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秀坐在他的旁边,听他的呼吸渐见均匀,脸色也渐渐恢复红润,知道他正在默运玄功,将真气导入丹田,心里想道:“大哥哥常说的闭关练功,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这个时刻,必须有人防护,我可不能大意睡着了。”

  一方面是为了要护卫檀羽冲,一方面她自己也是心事重重,是以虽然疲累不堪,但却静不下来。

  红日西沉,月亮开始升起来了,荒林寂寂,静得令人心跳。钟灵秀看着在月光下闭目静坐的檀羽冲,觉既有幸福的感觉,又有对未来的忧虑。“大哥哥为了我,受的苦也受够了,这一年来他困处荒山,他虽然没有说,我也知道他难受的。如今他武功已经恢复,我还应该束缚他吗?”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彼何人哉?”这是檀羽冲刚才和金超岳激斗之时,为了发泄胸中的郁积,狂吟的诗文。此时钟灵秀心乱如麻,不知不觉在心中默念几句古诗。

  她知道,尽管檀羽冲说“看破红尘”,但他所受的委屈,还是在他心底盘结的。“啊!我怎能这样自私,那位赫连姑娘给他带来的好消息,即使对我不利,我也应该告诉他的。”

  正在她心乱如麻之际,忽听得林子里似有沙沙声响,一抬头,忽然就看见一个人扑过来了。

  这个竟然是金超岳。原来他输得很不服气,故此埋伏林间,看见赫连清云走了之后,便回来偷袭。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檀羽冲的武功纵然恢复,也绝不是在正常的状态下恢复的。只要檀羽冲少了一个赫连清云作帮手,他就有信心再搏一次。

  檀羽冲大周天吐纳法,把真气缓缓导入丹田,此时刚好到了关键时刻。在这关键时刻,莫说他是闭目打坐,即使他是张开眼睛,恐怕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了。

  金超岳暗中窥伺,一见时机已到,立即就扑出来。

  事情来的太过突然,钟灵秀无暇思索,几乎像是一种出本能的反应,立即抢先扑在檀羽冲的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掩护檀羽冲。

  她根本没有想到后果,不过,即使她想到了后果,她也会这样做。

  檀羽冲是金国皇帝所要的人,金超岳本来不敢取他性命,只是想制住他的穴道,将他活擒的。但钟灵秀扑在他的身上,这就不同了。

  金超岳刚才被迫向她赔礼,心中余愤未消,如何还不乘机报复?当下立即改抓为劈,一掌向她劈下,这一掌而且用的是重手!

  钟灵秀抱着檀羽冲滚过一边,连最后一分气力都消失了。她软绵绵的松开双手,倒在地上。

  她保住了檀羽冲免于受辱,但她付出的代价却是自己的性命!

  这一掌的力道她承受了十之七八,剩下的那两三分力道已是不足伤害檀羽冲了。只能令檀羽冲惊醒过来,她给檀羽冲争取了片刻的时间,而这片刻的时间,正好过了檀羽冲默运玄功的关键时刻。

  檀羽冲一跃而起,挥拳打出。两股掌风碰在一起,金超岳耗损的真气还未补足。此消彼长,这一次却是敌不过檀羽冲了。檀羽冲压下他的掌风,掌力有如排山倒海般涌来,金超岳的肋骨登时给打断两根,他这才知道是真的打不过檀羽冲了。暗算不成,口喷鲜血,只好奔逃。

  “小妹子,你怎么啦?你醒醒,醒醒呀!”檀羽冲抱起钟灵秀,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膊,掌心贴着她的背心,真气输入她的体内。

  钟灵秀缓缓张开眼睛,说道,“大哥哥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檀羽冲道:“别忙说话!”但钟灵秀还是继续说下去:“丐帮的尚帮主已经知道你受的冤屈,他想要见你,他、他现在桐柏山。”

  檀羽冲真气输入她的体内,已经发觉她受伤之重远远超出自己的估计。比起她上次在千柳庄所受的伤不可同日而语,上一次他是救得了她,但这一次、这一次——他不敢想下去,只能存个万一的希望了。

  檀羽冲只好柔声哄她:“小妹子,咱们说好了终老此山的。我不想下山,我也不要去见什么丐帮帮主。”

  钟灵秀道:“啊,我还以为你当初是哄我的呢,原来你是当真的吗?”

