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秀才道:“我不要你乱戴高帽,我只问你,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檀羽冲只好说道:“不知。所以晚辈才要来——”他本来想说,正因不知,所以才要来向你请教的。那知话犹未了,那穷秀才已是冷冷说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就要和我结交?”

  檀羽冲的热心冰冷,拱手说道:“前辈若是不屑折节下交,晚辈告辞!”

  秀才陡地喝道:“且慢!”

  檀羽冲止步道:“前辈有何见教?”

  那秀才道:“你问了我,我还没有问你呢,你又是什么人?”

  檀羽冲的身份本来就是不便和人说的,何况这秀才对他的态度又是如此冷傲,便不愿意和他实说了。

  便道:“我只是个来游西湖的过路客。”

  那秀才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的姓名、来历!”那口气更像审问了。

  檀羽冲虽然“相信”他是侠义中人,但也不能一见面就倾吐平生的,何况又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之下,便不能说了。

  “前辈既是不愿下交,那又何必多问?好,算是我来得冒昧,就此别过。”

  那秀才冷笑道:“给我站住!”

  檀羽冲道:“前辈不屑与我结交,又不放我走,这是为何?”

  那秀才冷笑道:“你以为凭着你刚才在楼外楼的一番做作,就可以骗我上当么?”

  檀羽冲一愕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秀才冷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可知道你是谁,你是金国的奸细!”

  檀羽冲大吃一惊,叫道:“前辈,你误会了——”

  话犹未了,那秀才已经出手,一出手就抓他的琵琶骨,檀羽冲哪还能解释,只好接招。

  那秀才疾攻数招,在第七招檀羽冲闪躲避不开,化解也难化解,只好硬接。“蓬”的一声,双掌相交,秀才晃了两晃,檀羽冲退后三步,胸中气血翻涌,要说话也说不出来。

  那秀才被他的掌力所震,几乎站立不稳,也是吃惊不小。霍的一个转身,把藏在衣衫内的那支判官笔拿了出来,喝道:“好,我倒要看你能够接我几招!”

  他的铁笔点穴另有一功,好像写字一样,最先写的是“草书”,笔走龙蛇,来得有如狂风暴雨,檀羽冲连接险招,暗暗后悔,没有拿出暖玉箫,那秀才猛地喝声“着”他已经使出了“狂草”的最后一笔,笔尖戳向檀羽冲胸膛。

  檀羽冲迫于无奈,只好使出师门绝技——弹指神通,铮的一声,把他的判官笔弹开,不由自己的又再退了三步。

  秀才使了一套狂草笔法,总算已不下百招,仍然未能点着檀羽冲穴道,见檀羽冲嘴角挂着冷笑,他不禁也是脸上发热了。本来此时他若是立即追击,檀羽冲最多只能抵挡三招,但他是江南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却又怎好意思在对方只凭一双肉掌,接了他一百招之后,续施杀手,何况对方只是个二十岁都恐怕未到的少年。

  他停下脚步,喝道:“现在我杀了你,你也不会心服,亮出你的兵刃吧!”

  檀羽冲有师门秘传的上乘内功心法,运气三转,气血已是畅通,本来他此时是可以开口说话了,但他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几乎被那秀才点着穴道,亦有点恼怒,暗自想道:“若不还你一点颜色,倒教你小觑了。”

  “好,我就用这管玉箫请前辈再指教几招,几十招,或是几百招!”玉箫一个“横扫六合”,把秀才的铁笔荡开。

  秀才听他说话颇有嘲讽意味,心中也是恼怒,但也不能不有点吃惊了,他这支玉箫好像是传说中的一件异宝,难道他就是那个异人的弟子!这秀才和檀羽冲的师父耶律玄元并不相识,不过却也是彼此闻名的。

  檀羽冲有玉箫在手,形势大变,不但扳成平手,而且渐渐占了一点上风了。但那穷秀才的笔法也是跟着再变。从“狂草”变为“楷书”,一点一画、一撇一捺,毫不苟且,那是工笔楷书的笔法。

  檀羽冲打起精神应付,玉箫忽而当作判官笔使。他的点穴手法和完颜家的惊神笔法大同小异,虽然火候未够,远不及完颜长之神妙,但亦已足以令得那秀才大为惊异。原来这秀才乃是江南第一点穴名家,极为自负,人家说他是江南第一,他还是不满足的,此时见了檀羽冲的笔法,这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暗自想道:“这少年的笔法似乎还未练到流转自如的超凡脱俗境界,笔意稍嫌涩滞,看来他不是专攻点穴这一门的功夫。但虽然如此,以他笔法的本身而论,却只有在我之上,绝不在我之下了。”

  他见“工笔楷书”不能取胜,又再变为刻“石鼓文”的笔法,楷书是用三个指头拿笔,刻石鼓文则是五指齐伸,用手“握”笔。这套笔法使开,当真就像石匠刻字一样,点、撇、捺、竖,都是凿下去的。沉重有力,登时压得檀羽冲好像背上了千斤重担!

