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在二十年前出现,也不过是众多粉丝的一员罢了。

  更何况,今非昔比,他早不再是荧幕上的Romantic Leader。作为合众国第二大公,他的一言一行都暴露在万亿公众面前,他又该何等慎重?

  妻子亡故时,他正值盛年,地位之尊崇,声望之隆重,风度之出众,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个人。但他一直独身一人,没有再婚。这些年中,幻想成为第一夫人的女人遍布全球,数不胜数。但真的敢来投怀送抱的,大多算得上姿色绝佳、魅力出众,也有着相当的手腕的名媛。他却并没有多看几眼。

  倒不是真要守身如玉,到了他这地步,实在没有必要亏欠自己。但他对女人的选择一直极为慎重,宁缺毋滥。作为一个时代的浪漫领袖、大众情人,他早年亦曾流连风月,阅人无数。那时,对女人的爱出于皮相,爱的是明眸皓齿、绝顶的美艳。而这样的女人往往也爱着他,一拍即合,他却也知道适时放手,两不相欠。

  但如今,随着年龄日长,声望日隆,他对女人的要求越发苛刻。要想打动他的心,绝代风华也只是条件之一,更重要的是聪明。不是女人自以为是的小聪明,而是清楚自己身份,安守秘密情人的本分,不至于心存妄想,纠缠不清。

  这些年来,他有过几任情妇,却始终未传出半点绯闻。

  Candy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不符合他的要求。

  若不是之后的一场巧合,她就会成为他生命中飘逝而过的万千落花之一,只短暂注目后,就已彻底忘却。

  那是一场会议的间隙。

  休息室的大门打开,清晨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和咖啡香气混合在一起,多少中和了一点紧张的气氛。北美行省的高官们陆陆续续走进来,取用着咖啡和茶点。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会议并不顺利。两派立场的官员各占据了大厅一角,泾渭分明,敌意深重。

  亚当斯坐在大厅正中,身边簇拥着大批随从,正众口一词地赞美他刚才的演讲。他没有说话,只悠然搅拌着手上的咖啡。

  会场负责人悄悄走上前,在他耳边低声问:休息厅原定播放的音乐光碟临时出了问题。是否要取消节目?

  他淡淡道:“还不如听电台。”

  负责人怔了怔。会场是有收音机的,但电波的音效比光碟要差了很多,何况播放内容完全不能控制,可能是娱乐新闻,可能是体育直播,甚至可能是广告。

  负责人还要问什么,他放下杯子,向所有人微笑道:“先生们,我一向以为,自由选择是一种权力,但有时也是一种困惑。正如今天的乐曲,与其费力去选择,不如相信运气。”

  全场静止下来,气氛顿时有些紧张。

  负责人赶紧打开收音机,调试了一下。由于太久没有开启,电流乱响中,几声尖锐的啸叫传来,所有人都不禁皱起了眉头,却不敢说什么,只小心揣测着他的意图。

  他依旧只是悠然地搅着咖啡。

  其实,他也不知道收音机里会响起什么。广告、新闻、体育、娱乐……都无所谓。只是要教给这些人,适时放手是一种智慧。少年时,他也曾事事好强,任何选择都要抓在自己手中。而如今他已明白,人生中有太多的事,脆薄如纸,是经不起穿凿的,机关算尽的结果往往是两手空空。

  又何妨退后一步,交给天意。

  电流杂音渐渐平息,一首歌曲清晰地传来。

  似乎是一首送别的情歌,由一位不知名的少女演唱。空灵中有着糖果般的甜美。她的演唱技巧还不成熟,但情绪却极为投入,唱到最后竟有了哭腔。

  甜美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轻轻吟唱着风花雪月。一次邂逅,一寸芳心,都是那么微不足道,却又是情真意切。相比之下,那些高谈阔论下的国家要务,斤斤计较着的集团利益,竟显得有些矫情。

  官员们都若有所失,直到歌曲结束,大厅中仍是一片寂静。

  亚当斯淡淡一笑,正要示意负责人关掉收音机。

  电波里却传来主持人热情的声音:“这是本周上榜的新单曲‘Remember Him,Forget Him’(《记得他,忘记他》),由乐坛新人Candy演绎。现在,我要给大家一个惊喜,这位前途无量的美少女,就在我身边!下面是对她的一个简短访谈。”

  Candy.

  亚当斯渐渐回忆起了这个名字,和那双湖绿色的眸子。

  电波里传来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声音:“Candy,听说歌词是你自己写的?”

