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倒是没有动怒,淡淡说道:“你们想必是认错人了。江湖上有个玉面妖狐,我是听人说过的,我可从来没见过她。大概她是长得有点像我吧!”

  白云禅师道:“什么像不像的,你自己就是玉面妖狐,还敢抵赖?你以为你换了男装,就可以瞒过我们的眼睛吗?”赤松道人也在说道:“是呀,你若不是那个妖狐,为何要扮男装?”

  那女子道:“你讲不讲理?我可以告诉你,我换了男装,是为了方便在外头行走。难道只有那个玉面妖狐才能女扮男装么?”

  白云禅师道:“你说你不是玉面妖狐,你敢跟我们去见完颜王爷吗?你要讲理,也只能和完颜王爷去讲。”

  那女子道:“我可没有闲工夫陪你们上京,你们的王爷要见我,可以请到这里来。到时如果我没有别的事情,说不定我倒可以见他一见。”

 

  赤松道人喝道:“如此说来,你这妖女是敬酒不喝,一定要喝罚酒了!”

  那女子道:“对不住,敬酒罚酒,我都不喝。”

  鲍三娘子忽地笑道:“我听人说过,玉面妖狐十分爱惜自己的美貌,在江湖走动,一向都是以女儿本相出现的。这次,你想必是因为杀了哈必图,案子做得太大,这才女扮男装的吧?你肯不肯恢复女儿本相让我瞧瞧,我一瞧就知道你是不是妖狐了。因为妖狐必有妖气,但也只有在露出原形的时候,妖气才能充分显露出来。”

  耶律完宜忍无可忍,喝道:“你才是女妖怪,你们都给我滚!”

  鲍三娘子格格笑道:“哎哟,想不到你长得倒还不错,脾气竟这么凶。你这样骂我,你会后悔的!”

  赤松道人喝道:“你别以为你是御林军军官,你若对王爷不忠,我们一样可以拿你!”

  白云禅师道:“现在只有两条路给你,帮我们一同擒妖,将功赎罪,这是生路。倘若你还是要袒护这个妖狐,那你就只能走上死路了!”

  耶律完宜冷冷说道:“大和尚,你念往生咒吧。”

  白云禅师一怔道:“干嘛我念往生咒?”

  鲍三娘子噗嗤一笑,说道:“浑和尚,他是要你自己给自己超度!”按佛家说法,念往生咒可以替人解消罪孽。一个作恶多端的人,若是没有高僧替他念经超度,那就要坠入“畜道”,来生变作畜牲的。

  白云禅师大吼一声,喝道:“好小子,竟敢奚落洒家!”举起碗口般粗大的禅杖,劈头就打过去。

  耶律完宜拔出钢刀,刀背朝外,和禅杖一碰“当”的一声,火星迸飞。白云禅师吃了一惊,心想:“这小官儿居然能抵挡我如此刚猛的伏魔杖法,倒是不可小觑他了。”他怕玉面妖狐上来夹攻,连忙叫道:“我收拾这个小子,赤松道友,你去捉那妖狐!”赤松道人脾气火爆,但临敌之际,倒是颇为谨慎,他要看清楚这个军官的本领,并没有立即出手。

  耶律完宜虎口酸麻,亦是不觉有点吃惊,心道:“原来这野和尚乃是少林寺的叛徒,少林寺的伏魔杖法刚猛无比,他虽然还未练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我也不宜和他斗力。”心念一动,迅即把钢刀一翻,使了个巧劲,钢刀贴着禅杖,轻轻一带,斜削过去,大喝道:“大和尚,我劝你别要自寻死路了,须知佛法无边,回头是岸!”

