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那些不可解的话语,如今也全都明白了!

  她懂得了什么是耶律玄元所说的“不可测的风波”了,“唉,昨晚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是加上‘万一’这两个字的,但我还以为他是杞人忧天呢。谁知不是‘万一’,而是已成的事实!昨晚在他的约会之时,这个风波是早已来到的!”

  她心乱如麻,对着她的父亲,也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了。

  父亲好像亦已懂得女儿的心事,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咱们女真族自从在东北崛起以来,日益强盛,如今已是定了国号为“金”,不甘再做辽国的属领了。(按:女真族即满族的前身,五代时居于混同江,即今之松花江以北。自哈尔滨以东地方者名“生女真”,混同江以南者名“熟女真”,均先后成为辽的属领。至北宋神宗时期,女真族酋长阿骨打统一各部落,公元一一一五阿骨打即帝位,国号“金”。即位不过十年,至公元一一二五年,便即灭辽。)依我看这个形势,金国和辽国迟早必定要打一场大仗,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大仗!咱们是女真族的名门显姓,当然是希望金国得胜的!就形势而言,我相信咱们金国也一定能够打胜。但耶律玄元是辽国的王子,所以你和他的这段交情,最好是忘记得干干净净的好!否则不但累了你的终身,恐怕还要带给咱们全家以莫测之祸,你明白吗?”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父亲又说得这样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又焉能不明?

  不过,要她“忘记得干干净净”,那却是她绝计做不到的。只是她又怎能把心事都向父亲说了?在父亲充满爱意,充满恳求的目光注视之下,她也只能违心地点一点头了。

  父亲松了口气,说道:“好,那么从今天起,你就给我安安份份地留在家中做我的闺女吧,耶律一家和咱们是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你可以当作根本就不认识他们这一家人!”

  但“可惜”这段深情却不是说抹去就能抹去的,两家的关系也不能从此消灭无痕。

  就在她的父亲说这个话的时候,有耶律这家的家人找上门来了。

  来的是他家的那两个花王。

  他们带来了耶律玄元亲笔写的信,要求她收留这两个花王。他说这两个花王可以为她种出名种牡丹,要是“万一”他十年八载都还未能回来的话,她在赏牡丹之时,也会感觉得到他是陪伴在她的身旁。

  耶律玄元走了,还要在她的家中种下“情花”,这件事情,她父亲当然是很不愿意的。但当时的燕京还是辽国的陪都,辽国王子的请求,她的父亲仍是不能不允。

  除了耶律玄元那封亲笔写的信,他们还带来了耶律玄元平日所吹的那管玉箫。

  此际,完颜夫人拿起这管玉箫,倚窗遥望,她心情的烦乱,比起当日收到这管玉箫的时候更甚。

  不是她不肯等他,而是被形势所逼,她不能够等他!

  他们分手不过三年,辽国就给金国灭了。辽国的陪都成了金国的国都。燕京改名中都,在中都,除了金国的皇帝之外,最有势力的人是统率御林军的一字并肩王完颜长之。

  完颜长之亲自为他的侄儿完颜鉴向齐家求婚。

  她的父亲怎能不答应呢?就这样她变成了完颜夫人。夫婿少年得志,如今他才不到四十多岁,就做到了商州的节度使,谁家的姑娘不羡慕她的“福气”,但却又有谁知道她心中的苦情!

  耶律玄元生死不知,尽管她还存着“万一”希望,但她也知道这希望是极其渺茫,不敢相信耶律玄元还有生还之日。但想不到这一次的“万一”却是真的实现了,她亲耳亲见丈夫所说的有关耶律玄元的消息。他没有死,他还活在人间!而且如今已是回到商州,说不定就在今天或者明天,他就有可能出现在她的面前!

  啊,但他的回来是太迟了!

  分手之时,他所估计的“万一”也不过是十年八载而已,但如今已是将近三个十年过去了。和他相识之时,她是十二、三岁的“野丫头”,如今已是四十三岁的将军夫人了!她的丈夫是节度使,而他则已是变成了她的丈夫所要捉拿的钦犯了!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当年耶律玄元为了要恢复王子的身份,和她分手,已经是注定了他们今天的命运了。

  以她现在的身份,她还怎能见他?

