里好生难过。

  哈必图横了檀道成一眼,对檀公直冷冷说道:“第二事,你已经说到了皇上之所以恼怒你,就是因为你反对他对宋国用兵。哼,皇上亲口对我说,因为你反对他用兵,他还曾怀疑过你呢!”檀公直道:“哦,怀疑什么,怀疑我是里通敌国的奸细么?”哈必图道:“那倒不至于,以你的身份当然也不甘于只做奸细。老实说,皇上对你的疑心,可比奸细这个罪名大得多!”

  檀公直道:“哦,那我更非知道不可了,请直说吧!”哈必图道:“皇上怀疑你是想拢络人心,图谋篡位,换句话说,就是你要造反!因为你知道有一部分官兵不想打仗,百姓也大都是怕打仗的,你反对皇上对宋国用兵,就可以收买人心。还有,你虽然不是里通敌国,但你主张与宋国平等谈和,宋国也必定乐于助你篡位。结果和里通敌国也是一样了!”

  檀公直冷笑说道:“原来皇上也知道人心不想打仗吗?但皇上既然对我疑心这样大,为何还要召我进京?你又为何叫我不必害怕呢?”哈必图道:“皇上对你的怀疑那是已经过去了。”其实他知道是未曾“过去”的,只是他奉了皇帝之命不能不这样说以安檀公直之心。

  檀公直道:“皇上现在就不怀疑了么?”

 

  哈必图道:“老实告诉你,皇上最初也还是疑心的。但经过这么多年,皇上已经查得清楚,你并没有逃到宋国,也没有和任何一位握有兵权的将军来往,差不多二十年都是在荒山隐居,皇上才不疑心的。”

  檀公直道:“但我的主张还是和原来一样!”

  哈必图道:“皇上说你那些迂腐之见不值一驳,但只要你还没有实际的起兵反他,他就可以大度包含,不咎已往。而且秦桧亦已死了,皇上也不在乎你曾经要杀秦桧了。皇上认为你是个人才,他还是要用你的。好,皇上的话,我都对你实话实说了,你可以安心了吧?”

  檀公直道:“安心又怎么样?不安心又怎么样?”

  哈必图道:“皇上对你这样宽厚,老实说我也为你庆幸。你若没有别的怀疑,那就安下心来,赶快接旨吧!”檀公直道:“请恕我不能接旨!”

  哈必图勃然变色,说道:“我说了这许多话,都是白说了!你可知道,你不接旨的后果吗?”

  檀公直道:“可惜你不早来两时辰,如今我想接旨也不能了!”

  哈必图道:“却是为何?”檀公直道:“你瞧我现在这模样,还能和你上京么?”

  哈必图素知檀公直武功高强,他进来的时候,看见檀公直这副萎糜不振的模样,已经有点疑心,还道这是檀公直假装出来的,但经过了这半枝香谈话的时间,看来又不像是假装,他不禁心头一跳,连忙问道:“檀王爷,你怎的弄成这个模样,是有病吗?”

  檀公直缓缓说道:“老实对你说吧,我早就料到你们会来的。我想不到皇上会赦免我,与其迟死,不如早死,因此我在两个时辰之前,已经服毒了!”

  哈必图大吃一惊,跳起来道:“什么,你已经服毒?”

  檀公直道:“不错,我是因为看见你们来了,想听听皇上有什么话对我说,勉强运用内功才能够支持到此刻的。”

  哈必图叫道:“王爷,你不能死!赶紧运用内功,多支持一些时候。待我给你解毒!”

  檀公直苦笑道:“不行了,我已经筋疲力竭,支持不了啦!这剧毒也不是你能解的!”

  哈必图叫道:“我不信,待我看看!”他对檀公直的武功颇为忌惮,心里还有点恐怕他弄假,当下小心翼翼地踏步上前。

  檀道成拦在父亲面前,双目向他怒视。

  哈必图道:“这位想必是贝子吧,请让开!”

  檀道成怒道:“我不知什么贝勒贝子,我只知道这里是我的家,我是我爹爹的儿子。你们擅自进来,已属无理,我不许你碰我的爹爹!”

  哈必图无暇多言,喝道:“滚开!”一掌就向檀道成打去。檀公直叫道:“哈大人手下留情,我这孩子是不懂武功的!”

