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却听得一字不漏,因为她是自小就在盘龙山长大的!她的丈夫是猎人,她也常常跟丈夫去打猎的。在山上长大的人听觉已是要比普通人敏锐的了,何况是以打猎为生的人?猎人必须具备的本事之一,就是能够在很远的地方听得见野兽走路的声音。他们伏地听声的本领是比江湖人物更高的。

  她一面听一面手里捏着一把冷汗,直到听见了哈必图说明天才要找她的孩子,她才松了口气,稍稍放了点心。

  但想起孩子,她却不禁心头苦笑了。

  她的容貌并不是生成这样丑陋的,她是为了避难,不能不自己毁容的。

  她想起那天早上,她的孩子醒来,第一次看见母亲变得这样丑陋的时候,是如何吓得哭了起来!

  “好在我变成这个样子,否则一定逃不过哈必图的眼睛!”

  “冲儿哭那一场也是值得的,他总算学会一个忍字了。若不是他学会一个忍字,三年前那场灾难我们就避不过。”

  原来这个兰姑不是别人,她正是哈必图所要缉拿的张雪波,身份是岳飞的外孙女儿的张雪波。

  三年前那场“因祸得福”的奇遇在她心头重新浮现。

  天地茫茫,她和孩子不知应该走到哪里去觅容身之地。

  她想回到宋国去,宋国对她来说虽然比金国更加陌生,但总是她的故国。她的父母和亲人是埋在宋国的土地上的。

  不料未到大散关,已经碰上完颜鉴从大散关撤回来的兵马了。

  金兵包围她们母子,有的说她是宋人的奸细,要把她打死;有的见她长得壮健,要她做随军的民伕。好在她已经毁容,否则恐怕还要受更大的侮辱。

  忽然有一顶轿子停在她的面前,一个贵妇人揭开轿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这个难妇如此可怜,你们还欺侮她!”

  这个贵妇人是完颜鉴的妻子。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这位将军夫人心地倒很仁慈,而且和她“投缘”,不但收留了她,而且要她做贴身女仆。

  她编造的那段谎话,由于夫人都已相信了,节度使衙门那些下人也就没人敢怀疑了。其实,认真说来,也不算全是谎话,她的父母和外公的确是被“宋国人”害死的。

  她改姓鄂,这是金人普通的姓氏,恰好和她外公岳飞的“岳”字同音。兰姑这个“兰”字是她本身的姓和她夫家的姓,“张”字和“檀”字拼出来的。

  第二年春天她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羽樱。

  完颜夫人没生下儿女,对她的女儿特别疼爱,疼爱得简直有点“过份”,她为她的女儿请了奶妈,经常把她的女儿留在身边。“过份”的程度,几乎不像是她的女儿,而是将军夫人的女儿了。

  她的女儿像是从荷泽移植来的名种牡丹,被放进“温室”培养,不但和外面天地隔离,也隔离了母体,她要见自己的女儿,也得先请求夫人的准许。

  衙门里的人都说她有福气。她心头苦笑,却也不能不承认这是一种“福气”。

  她只有十月怀胎之苦,却免了三年哺育之劳。

  怀胎虽苦,但比较起来,到底还是生孩子容易,抚养孩子较难的。

  她被免除了抚养儿女的“麻烦”,她是可以专心教自己的儿子了。

  她白天帮夫人料理牡丹,晚上就偷偷教她的儿子檀羽冲(现在已改名鄂冲)练武。(假如她的女儿不是另有奶妈照料的话,她在晚上哪里还有精神做别的事情?)

  她在盘龙山的时候,本来是连牡丹花也没有见过的,现在已经成为种植牡丹的“专家”了。

  这方面的知识,是两个老花王传授给她的。夫人喜欢牡丹,她用重金请来的这两个“花王”,据说是比御苑的花匠还更高明的。夫人兴致好的时候,有时也会指点她。现在她已经是专家了,以她现在专家的眼光看来,夫人对牡丹花的知识,是绝不在那两个花王之下的。

  “奇怪,夫人为什么只喜欢牡丹?”

