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波不敢看这惨状,连忙拔出匕首,拖了孩子,跑到树林里面。檀羽冲道:“妈妈,你真好本领,你教我用飞刀好吗?”

  张雪波的暗器功夫是跟张炎偷偷学的,其实还未练成,她想起刚才那样危险的境况,心中犹有余悸,这飞刀一掷,倘若万一失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冲儿,在你未找到师父之前,妈妈会的本领,只要你肯学,妈妈当然教给你。不过,你一定要遵从妈妈的吩咐,否则我宁愿你不懂武功。你答应吗?”

  檀羽冲道:“妈妈,你要我答应什么?”

  张雪波说道:“冲儿,你很懂事,咱们好好地谈一谈吧,就先拿今天发生的事情来谈一谈。”

  檀羽冲道:“妈,我做错了什么吗?”

  张雪波道:“孩子,你没错,错的是我。我后悔没有听你的话,也忘记了公公(张炎)常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檀羽冲道:“公公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张雪波道:“对敌人慈悲,就是对自己残忍。不错,敌人也分好几种,有的罪大恶极,有的只是奉命而为,身不由己;有手上拿着刀的敌人,有笑里藏刀的敌人,但也有业已放下屠刀,愿意悔改的敌人。不能一概而论,一味滥杀。但那个假装受了重伤的金兵,为娘的没有仔细察视,就去救他。对敌人毫不提防,这就是大错特错了!”

  檀羽冲道:“妈,我也听得公公说过,公公说一个人总是难免犯错的,只要在做错的事情中得到教训,那么坏事也就变成好事了。那两个坏人已经恶有恶报,孩儿也没受伤,妈,你也就不必难过啦。”

  张雪波惊奇于孩子的领悟能力之强,说道:“冲儿,你记得公公的教导,比妈还强,真是个好孩子。不过,今天你也做了一件十分鲁莽的事,往往比做错了事的后果更坏,你知道吗?”

  檀羽冲道:“我做了什么鲁莽的事?”

  张雪波道:“你不应拔刀刺那金兵,你的本领和他差得太远,没有赔上一条小命,那真是天大的侥幸。你试想想,要是他当时一脚踢中了你,你还能够活着和妈妈说话吗?”

  檀羽冲道:“妈,当时那个金兵是捉着你的呀,妈,我只是要帮你呀!”

  张雪波道:“孩子,我知道你要帮我,你是一片好心。不过,你的帮忙是无补于事的,反而令妈妈要分心照顾你。那个金兵的本领比不上我,我虽然被他捉住,但还是有把握把他杀掉的。”

  檀羽冲道:“但当时我给吓慌了,我害怕你打不过他。”

  张雪波道:“就是我打不过他,你也不应该帮我。试想想,我若打不过他,你又怎能打得过他?那不是咱们母子都要丧命吗?”

  檀羽冲道:“爷爷死了,爹爹死了,外公也死了。妈妈,倘若你也性命不保,孩儿能活下去吗?”

  张雪波道:“不,我就是要你不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要活下去。你还记得公公要你长大了学好本领,替他报仇么?”

  檀羽冲眼中含泪,点了点头,说道:“记得。”

  张雪波道:“记得就好。冲儿,你要知道,那些坏人已经害死了你的爷爷,害死了你的爹爹,又害死了你的外公,坏人还是不肯放过咱们的,你是张家和檀家两家人唯一的幼苗,今后即使碰上比今天更大的灾难,你都要忍受,不能让人看破你的来历。”檀羽冲道:“妈妈,那些坏人为什么要害死爷爷、爹爹和外公?啊,还有一件事,外公临死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也像你刚才对我说的那样,要你活下去。不过,他说是要你为了自己的外公和爹爹也要活下去。他还说他这一生总算对得住你的爹爹,妈妈,你另外还有一个爹爹的吗?”

  张雪波擦泪说道:“不错,你是另外还有一位外公。不过这个外公是把我扶养成人的,他对我比亲爹还亲,对你也是比亲外孙更疼爱的。所以你也必须记着这个外公平日对你的教导。”檀羽冲道:“我记得的。我的另外一个外公是什么人,他在哪里?”