  哈必图练的是大力鹰爪功,使出来的却是迷踪掌法。本来鹰爪功属于阳刚一路,迷踪掌法则以飘忽见长,并非以力取胜,两种不同路子的武功是很难兼练的。檀公直见他出手,也不禁有点佩服,心里想道:“他能够把极其刚猛的掌力藏于阴柔的掌法之中,纵然还不能说是自成一家,也是很难得了。怪不得皇上将他重用。”

  心念未已,只见哈必图这一掌已是打到了檀道成的胸前。这一掌变幻无方,可虚可实,若然是打实了,檀道成不死恐怕也得重伤。学武之人,在生命受到危险的时候,自是本能的会用全力抵御的。檀道成大喝一声:“我与你拚了!”立即还击。

  他使的这招有个名堂,叫“铁门闩”,是攻守兼备的招数。一掌护胸,一掌反拨敌腕。

  但哈必图的掌法真是奇幻无比,檀道成的“铁门闩”也闩不住,只听得“乓”的一声,他这一掌已是结结实实地打在檀道成的胸膛上。这一刹那,檀公直不由得冷意直透心头,暗叫:“糟了,糟了!”

  原来他刚才说出儿子不懂武功,请哈必图手下留情的那句话,真正的用意其实还不是真的要向哈必图求情,而是提醒儿子的。

  要知哈必图是奉命来召檀公直入京,当然是不能做得太绝,要是檀道成假装不懂武功,也不用内力招架,哈必图一定不会施展杀手。但若给他知道檀道成的武功几乎可以和他棋鼓相当,那就非逼他施展杀手不可了。檀公直暗示儿子放弃抵御,这一着看来虽是“险棋”,其实是只有如此,才能保得住儿子的性命。

  但见面一招,儿子就给哈必图打个正着,这却也是大出檀公直意料之外的!

  但还有更加令他意料之外的!

  但还有更加令他意料不到的事情在后头。

  檀道成被哈必图一拳打着,整个身子飞了起来,但在檀道成的感觉,却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提了起来,又轻轻放下似的,他脚沾实地,发觉自己竟然是毫发无伤。这个结果,不但是他的父亲始料之所不及,连他自己也是完全意想不到的。这刹那间,他不觉一片茫然,呆呆地望着哈必图。

  哈必图哈哈笑道:“檀王爷,你倒也不算骗我。令郎虽然懂得一点武功,但武功却甚平庸,以你所学,说他不懂武功也不为过了。我只奇怪,你一身惊人本领,为何不传儿子?”

  檀公直是个武学大行家,只要对方一出手,他就能够看出这人武功深浅。在他的估计,哈必图的武功应该是和他的儿子相差不远的,但如今哈必图竟然说他的儿子的武功平庸,而且看样子又不像是说“反语”。

  “难道是成儿终于听懂了我的暗示,他在最后一刻终于冒了生命的危险,假装不懂武功吗?”但看儿子那一派茫然的神态,又不像是假装得来。

  他大惑不解,也只能假装胡涂,打了个哈哈道:“小儿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也只是盼望他能够无灾无难,在山上打猎过这一生的,一个平凡的猎人,又何须懂得什么高深的武功?何况即使练成了绝世的武功,也是难免一死,练成功了又有何用?”

  有个原因,檀公直一时尚未想到,原来他的儿子是给张炎以独门重手法点了穴道的。而且他在喝了毒汤之后,内力剩下来的亦已不及原来的两成。虽然他仍然是可以用一颗小小的黄豆,就给儿子解开穴道,但却未能令儿子的气血畅通。这种用重手法所点的穴道,勉强解开之后,最少还得半个时辰,方始能够恢复原有的功力。

  檀公直话犹未了,哈必图已是一跃而前,掌心贴上了他的大椎穴。原来哈必图对他还是不无顾忌,所以檀公直苦笑说道:“反正我已是快要死的人了,要是你肯给我一个痛快,让我马上死亡,我是求之不得!”哈必图道:“檀王爷,你别这样想,你的荣华富贵还在后头呢,你要死我也不能让你死的!”

  说话之间,他已替檀公直把过了脉,心里想道:“看脉象是衰弱已极,离死不远了。难道当真是服了毒?”当下回过头来,向呼沙龙招一招手,说道:“你来看看檀贝勒中的是什么毒?”

  原来呼家兄弟的所学各有所长,呼沙龙是对药物学甚有研究的,而且擅于解毒。

  他上来仔细察视,不觉皱起眉头。

  哈必图的心上好像悬了十五个吊桶,连忙问道:“怎么样?”呼沙龙道:“檀贝勒的确是服了剧毒,主药是孔雀胆!”

