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七七本是满面惊怒,但瞬即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你若不放了他们,就像身上刺满了针,一时一刻也不能安心。”

  沈浪笑道:“我就去就回。”方自转身。

  朱七七突又轻唤道:“等等。”

  沈浪道:“还等什么?”

  朱七七道:“你……你……”抬起目光,目光中有些恐惧之情,也有些乞怜之意,颤抖的语声,轻轻道:“不知怎的,我……我突然害怕了起来,仿佛……仿佛有个恶鬼,正在暗中等着要……要害我。”

  沈浪微微一笑,柔声道:“傻孩子,金无望与阿堵都已被我制住,你还有什么好怕的——乖乖的等着,我就回来。”挥了挥手,急步而去。

  朱七七望着他身影消失,不知怎的,身上突然觉得有一阵彻骨的寒意,竟忍不住轻轻颤抖了起来。

  石门上的枢纽被沈浪左旋三次,右旋一次,再向上推动后,石门果然应手而开。门里一盏铜灯灯油将竭,昏黄闪跳的火焰末端,已起了一股黑色的轻烟,在空中犹如恶魔般婀娜起舞。

  光焰闪动中,石室里竟然空无一人,哪有方千里、展英松他们的影子!

  沈浪一惊一怔,凝目望去,只见积满尘埃的地面上,却有四处颇为干净,显然方才有人坐过,但此刻已不见。他们去了何处?难道他们竟能自己设法脱身?还是已被人救走了?救他们的人是谁?此刻在哪里?

  沈浪心念数转,心头突也泛起一阵寒意,霍然转身,向来路急奔而回,心中轻轻呼唤道:“朱七七,你没事么?……”

  奔到转角处,身形骤顿,血液也似已为之凝结,全身立时冰冰冷冷——放在转角处的朱七七、花蕊仙、金无望与阿堵,就在这盏茶时刻不到的功夫里,竟已全都失踪,宛如真的被恶鬼吞噬了一般。

  沈浪被惊得呆在当地,额上汗珠,有如叶上朝露,一粒粒进发而出。突然,一个嘶哑的语声自他身后传来,狞笑着道:“沈相公,久违了。”

  这语声一人沈浪之耳,沈浪嘴角、颊下之肌肉,立时因厌恶与惊栗,起了一阵扭曲,有如闻得响尾蛇震动尾部时之丝丝声响一般。

  他暗中吐了一口气,极力使心神仍然保持冷静,真力保持充盈,以准备应付此后之艰险。

  只因此人现身后,无论任何一种卑鄙、凶毒、阴恶之事,便随时俱可发生。等到沈浪确信已准备充分,他仍不回身,只是放声一笑,道:“两日未见,金兄便觉久违,难道金兄如此想念小弟?”

  那嘶嘶的语声哈哈笑道:“委实想念得紧。沈相公你何不转过身子,也好让在下瞧瞧你这两日来是否消瘦了些。”

  沈浪微笑道:“多承关心……”突然旋身,身形一闪,已掠至语声发出之处,眼角方自瞥见一团黑影,手掌已抓了过去,出手之快与目光竟然相差无几。那黑影哪能闪避得开,立时被他一把抓在手里。

  哪知阴影中却又发出了哈哈的笑声,笑声一起,火光闪亮,那“见义勇为”金不换斜斜地倚靠着石壁,一副悠哉游哉,好整以暇的模样,左掌里拿着一只方自点燃的火折子,右手拿着根短木杖,杖头挑着件皮裘——被沈浪一手抓着的,竟是他杖头之皮裘。

  金不换满面俱是得意之色,哈哈笑着道:“这件皮裘乃是沈相公相赠于在下的,莫非相公你此刻又想收回去了么?”

  沈浪方才已当得手,此刻才知这金不换实在不愧是个大奸大猾之徒,早已步步设防。沈浪心中虽失望,口中却大笑道:“我只当这是金兄,方想过来亲热亲热,哪知却是块狐狸皮。”

  伸手在皮毛上轻轻抚摸了几下,笑道:“幸好在下出手不重,还未伤着金兄的皮毛。金兄快请收回去,日后莫教别人剥去了。” 

  金不换亦自大笑道:“沈相公真会说笑,在下身上哪有皮毛……相公莫忘了,这块狐狸皮本是在下自相公你身上剥下来的。”顺手将狐皮披在肩上,又道:“但沈兄的狐皮,却端的暖和得很。”

  沈浪暗骂:“这家伙竟连嘴上也不肯吃亏。”口中却笑道:“常言说得好,宝剑赠于烈士,红粉赠于佳人,这块狐狸皮,自然唯有金兄才配消受了。”

  两人嘻嘻哈哈,针锋相对,你刺我一句,我刺你一句,谁也不肯饶谁。但沈浪竟绝口不提朱七七失踪之事,金不换却实在有些憋得发慌,终于忍不住道:“朱姑娘踪影不见,沈相公难道不觉奇怪么?”