  张雪波道:“那个外公早已死掉了。孩子,你的祖父和你的外公都不是寻常人,他们的事情,待你长大一些,我会告诉你的。现在你却必须记住,不能给外人知道你的身世,记住你只是一个普通猎人的儿子,爹爹死了,跟妈妈逃荒的。总之妈妈千言万语,就是教你一个‘忍’字,明白么?”檀羽冲道:“妈妈,我答应你。以后你不喜欢我做的,我都不做。”张雪波道:“好,这才是妈妈的好孩子。你也很疲劳了,有话明天再说,睡吧,睡吧。”孩子很快就睡着了。张雪波却是无法入睡。金国的皇帝要捉他们母子,宋国的奸臣也要捉他们母子,如何逃得过他们的魔爪呢?宋国派来的那四个卫士虽然都已死了,金国派来的那三个什么巴图鲁,可还逃了一个哈必图。还有,自己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恐怕还会碰上不知多少次好像今天的事。

  她心如乱麻,终于得了一个主意,唯有毁掉自己的容貌,才能在这乱世求生。她咬了咬牙,拔出匕首,在自己脸上,左一刀,右一刀,划了十几道纵横交错的刀痕。她忍着疼痛,不敢惊醒自己的孩子。虽然她知道孩子明天醒来,仍是免不了大大吃惊的。但她不愿让孩子分担自己的痛苦。

 

第五回  官衙赏花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净少情。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偶然相遇人间世,会在层台阿姥家。

  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

  胡姬献曲,曼舞轻歌。舞影蹁跹,俨似穿花蝴蝶;歌声美妙,胜于出谷黄莺。

  主人劝酒,客人大乐。

  “舞得好,唱得妙。可惜有一句唱词说得不对。”客人说道。

  那歌姬吃了一惊,“是哪一句不对,请哈大人指点。”

  “唯有牡丹真国色,”客人说道:“牡丹怎么比得上你。”说罢哈哈大笑。

  歌姬佯羞说道:“哈大人拿我取笑,我、我不干啦。”

  主人笑道:“哈大人喜欢听歌,我叫她们再唱一曲。”

  客人说道:“其实,我应该说是花娇人更娇才对。完颜将军,说真个的,京城的牡丹可还当真比不上你家的牡丹呢!”

  客人的称赞倒不是客套的应酬说话。

  园中花圃锦绣,但却并非百花齐放。

  园中无杂木,有的只是牡丹。

  满园子都是牡丹!

  放眼看去,只说花的形状便有楼子、冠子、平头、绣球、莲台、碗形、盘形等等类型。花瓣也有莲花瓣、旋瓣、丝瓣、卷简瓣、裂瓣、尖长瓣等等……颜色方面则更加多姿多采,有红、紫、黄、白、绿等色,只是红色又可为深红、淡红、朱砂红、梅红、胭脂红、粉红、霞红等……真个是花光潋艳,美不胜收。

  “多谢哈大人赞赏,待看罢这场歌舞,咱们再去赏花。”主人说道。

  这时正有一个女仆在修花剪草,但客人正在目迷五色,当然不会注意及她。

  客人没注意她,她可注意到这个客人了。“咦,这个客人不就是那个什么金国一等巴图鲁的哈必图吗?”她没看错人,不过哈必图早已加官晋爵,比一等巴图鲁职位更高了。

  现在他已是金国御林军的副统领,奉了新皇帝完颜亮的命令,秘密出京,来到商州的。

  此际款待他的主人,就正是商州节度使完颜鉴。

  商州在大散关之北,与宋国接壤,是一个重要的边际地区。商州节度使的职位不是等闲之辈可以做的。

  完颜鉴不但是宗室(细算起来,他和金国当今皇上还是兄弟辈呢,虽然这个“细算”,要用算盘才算得清楚,当然他也不敢以皇亲自居。),而且他有一个大名鼎鼎的伯父。

  他的伯父完颜长之是世袭亲王,现任的金国兵马大元帅。他的职权还可以兼管御林军。本来御林军乃是皇帝的亲兵,依照惯例,一向是由御林军统领直接向皇帝负责。如今金国的皇帝却准许他兼管御林军,他的权力之大,亦可见一斑了。

  从职位上来说,完颜长之也可说得是哈必图的顶头上司。完颜长之之所以得享大名,还不仅仅是因为他官高权重,而是因为他是公认的金国第一武学高手。

  完颜鉴并不是他的亲侄,但因完颜鉴文武全材,人又精明能干,故此完颜长之才把商州节度使的位置,给了这个疏堂侄儿。

  论官职,节度使的官衔比御林军副统领高;论背景,完颜鉴有伯父撑腰,也绝不在哈必图之下。

  不过,他现在却必须巴结哈必图。

  因为,对他来说,哈必图不单是御林军的副统领,而且是皇上秘密派来的钦差。

  为了巴结钦差,他精选女乐,歌舞娱宾。

  另一队胡姬又在蹁跹起舞了。

  哈必图眯着眼睛,笑道:“完颜将军,你可真会享福,哪里寻来的这许多天仙似的美人儿?”完颜鉴道:“哈大人,你看上哪一个,不妨携她回京。”

  哈必图笑道:“这我可不敢,给皇上知道了,我的脑袋可得搬家。”完颜鉴伸伸舌头,说道:“这么厉害?”