  幸好檀羽冲的暖玉箫是件宝物,还能勉强招架。但这么一来,已经是变成了内力的较量了,在这方面,檀羽冲却是稍逊一筹的。

  秀才刚才那套“狂草”快到极点,此际这一套石鼓文的笔法则刚好相反,慢到极点。檀羽冲额头见汗,越来越觉吃力,只好拿出最后一门绝技,暗运玄功,趁他笔法慢吞吞的将凿而未凿下之时,玉箫凑到唇边,呜的一口罡气吹了出去。

  秀才初时以为他放暗器,要知玉箫中空,如果用梅花针之类的暗器,是可以从箫管里吹出来的。他哼了一声,骂道:“下三滥——”骂声刚出,只说得三个字,陡然间只觉脉门一震,檀羽冲的玉箫横扫过来,当的一声,把他的铁笔荡开,要不是他功力深厚,铁笔都几乎掌握不牢,饶是如此,他也不能不接连退了四步,比刚才檀羽冲接不着他的“狂草”之时,还多退了一步。

  这秀才见多识广,此时当然知道檀羽冲是利用暖玉箫这件武林异宝吹出来的罡气了,他正要变换笔法,上前抢攻,忽听得三弦拨动的声音自远而近,不过一会,刚才在酒楼拉三弦那个老者已是和他的孙女来到,哈哈笑道:“铁笔书生果然名不虚传,笔走龙蛇,令我大开眼界,但你却误会好人了!”

  檀羽冲吃了一惊道:“前辈敢情是文大侠?”心里自思:“倘若我早知道他是铁笔书生文逸凡,只怕在百招之内,我已是非得落败不可了。”

  原来在檀羽冲艺成出师之日,他的师父曾与他谈及江南武林人物,准备他有一天前往江南,不至于全无所知。谈及江南的武林人物,当然是少不免要提及江南的第一点穴名家——铁笔书生文逸凡了。

  文逸凡没有理睬檀羽冲,迳自问那老者:“钟老三,你知道他的姓名来历?”

  那老者道:“不知!”

  文逸凡冷冷道:“那你怎知他是好人?”

  这次是那小姑娘抢着说道:“侄女读书很少,但记得不知哪个古人,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不知该当如何解释,请文叔叔指教。”

  “白头如新”的意思,是指有人相交一辈子,到了头发白了的时候,彼此还是不了解对方,好像新朋友一样。但有的人乘车在路上相逢,停车交谈一会,就好像老朋友一样。“倾盖”说的即是停车之时,车盖倾斜。这句话是出于邹阳(战国时代人)的《狱中上梁王书》的。

  文逸凡哈哈笑道:“钟老头,你这孙女儿真是能言善辩,我都有几分佩服她了。”

  那小姑娘道:“文叔叔,你别‘损’我好不好,我是诚心向你请教。”

  文逸凡正容说道:“倾盖如敌,还是多少会知道那个人的为人的,或者恰好碰见他做某一件事,是值得钦佩的。那才会结为知己。”

 

  那小姑娘道:“爷爷和我被人欺负,他替我们打抱不平,要不是他,我们只怕不死也受重伤。他是我们的恩人,怎能不是好人?”

  文逸凡道:“你们是只知小事,不知大事。”

  那小姑娘道:“救命之恩,怎能说是小事。”那老者则道:“你说的大事又是什么?”

  文逸凡道:“这个我也是刚得来的消息,有人告诉我说,他、他——”他和这老者的交情还未到推心置腹的程度,正自思忖,要不要把秘密告诉他,老者已说道:“原来你也是听人说的,小事纵然不足为凭,也免于轻信人言。”

  文逸凡呆了一呆,哼一声道:“好,今日我卖给你一个人情,要是——”他注视看檀羽冲的暖玉箫,“要是”怎样,没说出来,忽然就走了。

  文逸凡走后,檀羽冲说道:“钟老爹子,多谢你给我解围,我还未请教你老大名呢?”

  钟老头道:“我叫不鸣。我这孙女儿叫灵秀。”

  钟灵秀笑道:“爷爷的名字是‘不平则鸣’的简省。他姓名叫钟不鸣,其实他这口钟却是经常大鸣特鸣的,是为不平而鸣的。相公,你贵姓?嗯,我知道你是受人误会的,依我看来,那个欺负我的小子才是奸细呢!”

  檀羽冲笑道:“你的名字起得好。小妹子,你真是名如其人。我比你大几岁,你就叫我一声谭大哥吧,别称什么相公了。”

  钟灵秀也不客气,说道:“谭大哥,我陪你游湖好不好?”

  檀羽冲很喜欢这个小姑娘,不过要是和他们祖孙一同游湖,却是有点不便,因此踌躇未答。

  钟老头说道:“你这丫头真不懂事,咱们怎能和谭相公一同游湖?”