  沈浪微微笑道:“朱姑娘有那徐若愚徐少侠在旁照顾,怎用得着在下着急……”

  金不换大笑道:“沈相公果然神机妙算,竟算准我徐老弟也来了。不错,我那徐老弟天生是个多情种子,对朱姑娘必定是百般照顾,百般体贴,他们小两口子,此刻……”哈哈一笑,戛然住口,目光却在偷偷的瞧沈浪是否已被他言语激怒。

  哪知沈浪仍是满面微笑,道:“但金兄怎会来到这里,又怎会对这里的机关如此熟悉?这两点在下委实觉着有些奇怪了。”

  金不换目光一转,笑道:“沈相公且随我来瞧瞧……”转身带路而行。沈浪不动声色,相随在后。火光闪闪烁烁,照着金不换身上的皮裘。

  沈浪忍不住暗中叹了口气,忖道:“这厮身上穿的是我的皮毛,袋里装的是我的银子,却想尽千方百计要来害我,这样的人,倒也真是天下少有。”

  一时之间,心里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两人走进这间石室,门户本是开着的。室中灯光甚是明亮,朱七七、花蕊仙、徐若愚、金无望、阿堵果然俱在室中。

  金无望穴道未被解,朱七七正在咬牙切齿地骂不绝口,徐若愚已被她骂得远远躲在一旁,但见到沈浪来了,立刻一个箭步,窜到朱七七身旁,以掌中长剑,抵住了朱七七的咽喉。

  朱七七看到沈浪,登时一个字也骂不出来了,心中却是满腹委屈,撇了撇嘴,忍不住哭了,道:“我……我叫你莫要走的,现在……现在……”

  终于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徐若愚悄悄掉转头,似乎不忍见她流泪。

  金不换以身子隔在朱七七与沈浪之间,指着远处角落中一张石凳,道:“请坐。”

  沈浪面带微笑缓步走过去,安安稳稳地坐下。

  金不换伸手一拍徐若愚肩头,笑道:“好兄弟,那位沈相公只要一动,你掌中剑也不妨动一动。怜香惜玉的事,我们不如留在以后做。”

  徐若愚道:“我有数的。”

  金不换道:“但沈相公心里几件糊涂事,咱们不妨向他解说解说。他心里委实太过难受……沈相公,我演出戏给你看看,好么?”突然伸手,拍开金无望身上三处昏睡穴,却随手又在他腰下点了一指。

  沈浪一时间倒揣摸不透金不换此举又在玩什么花样。只见金无望干咳一声,翻身而起,目光四扫,先是狠狠瞪了沈浪一眼,忽然看.见金不换,面上立时布满惊怖之色,厉喝一声,似待跃起,却又惨喝着倒了下去。

  原来金不换方才一指,正是点了他腰下“章门大穴”。

  这“章门穴”,在大横肋外,季胁之端,又名“血囊”,乃是足厥阴肝经中大穴之一,若是被人以八象手法点了这穴道,下半身非但无法动弹,而且痹软麻痒不堪,当真有如千万虫蚁在双腿中乱爬乱咬一般。金无望虽也是铁铮铮的汉子,在这一动之下,竟也不禁痛出了眼泪。

  沈浪冷眼旁观,见到金无望面上神情,恍然忖道:“原来这两人昔日是冤家对头。但金不换此刻竟以此等阴损狠毒的手段来对付他,却也未免太残酷了些。”

  第六回 患难显真情

  只见金不换远远伸出木杖,将金无望身子挑起,笑道:“大哥在这里见着小弟,是否也会觉得有点奇怪?”

  这一声“大哥”,当真把沈浪叫得吃了一惊,他再也想不到这两人竟是兄弟,不禁暗忖道:“金不换用那手段来对付仇家,已嫌太过残忍,如今他竟用来对付他亲兄手足,那真是畜生不如了。”

  金不换笑道:“我大哥只当这古墓中消息机关,天下再无人能破,却忘了他还有个兄弟,也是此道老手。”

  金无望咬牙切齿,骂道:“畜生……畜生,你怎的还不死?”