  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问过夫人。但不管怎样,夫人的这种特殊爱好,今天却救了她的命。

  要不是她得夫人将她培养成为一个种牡丹的“专家”,刚才哈必图盘问她,只怕问不上三句,她就对答不来了。那两个花王因为年纪太老,虽然尚未退休,但料理牡丹的事情,主要已是由她负责。

  她白天料理牡丹,晚上传授儿子武功,这两方面都已有了令她满意的成绩。

  满意得简直超过她原来的期望!她的儿子本来聪明绝顶,虽然限于年纪,还不能说是已经成为“高手”,但对檀家的家传武学,却已学得烂熟于胸,只谈“武学”的造诣,甚至是比他的母亲还更高明了。(檀家的武功秘笈,是她的公公临死之前交给她的。她只能照本宣科,传给她的儿子。在节度使衙门里,她是不敢偷练的。她的儿子可以跑到外面去玩,练习的机会反而比她多。)她在夫人跟前的特殊地位,还给她的儿子带来了另外一种“福气”。

 

  由于她的特殊地位,节度使衙门的上下人等,对她的儿子也都另眼相看。

  节度使衙门高手如云,在完颜鉴重金礼聘之下,有许多江湖上的成名人物都做了他的卫士。

  檀羽冲最喜欢看那些卫士练武。那些卫士为了讨好他,也常常教他三招两式。

  檀羽冲跟母亲学的只是武学的原理(主要是内功心法),在尚未大成之前,反不如那些卫士教他的招式更切实用。

  其中有两个和他特别要好的卫士,常陪他到山上练武。因为在山上练武,有许多好处,例如要练轻功,在平地练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在山上练的。(还有一个好处,在山上练可以避免给完颜鉴看见,不过,这一点,檀羽冲当然是不会告诉那些卫士的。)

  没有卫士陪他的时候,他一个人也喜欢到山上去“玩”。——躲在没人到的地方,练他的家传武学。

  张雪波看见她的儿子武功进展神速,当然是很喜欢的。她常常想,这样下去,孩子未到十六岁就可能成为一流高手了,虽然未必比得上他的爷爷,但要杀像哈必图这样的仇人,说不定也可以做得到了。

  但想不到的是,孩子还未到十六岁,只是十二岁刚满,他们两家的仇人之一的哈必图就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的孩子还未有能力报仇,哈必图正是要找她的孩子!而且期限已定,至迟不过明天,完颜鉴就要把她的孩子找来,让哈必图审问他了。(哈必图为什么要“见一见”她的孩子,这原因完颜鉴不知道,她当然是知道的。)

  “好在哈必图现在尚未认出我,也未敢断定冲儿就是檀家的小贝子,但若给他见到,他还会认不出是冲儿吗?十二岁大的孩子和九岁大的孩子虽有差别,差别也不是很大的。”

  怎么办呢?

  正当她心乱如麻的时候,完颜鉴和哈必图在天香亭那边谈话的声音,又传到她的耳朵中了。

  他们谈话的内容,立即吸引了张雪波的注意。

  他们在谈到一个人,这个人正是张雪波想要找寻,却连他的半点消息都听不到的。

  “对啦,一个女仆无关重要,咱们还是谈正经事吧。刚才说到哪里?”完颜鉴道。

  哈必图道:“说到当今皇上最顾忌的两个人。”

  完颜鉴说道:“对,第一个是檀公直,这你已经说过了,第二个是否即是他的媳妇张雪波?”

  哈必图道:“不,张雪波是只能和檀公直算在一起的。第二个皇上所顾忌的另有其人。这个人论地位和论武功,比起檀公直来都是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皇上对他的顾忌,恐怕也要比对檀公直的顾忌更多一些!”