  但只是不见他也还不能了事的,她知道随他而来的必有难以预测的灾祸,她不愿他受到伤害,同样,也不愿意丈夫受到伤害。而这种“伤害”,很可能是严重到“性命不保”的。

  她还没有把自己受到的“伤害”计算在内,不过她是知道她将受到何种伤害的。

  “伤害”有许多种,“身败名裂”的“伤害”,往往比死亡还更可怕。而这也正是她可能受到的伤害。

  为了耶律玄元,为了丈夫,也为了她自己(虽然她没有计算在内),她都必须设法消弭那“难以预测的灾祸!”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她的心情乱极了,不知不觉,拿起耶律玄元留给他的那管玉箫吹了起来。

  万万花中第一流,残霞轻染嫩银瓯。

  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朱门万户侯。

  朝日照开携酒看,暮风吹落绕栏收。

  诗书满架尘埃扑,尽日无人略举头。

  这是唐代诗人徐夤的咏牡丹诗,她第一次偷入耶律玄元的花园时,听到他吹奏的那支曲子,就是用这首诗来谱曲的。

  诗中有欢乐也有感叹,耶律玄元将她比作“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朱门万户侯”的“万万花中第一流”的牡丹花。但“暮风吹落绕栏收”,不也是正成“诗谶”么?

  郁闷难排,她又吹起别离那晚,耶律玄元最后给她吹的那支曲了。吹到“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这两句曲辞的时候,她心中苦笑,眼角已是流出晶莹的泪珠。

  “夫人,何事心中不乐?婢子陪你去看牡丹好吗?”

  进来的是她的一个贴身丫环,曾经听过她不知多少次吹这支曲子的。

  她忽地心中一动,得到了一个主意,说道:“没什么,我不想去看牡丹。我只想你替我办一件事情。”

  “请夫人吩咐。”小丫环道。

  “你叫他们给我准备一辆马车,但不必给将军知道。”

  小丫环吃了一惊,说道:“夫人,你要上哪里?”

  完颜夫人道:“不用你管,但你还要替我做一些事。唉,如今恐怕也只有你才能帮忙我了。”

  小丫环受宠若惊,跪下去道:“夫人,你这样说,婢子可担当不起。夫人尽管吩咐。”

  完颜夫人把她拉起来,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她越听越是吃惊,但还是接受了夫人的命令。

  最后,完颜夫人把那支玉箫也交给了小丫环,说道:“我刚才吹的那支曲子,我知道你也已经会吹了,是吗?”

  “婢子吹得不好,恐怕是勉强可成曲调。”

  “能成曲调就好,你照我的吩咐去做吧。现在你先去找老佟和兰姑。”

  丫头走后,她走过邻房,兰姑的那个三岁大的小女儿就是睡在这间房间的。睡得正酣,苹果般的小脸好像藏着无穷欢乐,令她一看就忘记心底的愁烦。

  她抱起了这小女孩,吻了吻她苹果般的脸庞,将她放下,但看了一看,又将她抱起。

  抱起、放下、放下、抱起。——

  终于她下了决心:“真想不到这女娃儿竟然是檀贝勒的孙女,而她的母亲,又是岳飞的孙女儿!如今哈必图已在怀疑兰姑的身份了,但愿她能躲过这场灾祸。但也只怕事情未必能如我所愿,她的儿子如今不在家,最少我也应给她保全她这小女儿的性命。”

  化名兰姑的张雪波还在老佟的屋子里。老佟就是那个年纪较大的花王。老佟似乎开始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了,他望着张雪波问道:“兰姑,你为什么急于找你的儿子回来?”张雪波道:“我是怕他在外面闹事。”

  老佟道:“他是和车缭、褚岩一起出去的,多半是到山上练武,怎会闹事?”张雪波说道:“我就是不喜欢他练武,我倒是宁愿他多些时候在我身边,今天我还没有见过他呢!”老佟忽道:“兰姑!咱们虽然不是亲人,但也像亲人一样,你说是吗?”