  金不换道:“似小弟这样的好人,老天爷怎舍得让我死?但大哥你一见面就咒我死,也未免太不顾兄弟之情了。”

  金无望怒道:“我爹爹将你收为义子,养育成人,又传你一身武艺,哪知你却为了爹爹遗下的些许产业,就想出千方百计来陷害于我,将我迫得无处容身,流亡塞外,历经九死一生……”说到后来,他已气得声嘶力竭,无法继续。

  金不换微微笑道:“你可知道如今我已是江湖中之仁义大侠,人称‘见义勇为’,你却是那恶贼快活王手下,为搜刮金银的奴才,你胡乱造些谣言来诬害我,江湖中又有谁相信?我纵然将你杀了,江湖中人也必定要夸我大义灭亲……哈哈,那时‘大义灭亲,见义勇为’金不换这名字被人唤将起来,便要更加响亮了。”居然越说越高兴,索性仰面大笑起来。

  金无望破口大骂,朱七七也忍不住骂道:“恶贼,畜生……”

  沈浪忽然道:“方千里、展英松等人,可是被金兄放了?”

  金不换道:“不错,沈相公你怎会猜到?”

  沈浪微笑道:“金兄将那些人放了,尽快退出古墓,那些人非但要对金兄感激不尽,还要将金兄当作普天下最大的英雄,日后定要在各地为金兄宣扬侠名,而且金兄再去寻他们时,自也是要银子有银子,要人有人,那岂非比在此间勒索于他们强得多了……唉,只可惜那一位金兄身在快活王属下,纵然想到此点,也不能用,只好眼睁睁地瞧着被你这位金兄专用了。”

  金不换仰天大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沈相公也。”

  沈浪拍掌道:“这出戏金兄你演得当真精彩已极,小弟委实叹为观止,但却不知金兄眼巴巴地要小弟来瞧这出精彩好戏,为的是什么?”

  金不换道:“只因在下深知沈兄既然瞧得欢喜,少不得便要赏我这演戏的些小彩头,在下此刻正等着领赏哩。”

  沈浪大笑道:“小弟早知道这出戏万万不是白看的,金兄有何吩咐,但请说出来便是。”

  金不换道:“沈相公端的是聪明人,只是……”咯咯一笑,接道:“却未免太聪明了些,是以在下一见沈兄之面,便对自己言道:既生金不换,何生沈相公?江湖中既有沈相公这样的人在,你金不换还有什么好混的?”

  沈浪道:“多蒙夸奖,感激感激。”

  金不换道:“在下虽非恶人,但为了往后的日子,也不能不存下要害沈相公之心,只是凭在下这份德行,却又害不到沈相公。”

  沈浪笑道:“金兄快人快语,端的可佩。”

  金不换道:“但到了今日,在下却有个机会来了。”

  突然掠到朱七七身侧,微笑接道:“沈兄请看,这位朱姑娘既有百万的身家,又是这般的冰雪聪明,花容月貌,却偏偏又对相公如此倾心,这岂非相公你上一辈子修得来的。此刻朱姑娘若是有了个三长两短,岂非可惜得很。”

  沈浪故意笑道:“朱姑娘好端端在这里坐着,又有徐少侠这样的英雄在一旁保护,怎会有什么三长两短,金兄说笑了。”

  金不换道:“不错,在下正在说笑。”

  身子突然一倒,撞在朱七七身上,朱七七下颏便撞着了徐若愚掌中剑尖,雪白粉脸的肌肤之上,立时划破了一道血淋淋的创口。朱七七咬牙不语,徐若愚有些失色,金不换却大笑道:“原来在下方才不是在说笑,沈相公可看见了么?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下方才那一跤若是跌得再重些,朱姑娘这一副花容月貌,此后只怕就要变作罗刹半面娇了。”

  沈浪道:“好险好险,幸亏……”

  金不换面色突地一沉,狞笑道:“事到如今,你也不用再装糊涂了。你若要朱七七平平安安走出这里,便得乖乖的答应我三件事。”

  沈浪仍然笑道:“金兄方才对小弟那般深情款款,此刻却翻脸便似无情,岂非要小弟难受得很。”

  金不换冷冷一笑,也不说话,反手一掌,掴在朱七七脸上。

  沈浪面色一变,但瞬即笑道:“其实金兄的吩咐,纵无朱姑娘这件事,小弟必定答应的,金兄又何苦如此来对付一个柔弱女子。”

  金不换冷冷道:“你听着,第一件事,我要你立誓永不将今日所见所闻说出去。”

  沈浪道:“这个容易,在下本就非长舌妇人。”

  金不换道:“第二件事,我要你今世永不与我作对……这个也答应么?”

  “好!”

  面上突又兴起一丝诡秘的笑容,接道:“但你答应得却未免太容易了些,在下委实有些不放心。金某一生谨慎,这不放心的事,是万万不会做的。”

  沈浪道:“金兄要如何才能放心?”

  金不换突然自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抛在沈浪面前,冷冷道:“你若死了,在下自然最是放心得过。但我与你无冤无仇,怎忍要你性命,自是宽大为怀。”

  语声微顿,目光凝注沈浪,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此刻我只要你一只执剑的右手。你若将右臂齐肘断下,我便将朱七七平平安安,毫发不伤地送出这古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