  完颜鉴吃了一惊,说道:“檀公直已经是咱们大金国的亲王,有谁比他的地位更高?论武功,我的伯父完颜长之是公认的本国第一高手,檀公直的武功仅次于家伯父,虽然没有金国第二高手的称号,实际亦已算得是第二高手了。对皇上不忠的王公大臣,又有谁的武功能够比檀公直更高?”说到此处,不觉心里有点发毛:“莫非皇上顾忌的第二个人,就是我的伯父?”他的伯父完颜长之是现任的兵马大元帅兼御林军统领,又是皇叔身份,论地位也要比当年的檀公直更高。哈必图所说的那个人具备的那些条件,竟似非他的伯父莫属的。

  哈必图笑了一笑,说道:“你忘记一个人了,那个人是有资格可以做辽国的皇帝的。”

  完颜鉴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但还有点怀疑,说道:“辽国不是早已在二十年前,就已给咱们灭了么?”

  哈必图道:“是呀,所以这个有资格做辽国皇帝的人,念念不忘复国!”完颜鉴已经猜到几分,但因事关机密,不敢明言,说道:“有资格做辽国皇帝的人,似乎只有耶律延禧的儿子吧?”耶律延禧是辽国最后一个皇帝,国亡之后,被金人囚于五帝城三年,终被杀害。

  哈必图道:“不错,这个人正是耶律延禧的儿子。”

  完颜鉴道:“耶律延禧的五个儿子六个女儿,不是听说已被杀了么?”哈必图道:“这个人是耶律延禧的第六个儿子,是耶律延禧未做辽国皇帝之前的私生子,不知什么原因,在他即位之后,却没有为他的这个私生子正名份,这私生子也不是在宫中长大的。不过,身份虽没公开,辽国的王室中人,还是有许多人知道的。这个人密谋恢复辽国,皇上和令伯父也是知道的。令伯父没有对你说过么?”

  完颜鉴道:“说是说过一点,但没说出那个人的真正身份。我只知道他是一个想密谋造反的辽国人。”

  哈必图道:“令伯父是在你出镇商州之前说的吧?”完颜鉴道:“不错。”哈必图道:“如此说来,令伯父当时可能还未知道这个人的真正身份。”跟着问道:“关于这个人,令伯父还说了一些什么?”

  完颜鉴道:“家伯父是在和我谈及当今武林高手之时,提及这个人的。他说听说这个人的武功很是不错。”

  哈必图道:“令伯父是当今第一高手,他说‘不错’,那已经是非同小可了。我也曾听到一些武林人物的谈论,说出来你别生气。”完颜鉴笑道:“我又不想和这个人一较高下,别人说他的武功好,我又怎会生气?”

  哈必图说道:“令伯父可是想和此人一较高下的啊!”完颜鉴道:“那我不告诉他就是了。”

  哈必图道:“那些人倒不是认为此人的武功一定在令伯父之上,只是说此人的武功比檀公直高明得多,但若与令伯父比较,他们就不敢妄加议论,不知谁高谁下了。”完颜鉴道:“只不知家伯父常日说的那个人,是否即是咱们现在说的这个人?”哈必图忽道:“完颜将军,听说你的金刚指功夫练得很是不错。”

  这句话来得很是突兀,完颜鉴不知他的用意,小心答道:“我是跟家伯父学的,不过略得皮毛而已,怎比得上哈大人练的大力金刚掌功夫。”

  哈必图道:“将军不必客气。咱们各自将那个人的名字写在这张檀香桌上如何?”