  张雪波说道:“佟师父,我们母子得有今日,都是全凭你的爱护,你比我们的亲人还要亲。”

  老佟说道:“你若是把我当作亲人,你心里有什么为难之事,对我说吧!”

  张雪波道:“没、没有啊!”

  老佟盯着她道:“你不要瞒我,我看得出来。”

  张雪波在他的锐利目光之下,心里发慌,暗自想道:“佟师父我是信得过他不会出卖我的,但我的身世之痛,关系太大,又怎能说给他听?他知道了,只怕反而连累了他。”

  “夫人对我这样好,我怎会有为难之事?”张雪波说道。

  老佟摇了摇头,说道:“夫人对你好是一件事,你有没有为难之事,又是另一件事。”

  张雪波道:“多谢你老人家关心我,但我真的没有为难之事。”

  老佟道:“真的没有,那我就放心了,那么,你在这里,已经觉得很满足了么?”

  张雪波道:“是的。”老佟再问:“一辈子都愿意在这里么?”

  张雪波道:“夫人到哪里,我就跟她到哪里,除非她不要我。”

  老佟道:“夫人最喜欢牡丹,我已经不能为她料理牡丹,有你得我的衣钵,我也希望你能够代替我的职务,一辈子跟随夫人,但,一来天有不测之风云,世事往往是人难料;二来这样做也未免太委屈了你了!”

  张雪波听得“委屈”二字,不觉心头一跳,不知道老花王究竟知道了她的一些什么,连忙说道:“我两母子本是无依无靠的难民,全仗夫人收留,才得立足。我真的是愿意为夫人种一辈子牡丹。”

  老佟说:“夫人的确是好人,唉,但不过!”不过什么呢?他在长叹一声之后,却并没有说下去。

  张雪波也不敢问他,半晌,老佟忽地说道:“你知不知道,最初我并不是为夫人种牡丹的。”张雪波仍然只是听他说,不敢插嘴。

  老佟突然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兰姑你是哪里人氏?”从谈种牡丹而忽然问到她的籍贯,这一问也未免来得太突兀了。

  “我本是本州的山地人呀,你不是早已知道了的么?”张雪波惊疑不定,说道。

  老佟道:“不错,我知道你是在商州长大的,你的口音和本地人完全一样。但我觉得你的体态有点像是江南的汉人,或者是从江南移居来此的吧?你别介意,我只是随便问问。”

  张雪波道:“不,不,我姓鄂,我的确是金国人。”自从她变成完颜夫人的女仆,她一直是这样编造自己的身世。但此刻面对这个好像是她长辈亲人的老师父继续说谎,她却是不禁有点内愧于心了。

  “在这里,或者有一些人把汉人当作仇敌,但我的看法和他们不一样。”老佟意味深长的说道:“我认为:是哪一国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想,即使你是汉人,夫人也不会歧视你的。”他顿了一顿,接下去说道:“我就是汉人,是在江南长大的汉人。”

  老佟本是汉人,这是张雪波早已知道的,所不知的只是他生长的地方而已。“原来他是在江南长大的汉人,我的父母也都是江南的汉人,怪不得他能够在我的身上看出来。大概我的体态和一般常见的江南汉人相差不远。”张雪波心想。

  但老佟再说下去,她就不能不大为惊诧了。

  “我第一个主人也不是金国的女真族人,他是辽国的契丹人。而且是和金国皇帝作对的辽国人!”

  “和金国皇帝作对的辽国人!”莫非、莫非——

  张雪波想起了刚才偷听到的哈必图和完颜鉴的密谈——“莫非他的第一个主人,就是哈必图说的那个能令金国顾忌的辽国王子?”

  老佟为什么敢于把这个秘密告诉她呢?

  难道老佟已经知道她也正是想要寻找这个契丹人?

  她的心怦怦地跳,但这件事情关系太大了。她可不敢向他发问。

  她只能旁敲侧击:“夫人,知、知道吗?”

  老佟说道:“我就是原来的主人将我送给夫人的,这个秘密也只有夫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