  檀羽冲道:“我从来没有说过假话。”其实他是带着歉疚的心情说这句话的。要知当初他说那句话的时候,虽然不是存心哄骗,但却是在抱着自暴自弃的心情底下说的。那时他根本就不想到自己还能恢复武功,当然是乐得答应和钟灵秀“终老此山”了。

  他怀着歉疚的心情,望着奄奄一息的钟灵秀。她的生命正在渐渐消逝,但脸上却反而显出一丝笑容,这当然是因为听见他的那句话而表现出来的欣悦。就像枯萎的花朵得到最后一滴露水滋润似的。

  钟灵秀面上现出笑容,声音却是更加微弱了:“即使你是当真,这个地方,你也是住不下去的了。大哥哥,你听我——”

  檀羽冲道:“不,你听我说。这里住不下去,咱们可以到别的地方。重要的是人,不是地方。还记得吗,‘咱们注定了是相依为命的’,这句话你说过,我也说过!”

  钟灵秀道:“可惜我不能和你作伴了,大哥哥,我要走啦!”檀羽冲忙把一股真气输入她的背心,说道:“小妹子,你答应过我,你要照料我一生的!你怎能走?你不能走!”钟灵秀道:“大哥哥,对不住,我是没法照料你了。但我想会有比我更好的人照料你的。”檀羽冲道:“小妹子,你别胡思乱想,在我的心目中,任何人都替代不了你!”

  钟灵秀道:“大哥哥,别傻气。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不是也曾说过‘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吗?这一年来,我和你在一起,这是我平生从没有过的快乐日子,上天给我的已经太多了。”檀羽冲泪盈于眼,说道:“小妹子,你真好。可惜我对你不够好。”

  钟灵秀道:“大哥哥,你对我样样都好,就只有一样——”

  檀羽冲道:“啊,你快说,是哪一样?”他是抱着“补过”的心情,只要钟灵秀说得出来,他就甘愿不惜一切完成她的心愿。钟灵秀轻轻道:“我叫你大哥哥,但我却不喜欢你叫我小妹子。”

  檀羽冲瞿然一省,心道:“对啦,这句话我是应该早就对她说了。”他低下了头,在钟灵秀耳边轻轻说道:“小妹子——”

  钟灵秀眉头打结,心道:“又叫我小妹子!”不过,他还来不及抗议,只听得檀羽冲那温柔的声音已继续说道:“小妹子,今后我不会再叫你小妹子了,你愿意做我的妻子么?”

  蹙眉开展,灰暗的眼珠放出了光亮,苍白的脸上也恢复了笑容,钟灵秀喜极而泣:“我愿意!大哥,你知不知道,我等待你这一句话,已经等待许久了!”

  檀羽冲道:“我知道,但以前的我是个傻瓜,实在太过辜负了你的情意。”

  钟灵秀道:“现在也为时未晚啊,我只要能听到你这一句话,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檀羽冲道:“不错,现在也还为时未晚,我的小、小妻子,你要坚强地活下去,咱们今后是再也不分开了。”

 

  钟灵秀道:“好哥哥,你别太傻,天下是没有不散的筵席的。不错,我是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但我的躯壳是不能留在世上陪伴你了。好哥哥,请你听我最后一句话!”

  檀羽冲叫道:“我不听!”抱起她深深的吻了下去。钟灵秀好像触电似的在他的怀中抖颤,檀羽冲从她的红唇感觉得到她的心房跳动,啊!那强烈的反应,不就正是心房贮满了爱情所发出的冲击么?唉,但不对呀,不对!他忽然感觉到那两片红唇渐渐冰冷了。

  神话中有王子的一吻可以令中了魔法的公主起死回生,但可惜这种美丽的故事只能见之于神话。檀羽冲这深情的一吻,却并不能令垂危的钟灵秀恢复生机。檀羽冲感觉得到她的嘴唇开阖,似乎想说什么。只好把自己的耳朵替代嘴唇,贴着她的嘴唇。

  钟灵秀的声音有气没力,但还是听得清楚:“好哥哥,你承认我是你的妻子,就该听我的这句话,你,你是应该去赴丐帮帮主的约会的!”

  檀羽冲道:“我要留下来陪你。要么,除非是咱们一同去,我不会单独去的。”

  钟灵秀道:“请恕我不能陪你去了。你已经陪了我一年,我真的是心满意足了,并无遗憾了。好哥哥,你再叫我一声好妻子吧?”