  白云禅师的禅杖给他带动,身不由己也跟着转过去。大惊之下,忙把身躯一矮。这刹那间,只觉头皮一片沁凉,耶律完宜的钢刀几乎是贴着他的光头平削过去。要不是他的头颈缩得快,脑袋险些搬家。

 

  那姓连的女子和赤松道人也打了起来。赤松道人尘尾倒挥,反手一掌。他的掌心红若涂脂,掌风隐隐有点腥气。原来他练的血砂掌也是一种毒掌,虽然比不上西藏密宗的化血刀厉害,但若给他打中,也会中毒身亡的。

  那姓连的女子冷笑道:“妖邪伎俩,也敢逞能!”剑峰一转,赤松道人的拂尘连她的衣角都没沾着,那一掌也打了个空。对方的剑尖却已指到了他小腹的“气海穴”。赤松道人忙把拂尘接住要害。

 

  幸亏那女子也好似顾忌他的毒掌,不敢和他硬碰,只是采取绕身游斗的打法。但这么一来,亦已打得赤松道人掌法大乱了。这女子的剑轻灵迅捷,比起耶律完宜的刀法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云禅师叫道:“鲍三娘子——”鲍三娘子明知他的用意,却不作声。

  待看了十数招,她方始笑哈哈的对那女子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自问自答:“我是从关外来的鲍三娘。这次虽然是第一次入关,关内道上的朋友,对我倒是并不陌生的。”言下之意:你总该听过我的名字吧?

  那姓连的女子淡淡说道:“没有听过。”

  鲍三娘子变了面色,但迅即又恢复笑容,说道:“没听过也没关系,你是妖狐,我是马贼。总之,咱们都是女强盗,分属同行,有这一点相同之处就够了。你出道在后,说起来你似乎还应该尊我一声老前辈呢!”

  那女子冷笑道:“谁和你同行!你是老妖怪!”

  鲍三娘子虽然以黑道上的“老前辈”自居,却最不喜别人说她年老,这下子脸上的笑容都挂不住了,“哼”了一声,登时换过一副脸孔,说道:“本来我一不是公差,二不是贪图完颜王爷赏格,咱们份属同份,我是应该帮你的忙的。但谁叫你不识好歹,我只能教训教训你了。”

  那姓连的女子道:“要打就打,说这些废话干吗?”

  鲍三娘子道:“好,玉面妖狐,这两年来你在江湖也挣了不小的名头,我倒要看看咱们这两个女强盗,是谁的本领更高?”说至此处,喝道:“赤松,你退下去!我是执行黑道上的家法,我若输了,不许你们和她为难。”

  赤松道人比较骄傲,不过他虽然不肯像白云禅师那样出声求人,心里却是巴不得鲍三娘子替换他的。立即如言跃出圈子。不过,虽然跃出圈子,却并非退过一旁,而是重新与白云禅师联手,双战耶律完宜。

  鲍三娘子亮出兵刃,是一口长刀,一口短刀,那女子更不打话,唰、唰、唰,便是连环三剑。这三招剑法一气呵成,但中间所藏的变化却有十一种之多。鲍三娘子的脸上又恢复了笑,格格笑道:“剑法也还不错,可惜火候尚欠。”双刀一个盘旋,登时把那女子的攻势解了。她的刀法比那少女的剑法更为繁复。本来鸳鸯刀的长短是应该一样的,她一柄长刀,一柄短刀,已是特别,这两种刀的性能她还可以随意更换,那女子剑法虽高,却是从未见过这种刀法。

  双方越打越快,转瞬间四面八方都是刀光剑影,鲍三娘子的身法略逊于那个少女,但招数奇诡则有过之。她胜在临敌的经验丰富,不过片刻就占了上风。

  剧斗中鲍三娘子忽地欺身进扑,檀羽冲躲在大树后面偷看,心道:“不好,这个姓连的女子只怕要糟!”

  心念未已,果然只见鲍三娘子的长刀划了一道弧形,已是反圈回来,封住了那少女的长剑。说时迟那时快,她的短刀已指到了那少女左肩的琵琶骨。武学有云: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鲍三娘子本来应该以长刀攻敌,短刀防身的,此时突然反其道而行之。这一招当真用得险极,可惜那少女缺乏近身肉搏的经验,错过了攻击对方空门的机会。此时她的剑撤不回来,眼看琵琶骨就要给那短刀搠个透明的窟窿了。

  耶律完宜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一见不妙,连忙冲过去,意欲与那少女会合。那知道他拼命突围,他的对手也在同样拼命拦阻。他刚刚摆脱拂尘,格开禅杖,只听得已有人尖叫!耶律完宜心头一凛,只道那女子已遭毒手。

  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尖声呼叫的那个人并不是他的女友,却是鲍三娘子!