  “是的。”声音清澈甜美,却依旧带着一点南方口音和一点倔强的孩子气,“我写这首歌,是想献给一个人。”

  “哦,那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她迟疑了片刻,似乎鼓足了勇气:“他是我的恩人,没有他我不会在这里。他教给了我所不知道的一切,他是我心中的偶像,我人生的导师……”

  亚当斯忍不住笑了笑。

  什么“人生的导师”,这样的词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用得大而不当,只会招人嘲笑。那一刻,他甚至能想到直播间内的场景:主持人、工作人员都拼命忍住笑,而她却理直气壮、无所畏惧地看着前方。

  果然还是这个样子。

  主持人巧妙而及时地打断了Candy滔滔不绝的感谢词:“那Candy,对于这个人,你到底是要remember him,还是forget him呢?”

  “我想忘了他。”

  主持人有点惊讶:“他不是你的恩人吗?难道你不想报答他?”

  她的声音有些伤感,却又是斩钉截铁的:“我没有报答他的能力,所以只能忘了他。”

  亚当斯笑了笑,举杯沾唇。这一点她倒是很明白。报答别人和爱别人一样,的确是一种能力。若没有,便只是妄谈。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失神:“我会记得他给我的一切。但,我也会忘记他。”

  主持人显然是被这段逻辑混乱的宣言搞糊涂了,只得笑了几声,预祝Candy新曲大红,接着就结束了采访。

  他却明白她的意思:她会记得他的好,而要忘记他这个人。

  真是孩子气的话。

  他淡淡一笑,将杯子放在一边。

  看来,是运气帮他做了选择。他决定给这个女孩一个机会,让她再见自己一面。

  7.毒药 Toxic

  Candy接到电话时,几乎惊呆了。

  电话那端的声音彬彬有礼,说某位重要人物欣赏Candy小姐的歌声,约她某时某刻晚餐,请务必拨冗光临。她问是谁,对方没有多说,只暗示说她曾见过。语气是客气的,话中的含意却是不容商量,非去不可。

  说到这里,她已猜到了八九分,不禁又惊喜又忐忑。

  到了入夜时分,一辆加长凯迪拉克准时停在楼下。司机和随行都明显受过训练,应对得体,却一字不肯多说。十分钟后,她被载到一家五星级酒店楼下。门口早已有人等候,将她领到一间豪华套房,轻轻敲门,再无声退下。

  一位衣着得体、长相英俊的少年打开房门。她认出了这是亚当斯的随身侍卫,从片场到歌剧院,他都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看来猜测没有错,Candy不禁一阵激动。少年站在宽敞的玄关处,微笑着向她行礼。请她将提包交给他检查,并帮助她通过临时安检装置。

  等一切结束后,少年躬身退开,示意她自己进去。

  玄关后是走廊,走廊尽头是餐厅。

  水晶灯下,一张长长的餐桌铺着白色桌布,上面摆着鲜花和精美的餐具。而他就坐在餐桌对面,微笑着看着她。

  Candy喜出望外,正要上前打招呼。一位身着燕尾服的侍者上前,为她挪开了椅子,优雅而纯熟地展开餐巾。

  她怔了怔,止住了脚步,心虚地看了看周围一眼,不禁为刚才的鲁莽感到惭愧,讷讷地坐了下去。低头的瞬间,她看到自己的长筒袜竟有一线脱丝,不免有些懊恼。来之前她就已认真准备过,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到了这里却还是感到像个村妞,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她悄悄将腿收了回来,藏在椅子下。

  他只是微笑着,并不说话。

  她也只好沉默着,看着侍者一道道上菜。

  菜品十分精致,摆放在骨瓷碟中,就像艺术品。让Candy犯难的是一大堆用途不同的银质刀叉。主餐、甜品、水果……她又哪里分得清楚。Candy想了想,只留下了其中一副,将其他的一股脑用餐巾卷起来,大大方方地交给侍者。

  “谢谢,我用不上。”

  侍者没有接,小心翼翼地看了亚当斯一眼,似在请示。

  他笑了笑,示意侍者照她说的做。

  这个女孩依旧和初见时一样,从不刻意去掩饰生活在她身上留下的粗鄙痕迹,也不因此而感到过分难堪、矮人一头。用餐时也是一样,喜欢的菜品,她会一点不留地吃光。而不习惯的,也绝不勉强,只尝一口便全部推到一边。

  不卑不亢,天真而率性。

  或许,在他眼中,她的可爱之处正在于此。

  直到用过甜品后,两人依旧没有说话。

  房间中的气氛有些沉闷。

  Candy突然笑了笑,放下勺子:“喂,很好吃,谢谢你!”她的声音本来就高,又几乎是在喊,一时整个房间里都是她的声音。

  他轻轻皱了皱眉。

  她却继续喊道:“哎,我能过去吗?都快看不清你了。”

  亚当斯这才明白,她是用这种夸张的方式抱怨餐桌太长,将两人隔开了距离。

  他不禁笑了笑,真是孩子气的把戏。他点了点头,举手示意侍者撤走餐具。

  Candy一脸兴奋地跑到他身边坐下,欲言又止。等到侍者退下后,便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近来的琐事,也不管他爱听不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