  哈必图道:“大家自己人,我不怕和你说。老皇上已经是够精明、够厉害的了,新皇上可比老皇上还更精明厉害得多。还有一层,老皇上虽然厉害,对得力的大臣还是宽厚的,这位新皇上却是喜怒无常,脾气甚为暴躁。完颜将军,你也得当心点呢。”

  完颜鉴忙道:“多谢大人指点。不知当今皇上喜爱什么?”

  哈必图低声说道:“其实皇上也是甚好女色的,不过你可不能明里送去,也不能由我代送。我是奉命单骑出京的钦差,不能招摇的,带了女人同行,成什么样子。你可以先把美女送入京中,然后再由皇上亲信的太监给你秘密献给皇上。”

  完颜鉴道:“我怎知道哪个是皇上亲信的太监,知道了又怎样能够接得上头?”哈必图说道:“这你倒不用担心,到时我可以帮你安排的。”

  完颜鉴心花怒放,暗自想道:“我送给他的黄金宝石果然见效了。”说道:“好,那我先多谢哈大人的帮忙了。”他举起酒杯,正想给哈必图敬酒,只见哈必图已是看得出了神,对他这个敬酒的举动毫无反应。原来领队的那个歌姬已在轻启朱唇了。这个歌姬不但长得艳丽,歌喉也很美妙。

  完颜鉴知趣,放下酒杯,陪他听歌。

  只听得那歌姬曼声唱道:

  浓紫深黄一画图,中间更有玉盘盂。

  先裁翡翠装成盖,更点胭脂染透酥。

  香潋艳,锦模糊,主人长得醉工夫。

  莫携弄玉棚边去,羞得花枝一朵无。

  哈必图读书无多,其实听得不大懂,听得一个“花”字就问道:“这支曲子唱的又是什么花?”

  完颜鉴道:“还是牡丹。”

  一个歌女说道:“哈大人,你不知道,我们的夫人最喜欢的花就是牡丹了。所以园子里栽的都是牡丹。”

  哈必图讨好主人,举起酒杯赞道:“风雅、风雅!牡丹花是富贵花,也只有牡丹花才配得起完颜将军的身份。”接着笑道:“唱得好,歌词也写得好,是谁写的?”

  完颜鉴呆了一呆,那个歌女已是替他答道:“这首词名叫鹧鸪天,听说是江南一个名叫辛弃疾的才子写的。”

  想不到哈必图竟然知道辛弃疾的名字,他愕然放下酒杯,说道:“哦,才子?听说辛弃疾是南朝(宋国)一个颇有名气的武将,是耿京的得力部下,原来他还是个会吟诗做词的才子吗?”

  选唱这首词的歌女知道闯了祸,吓得发抖了。

  完颜鉴心里也是忐忑不安,只好从旁解释:“南朝词风甚盛,每有新词一出,民间艺人就拿来谱曲,到处都有人唱。商州和南朝交界,自从那年停战之后,至今未再重启干戈,百姓往来也渐渐多了。南朝流行的词曲,往往也在商州流行。倘若不是仔细查问,连我也不知道曲词是谁写的。这两年我管军务多了一点,这些小事情也没工夫去细查啦。不过,这首词虽然是辛弃疾写的,咏赞的只是牡丹,倒似乎没有什么犯忌之处。大人若认为不当,我愿代她受过。”他看得出哈必图很喜欢那歌姬,他也舍不得将那歌姬责打,是以大胆代她求情。

  哈必图哈哈笑道:“将军过虑,唱南朝流行的曲子有什么关系?咱们皇上还写汉诗呢。完颜将军,你知道岳飞吧?”完颜鉴道:“岳飞我怎能不知,他是咱们金人的死对头!”

  一个歌姬道:“不是听说岳飞早已死了多年吗?”

  完颜鉴哼了一声说道:“他的骨头化了灰也还是咱们的死对头。你一个娘儿哪里懂得,岳飞虽然死了,他的旧属还未死绝,要奉他的什么遗志和咱们作对。哈大人,因何你提起岳飞?”哈必图道:“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完颜将军,你一定想不到。”

  完颜鉴道:“是和岳飞有关的吗?”哈必图道:“不错。”完颜鉴道:“哦,那是一件什么事情?”

  哈必图喝了一杯酒,说道:“有一天我见皇上摇头晃脑地念诗,连说写得好,写得好。我问是谁写的,他说是岳飞写的什么满堂红。”

  歌姬忍着笑道:“是满江红吧?”

  哈必图一拍脑袋,道:“对,是满江红。不过依我看来,满堂红可要比满江红好听,最少也多一点吉利的兆头。岳飞写的诗不叫满堂红却叫满江红,怪不得他不能逢凶化吉,要给秦桧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