  原来正当鲍三娘子的短刀要刺过去的时候,忽地有一枚石子滚来,刚好碰着她的脚跟的“涌泉穴”,她足部一麻,身形倒倾,短刀刺了个空。若不是那女子此时亦是给吓得慌了,趁机反扑,立即就可取性命。

  鲍三娘子也真了得,一个“醉八仙”的步法,从对方的剑穿过。右腿虽然跳跃不灵,穴道并没被封,她一跛一拐,居然也还能够勉强抵挡。

  她在百忙中化解了那少女的三招攻势,怒喝道:“玉面妖狐,原来你还伏有党羽在此!哼,躲在暗处伤人,算什么好汉,有胆的出来与我见个真章?”

  要知石子滚来,绝不会这样巧刚刚碰着她脚跟的涌泉穴的,而且一枚小小的石子,若然不是受外力的推动,也绝没有这样的劲道。鲍三娘子是个武学大行家,当然知道是有人暗算了。

  她料得不错,那枚小小的石子是檀羽冲用弹指神通的功夫打出去的。

  檀羽冲不想暴露身份,暗自思忖:“鲍三娘子业已跳跃失灵,再打下去,那女子料想也不会输给她了。我又何必中她的激将之计?不如偷偷走了吧。”

 

  他一口气跑回那家人家,天还未亮。可是正当他走向马厩的时候,忽听得有拐杖顿地的“卜”的一声,一个老妇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好小子,老身几乎给你瞒过。快快从实招来,你到我们家里是干什么来的?”老妇人喝问。

  檀羽冲道:“是避雨来的。”

  那老妇人哼了一声,冷笑说道:“那为何半夜三更,偷偷溜走,又偷偷回来?”檀羽冲答不出来。

  那老妇人喝道:“你是摸底来的是不是?你大概看见了一些异乎寻常的事情吧?”口气更严厉了。

  檀羽冲道:“是。但我绝对不会把今晚看见的事情说出去的。”

  那老妇人道:“你没狡猾,倒也难得。但可惜你我素昧平生,单凭你这句话,却是无法令我相信。”

  檀羽冲道:“我也不知要怎样才能令得老夫人相信。”

  那老妇人忽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叹了口气道:“你没办法,我也没有办法。小子,你只好认命了吧!”本来一派慈祥的脸色突然变了。

  檀羽冲知道她要杀人灭口,身形一闪,斜刺窜出,意欲抢先进入马厩,只要取回坐骑,便可摆脱这个老妇人的纠缠。那知他的身法固然轻灵,这老妇人出手也极迅捷。龙头拐杖已是卷地扫来。

  檀羽冲身形刚刚落下,势难闪避,百忙中只好一个倒翻,在地上打滚。他一个仰八叉倒在地上,拐杖掠面而过。身形未定,第二杖第三杖又已卷地扫来。不知不觉之间,檀羽冲在地上打滚,给她迫得离开马厩越来越远了。

  檀羽冲本来是不想和一个老妇动武的,见她如此厉害,若不还击,只怕就要命丧她手。当下手肘支地,另一只手取出了暖玉箫,人还躺在地上,玉箫向下挡架。

  只听得“当”的一声,龙头拐杖被他挑起三寸。老妇人似乎颇为惊异,“咦”了一声,喝道:“你这玉箫哪里来的?”

  檀羽冲这一硬接,已经知道老妇人的功力在他之上。她在这老妇喝问之时,势道略缓,檀羽冲趁势就跳起来。但心中却在迟疑,不知好不好把玉箫的来历告诉这个老妇。

  老妇哼了一声,冷冷说道:“你不说,我也有办法知道!”