  哈必图虽然对药物学无甚研究,也知孔雀胆是天下七大剧毒之一,孔雀胆研成粉末只须蘸上一点,放在茶酒之中给人服下,就可以立即令人七窍流血而亡,这种剧毒几乎是无药可解的!

  他吃了一惊,说到:“还有救么?”

  呼沙龙沉吟不语,哈必图大为着急,继续说道:“呼老大,请尽你的所能,挽救檀贝勒的性命。无论如何,咱们也得让他见到皇上。”

  原来金国的皇帝,要他们把檀公直抓来,真正的目的当然并不是要重用檀公直,而是有件关于王室的秘密,他要套出檀公直的口供。另外他还要利用檀公直来收买人心(檀公直是反战派所拥戴的人)。金国的皇帝年已老迈,正想传位给太子,他想在传位之前,亲自处理好这件事情。

  皇帝当然不会把自己的企图明明白白地告诉哈必图,但他的圣旨却是说得十分明白,要活的,不要死的!是以哈必图必须设法挽回檀公直的性命。他对呼沙龙说的那句话,其实亦即是向呼沙龙暗示:“这老头要死,也得让他见到了皇上才死!”

  呼沙龙道:“哈统领,你身上备有大内秘制的续命金丹么?”哈必图道:“有!”呼沙龙道:“先给他服下一颗。”檀公直道:“我已不想活了,又何必糟塌你们的续命金丹。”

  哈必图道:“你不想活也不成!”一托他的下巴,把一颗续命金丹硬塞入他的口中,逼他咽下。

  呼沙龙道:“这药丸虽然称为续命金丹,但是否能够续命,这可还得看檀贝勒自己。”檀公直板起面孔不理会他。哈必图则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呼沙龙道:“说实话,续命金丹也是解不了孔雀胆之毒的,但可以略为缓和毒性的发作。倘若换了另一个人,最多也只能‘续命’十二个时辰,到了明天,仍是不免一死。不过,檀贝勒和别人不同,他是练有上乘内功的,只要他有求生之念,运用内功调匀气息配合药力的运行,那么说不定还可以见得到皇上。”

  哈必图微笑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檀王爷,你是恐怕皇上降罪才服毒的,现在什么都说明白了,皇上对你实是宽厚无比,你应该可以抛开顾虑,不再求死了吧?”檀公直也微笑道:“你现在才劝我求生,不嫌太迟了么?”

  哈必图道:“不会迟的。你没听见呼沙龙说吗,你已经服了续命金丹,只要你有求生之念,你就可以活下去!”檀公直道:“能够活多久?”

  呼沙龙道:“人寿难测,不过能够多活一天都是好的。”檀公直哈哈笑道:“多活一天又有何用?”

  呼沙龙道:“当然不只多活一天。檀贝勒,我和你说老实话,不错,续命金丹并非对症解药,我不是神仙,也不敢妄断你的寿元。但以你的内功造诣,加上我们的小心照料,我敢担保,你总可以活着见到皇上!”

  檀公直笑道:“你们要我活下去,原来是为了方便你们交差。多谢了!”

  哈必图怔了一怔,说道:“这是为了你的好呀,蝼蚁尚且贪生呢,我们要你活下去,难道你反而不愿意么?”檀公直道:“可惜我不是无知无识的蝼蚁!”

  哈必图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檀公直笑而不答。

  哈必图道:“檀王爷,你不要动什么胡涂念头了。请你接过圣旨,跟我们上京去吧。你走不动也不打紧,我们会抬你下山,山下有车马备用,我们会照料你一路平安的。”檀公直道:“我早已说过,我不能跟你们上京!”哈必图道:“为什么还是不能?难道你不想活着见皇上?”檀公直道:“反正迟早都是一死,我想死得安乐一些,这里是我的家,我想在家里死。省得长途跋涉,到了京城也是个死。同时也可省掉你们沿途照料我的麻烦!”

  哈必图道:“但这是圣旨呀,你怎能辜负皇上之恩,拒绝上京面圣?”

  檀公直道:“你们替我谢圣上洪恩吧!”

  哈必图道:“皇上还准备重用你呢,你到了京师,皇上一定会想尽办法挽救你的性命。大内有的是灵丹妙药,还有御医替你医病,说不定你还可以长命百岁!”

  檀公直笑道:“对呀,如此说来,皇上是认为我还有用处,才希望我活下去的,但我对皇上丝毫没有用处,皇上也不在乎我是生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