  完颜鉴当然懂得,所谓“写”即是要他以指代笔“写”出来的意思。当下笑道:“大人想考我,我是唯有从命,写得不好,大人可莫见笑。”

  张雪波在假山那边偷听,当然看不见他们在桌子上写的是什么字。半响,只听得哈必图笑道:“果然是同一个人。将军的指力入木三分,家传绝技,确是非同小可。”

  完颜鉴说道:“多谢大人夸赞,但这人的名字留在桌上,恐有未便,待我用刀将它铲去吧。”

  哈必图笑道:“用不着这样麻烦——”笑声未绝,只听完颜鉴已大声喝采起来,说道:“大人的金刚掌力,才当真是非同小可呢,只这么轻轻一抹,就抹平了!”

  那人的名字已给哈必图以金刚掌力抹去,但张雪波虽然看不见,亦已知道这人是谁了。

  这人是辽国末代皇帝的私生子,辽国皇帝复姓耶律,子从父姓,这个习惯,宋金辽三国都是一样的。固此张雪波虽然看不见这个人的名字,但最少亦已知道他是复姓耶律的了。

  张雪波瞿然一省,心里想道:“这个人莫非就是公公要我寻找的冲儿的师父?”这是她的公公在临死之前嘱咐她的,临死之前,气息奄奄,说得当然甚为简略,姓名都说得不全。但从公公简略的嘱咐中,她知道了四点事实,一,这人是公公的好朋友;二,这个人的武功在公公之上;三,这个人复姓耶律;四,这个人已经答应了公公,收她的冲儿做徒弟。二、三两点,已经是和哈必图所说的相符了。

  心念未已,只听得天香亭那边,哈必图又在说话了。

  “辽亡至今,已有二十余年,这个人咱们还是始终抓不到他。完颜将军,你可知其中缘故?”

  完颜鉴道:“是否因为此人武功太高?”

  哈必图道:“这人的武功,是在辽国灭亡之后,才练得这么高的。在辽国灭亡之时,他还未到二十岁,虽然懂得一点武功,却还及不上咱们一个普通的巴图鲁!”完颜鉴道:“是不是因为当时咱们的人还未知道他的身分?”

  哈必图道:“不,老皇上是早已知道他的身分,也知道他是矢志想恢复辽国的了。老皇上在灭了辽国之后,就发出密令,要七个金帐武士负责去缉拿这人归案,我就是这七个中之一人。”

  完颜鉴道:“那为什么抓不到呢?”

  哈必图道:“因为有檀公直包庇他。檀公直当时还是咱们金国的贝勒,而且是握有军权的贝勒。”说至此处,声音略低:“后来檀公直之所以要逃亡,和老皇上政见不同,固然是最大的原因,但他知道了老皇上知道他包庇那人的秘密,也是促使他逃亡的原因之一。”

  听至此处,张雪波一颗心怦然而动:“原来这个人和公公是有过这样一段交情,怪不得公公放心把冲儿托付给他了!”从哈必图的口中亦已证实了这个人是她公公的好朋友了。公公说的那个人,就是他们说的这个人,那是一定不会错了!她第一次听见了这个人的消息,但这个人目前在何处呢?

  哈必图继续说道:“那年我奉老皇上的密令,去宣召檀公直回朝,后来方始知道,这个人先我三天,已经到过盘龙山见过檀公直了。不但如此,他在我负伤下山之后的第二天,又重回盘龙山。这一次恰巧碰上前往搜山的一小队御林军,他把这一小队共有三十多人的御林军,连同两个有巴图鲁衔的都尉在内,杀得一个不留!”完颜鉴道:“这件事情家伯父也曾和我说过,他说这是御林军的奇耻大辱,只恨不知此人逃往何方,无法缉拿归案。”哈必图道:“好在现在已经知道了!”

  完颜鉴连忙问道:“是在哪?”

  哈必图说道:“那次他逃出盘龙山之后,据说是逃往宋国。有人说他是在去拜访中原四大门派的掌门研讨武功的;也有人说,他是去找寻岳飞的旧属,意欲与岳飞的旧属结盟反金的。众说纷纭,不知真假。但有一点,现在却是可以证实的了,他上个月已经离开宋国,目前很可能就是在贵节度使所辖的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