  龙头拐杖一举,又打过来了。这一次攻势更急。

  檀羽冲也动了气,心里想道:“你以为我真怕你不成!”玉箫一招“仙人指路”,取势轻灵,指向那老妇人的“亚门穴”。老妇人拐杖一立,“乌龙绞柱”,横扫中路。檀羽冲托地一跳,“玉女投梭”,以箫代剑,刺向她右肩“肩井穴”。老妇人杖尾一摆,“当”的一声,把玉箫格开。这几下兔起鹘落,各展所长,两不输亏。老妇人笑道:“这样打才有点意思!”口气柔和许多,但脸上的神色则是诧异更甚。

  老妇人口气柔和,杖法却是凌厉。陡然间宛若天风海雨,逼人而来,只见四面八方都是杖影。檀羽冲全力抵御,只有招架之能,毫无还手之力,渐渐连招架都有点困难了。但他在不知不觉之间,已是把在师门所学,全部施展。

  门处忽地响起了那女子的声音:“他刚才帮过我的忙,姨妈,放他走吧。”不出檀羽冲所料,她果然打赢了鲍三娘子。赤松、白云只是勉强能够和耶律完宜打成平手,自是不敢急战。全部跑了。不过耶律完宜却没有跟那姓连的女子回来。

  那老妇人忽地自言自语:“不错,果然是暖玉箫,三十六路天罡剑法,也是使得丝毫不错。”檀羽冲感受的压力突然一松,她把拐杖收回来了。

  “耶律玄元是你的什么人?”老妇人收回拐杖,问道。

  檀羽冲如何还敢隐瞒,说道:“正是家师。这支玉箫就是师父给我的。”

  老妇说道:“好,凭你这支玉箫,我可以信得过你了,你走吧!”

  已是天朦朦亮的时候,檀羽冲不想碰上向天冲,他虽然点了向天冲的穴道,但以向天冲的功力,未必需要十二个时辰,方能自解,更不想再次惹那女子的误会,便即骑马奔驰,离开这是非之地。

  想起昨晚之事,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过,在啼笑皆非的情形之下,心头也有几分欣慰。

  “那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复姓赫连,双名清云;‘玉面妖狐’的真实姓名是赫连清波,看来他们二人定是姊妹无疑,只不知那个是姊姊罢了。听赫连清云和耶律完宜昨晚所说的那些话,那些话虽然未说完全,我已可以知道,她也正是在打听他姊妹的消息。”

  檀羽冲又想道:“听她的口气,她似乎一直不知道这个姊妹的消息,甚至耶律完宜也不知她有这个姊妹。莫非他们二人乃是自幼分开的,怪不得口音有那么大的差异!”

  他又想了那个曾经做过完颜鉴卫士的侯昆的警告,但这次是更加不相信了。这次他是带着讪笑的心情想起侯昆的警告的。

  “侯昆说她与小王爷以兄妹相称,怀疑她是完颜长之的养女。她若是完颜长之的养女,她又怎会杀了哈必图,完颜长之又怎会暗中悬下赏格缉拿她呢?”

  本来他也曾想过,赫连清波、清云两姊妹自幼分开,那么赫连清波若是给完颜长之收养也未尝没有可能,但由于有上述这两个疑点,他相信是绝不可能的了,这也怪不得他,他虽然已经比和他一般年纪的少年人成熟许多,但世情复杂,有些事可还不是他所能理解的。

 

第十一回  曲终人散

  北京兴化门外有个地方叫钓鱼台,据说金初有个诗人名叫王郁,曾隐居于此,以钓鱼为业,因而得名,其后金太宗完颜晟在这里建了一座行宫,并将王郁钓鱼的潭疏浚打大成湖,于是渐渐成为公子王孙的游乐之所,在险湖那座山岗上建了许多别墅。其中一座就是完颜家的。如今是商州节度使完颜鉴夫人的住所。

  此处正有人在门前卖花,这个人是檀羽冲。

  “卖花,卖花!金盏、绣球、大红菊、姚黄、白玉、黑牡丹,谁家要买趁早买!”他大声叫卖,那家人家的门却不打开。

  檀羽冲提一口气,再叫卖:“极品黑牡丹,青龙卧墨池。名花卖识主,识者莫迟疑!”这次用上了传音入密的内功,声音穿过重门深户,估量完颜夫人即使在最内里的一道,也当听得见了。

  过了一会,那家人家的门果然开了。

  出来的是个女仆。檀羽冲不觉有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