  钟灵秀道:“你是说咱们身份不配么?我相信谭大哥不会——”

  钟老头道:“谭相公当然不会看轻咱们,但却会引起别人注意。万一又再碰上那个奸细的话,就更糟了。”

  檀羽冲道:“对啦,我正想问你们,你们怎知道那小子是奸细?”

  钟灵秀道:“就因为他是和那个什么史大人同在一起,说的又是外路口音。”

  檀羽冲道:“那个‘史大人’是什么人?”

  钟不鸣道:“此人名叫史浩,是秦桧门生,现任吏部侍郎。”接着叹道:“当今皇上虽然下诏追复少保(岳飞)原官,但秦桧的儿子和门生还是位居要津,令人浩叹。岳少保的沉冤也还未能说是已经昭雪呢。”檀羽冲听了他们的谈论,方知秦桧的儿子秦熹,也是一个三品官,而且颇得重用,公布朝廷政令的朝报就是由他主编的。

  钟不鸣道:“那个金国奸细的后台,恐怕还不仅仅是位居侍郎的史浩呢。”

  檀羽冲道:“哦,还有谁?”

  钟不鸣道:“枢密使汤思退!”枢密使是军事大臣,岳飞生前,实职也只是做到枢密副使而已。

  檀羽冲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钟不鸣道:“你走了之后,我听得两个官儿谈论,其中一个是汤思退的门客,他说:你以为那位谭公子仅仅是史浩的世侄吗?他其实也是住在汤大人家里的,史浩不过是奉陪这位谭公子出游而已。可能他说和这位谭公子是世交也是假的。不过,这是一个秘密,你可切莫乱对人说,我和那两官儿都是从楼外楼跑出来的,他们小声说话,我在他们的背后,距离颇远,他们当然不会注意我这么一个卖唱艺人,以为没人听见,谁知却给我听见了。”

  说至此处,他想了起来,问檀羽冲道:“在楼外楼,那奸细没认出你吗?”檀羽冲道:“我不知道。或许他虽然认出,却怕我揭破他是金国人的身份,故而不敢生事。”

  钟不鸣却不能不为他担心,道:“人多的地方他不敢生事,但你必须提防他的暗算。”

  檀羽冲道:“是,我会小心的了。”

  檀羽冲在湖滨找了一间小客店住下,他准备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给他的外曾祖岳飞祭坟。

  其实秦桧的党羽虽然尚未铲除,秦桧的党羽甚至在朝廷还颇为得势,但因为百姓景仰岳飞,岳坟一建,每天都几乎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到他的坟前吊祭。因此,檀羽冲很容易打听到岳坟的所在,而且并没引起别人对他特别注意。

  原来岳坟就在栖霞岭下,和他所住的这间客店,距离甚近,走路最多也不过是走一支香时间。

  檀羽冲不便白天上坟,于是预先买好香烛,三更过后,才去夜祭。

  那时岳坟初建,当然还没有后来的“风光”。既未立祠,也未铸有奸臣的跪像。那副著名的对联“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当然也还是未有的。不过人到坟前痛骂奸臣,有联没联,都是一样。

  岳飞是檀羽冲母亲的外公,他的感触也就更深了。他点起香烛,跪在坟前,想起爷爷惨死,父母双亡,和墓中的这位一代名将都有关系,但如今,金宋两国还是在兵连祸结,未息干戈,不禁热泪盈眶,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哭出声。

  岳坟后面有块石碑,檀羽冲吊祭过后,去看那石碑上刻的字,一看又禁不住热泪盈眶,满怀悲愤,那石碑上刻的正是岳飞的那首《满江红》,而且是模仿岳飞的书法刻的。(按:岳飞这首满江红的真伪问题,是学术界争论问题之一。有人认为此词非岳飞不能写,但也有人说是后人伪造的。不过,小说虽然不能违背历史,但并不完全等于历史。请恕我不去考证真伪问题,在小说中当成是岳飞的真作了。)

  岳飞手写的《满江红》真迹,檀羽冲还藏在身上,这是他的“公公”张炎宁舍了性命,也要保存的“宝物”,“公公”临终之际才交给他的。他想起这位舍身为主的母亲的义父,自己一直把他当作外公的“公公”,更加忍不住泪涌心伤了。

  他虽不敢狂歌当哭,却也禁不住低声念起这首词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一直念到“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忽听得一声冷笑,有人说道:“胡虏?匈奴?你好像忘记自己是哪一国的人了!”檀羽冲抬起头来,一个人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正是那个相貌和他有点相似的少年,亦即是差不多已经被证实了是金国派来的奸细的那个少年!

  那少年道:“我知道你一到临安,必定会来这里,果然我没料错!”

  檀羽冲道:“我也没料错。”

  那少年道:“哦,你没料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