  檀羽冲含着眼泪,忍着悲痛,柔声叫道:“好妻子!”

  苍白的脸上绽开鲜花,钟灵秀的声音像是从花丛中吹过来的春日微风。“好哥哥,啊,我好快乐!真的,我好快乐,好快乐,快乐……”

  微风消逝,钟灵秀的生命亦已随风而逝。

  “我的好妻子!好妻子!好妻子!”檀羽冲再三呼唤,已是听不到她的回答了。

  “香消玉殒,遗体犹温。”檀羽冲抱着这个曾经与他朝夕相处的“小妹子”,但感天转地旋,欲哭无泪。

  天边挂着一弯眉月,却被狂风吹来的一片乌云掩盖了。乌云未散,忽地又有了耀目的光芒。这是天边闪过的一颗流星。啊,这是多么耀眼的流星,但可惜也是一闪即逝。

  檀羽冲心头绞痛,低下头轻吻钟灵秀那已经冰冷的红唇。啊,她还只不过是十八岁的少女哪,为什么生命就像流星一样短促?

  月亮从乌云中钻出来了,但可惜已经不是中秋前那一晚的那个又大又圆的明月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檀羽冲放声狂吟,眼泪终于流淌下来了!

  他正在哭得伤心,忽听得有人说道:“可笑呀可笑!”

  一个熟悉的少女的脸孔,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似笑非笑的注视着他。

  是赫连清波还是赫连清云?

  换了别的人也许难于分辨,但他却是用不着看她的脸,一听就听出来了。

  绝对是赫连清波,只有赫连清波才会用这种口吻说话。在他最伤心的时候来嘲笑他。

  “有什么好笑?”檀羽冲顾不得抹干眼泪,跳起来就骂。

  赫连清波不慌不忙,缓缓说道:“伪君子,假慈悲,这还不可笑。”

  有什么侮辱比感情受到损害更加严重?檀羽冲怒道:“她是我的好妻子,你敢说我为她流的眼泪都是假的吗?”

  赫连清波道:“只怕是泪真情不真!”

  檀羽冲冷笑道:“我对她没有真情,对你有真情吗?你真是不要脸,我告诉你,你别妄想我会爱你,我爱的只是她!哼,你可以死心了吧?”

  赫连清波咬着嘴唇,冷冷说道:“你尽管骂吧,我也要告诉你,我不是来乞求你的爱怜的!”檀羽冲道:“那你来作什么?难道是为了告诉我这句可笑的话?”

  赫连清波道:“一点也不可笑!我还要告诉你,你是自己在骗自己!”

  檀羽冲道:“哦,我怎样在骗自己?”

  赫连清波道:“钟灵秀死了,你为她痛哭,你以为这就是表示你爱她吗?这只不过是掩饰你良心的不安罢了!”

  檀羽冲怒道:“胡说八道,我不爱她,爱谁?我明白告诉你,我对她是一片真情,并非如你说的只是因为对不住她!”

  赫连清波叹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你爱的谁,或许你还未曾找到你真正要爱的人。我也相信她是真的爱你,但绝不相信你曾经为她这样一个小女孩动过真情!你是在骗她,也是在骗自己!”

  檀羽冲不知怎的,突然控制不了自己,一巴掌就打过去。打了赫连清波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谁要你相信,你给我滚!”檀羽冲喝道。

  赫连清波呆了一呆,却忽然笑起来了。

  檀羽冲倒是不觉被她吓了一跳,喝道:“你疯了么?”

  赫连清波道:“我清醒的很,嘿嘿,你若不是给我说中心病,何须这样动怒?”

  檀羽冲面色铁青,喝道:“闭嘴!”

  赫连清波笑得更娇媚了:“你若是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你管他胡说什么,你都可以一笑置之的,你说是不是?所以你打我骂我,我也还是可以原谅你的。”

  檀羽冲给她气得啼笑皆非,喝道:“没见过你这样厚脸皮的人,你是不是要我赶你你才走。”

  赫连清波道:“我说你才是厚脸皮呢!”

  檀羽冲道:“我怎样厚脸皮了?”

  赫连清波道:“你自作多情,还不是厚脸皮?”

  檀羽冲禁不住又给她气得跳了起来,冷笑道:“是我自作多情还是你自作多情?”

  赫连清波道:“你以为我是自作多情,那就正是你自作多情!你想不想知道,我是因何而来的?”

  檀羽冲道:“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