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勒绳子……就是在勒绳子,就是在勒绳子!就是在勒绳子就是在勒绳子就是在勒绳子就是在勒绳子就是在勒绳子!”

大命的声音越来越大,突然开始号叫起来,一边不停地重复着话语,一边在床板上“哐哐哐”地抽搐身体,活像一只被扔进沸水的猴子,剩下的一颗眼珠子不停地向外凸出,嘴角喷吐出大量的白沬!

楚天瑛和马海伟一惊而起,不知所措,杨馆长的姐姐扑上来抱住大命,使劲掐他的人中,大声喊着“大命这是梦,大命这是梦”,他才慢慢地安静下来,昏昏睡去。

杨馆长的姐姐将楚天瑛和马海伟拉到客厅,关上里屋的门,双手合十道:“真是对不住,这孩子自从被我妹妹领回家,就有了这么个疯癫病,发作起来要死要活的,省城的医院也去看过,怎么也看不好。唉,也不知道他在赵大的窑厂里受了什么虐待,竟变成了这副样子……”

一句话像在黑暗中划着了火柴,楚天瑛的眼睛一亮道:“怎么,大命在赵大的窑厂里待过?”

杨馆长的姐姐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一双眼睛里全都是恐惧。

楚天瑛是审了老多案件的,能够通过谈话对象的一蹙一颦,瞬间判断他或她的想法,于是立刻拿出警官证说:“杨阿姨,您看,我们是北京来的,并不是本地警察,有什么话,您可以和我们敞开了说——大命在赵大的窑厂里不但做过工,还受过很严重的残害,是不是这样?”

杨馆长的姐姐轻轻地点了点头,看看锁得紧紧的大门,小声说:“这孩子不知哪儿来的,天生脑子有点问题,被赵大他们搞到窑厂做奴工。三年前的塌方事故,他也被埋在里面了,跟其他人一起被送到县医院,以为死透了,送太平间的路上突然咳了一声,医生们赶紧急救,总算把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往下就不知道该把孩子怎么办了。正好我妹妹去医院看病,听说了这个事儿,干脆把孩子领回家收养了。”

“这事儿我听说过一耳朵。”马海伟说,“当初我在咱们县调查这件事情的时候,一个小护士说有个小奴工其实救活了,但我再往下问,她怎么也不肯讲了,被逼急了就说孩子最后还是死了——原来就是说的大命啊!”

“是啊,孩子命大嘛,我妹妹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大命。”

“赵大那王八蛋难道不知道这件事情?要是知道了他没杀人灭口?”马海伟问。

杨馆长的姐姐说:“一来,医生护士们都知道轻重,口风把得很严;二来,大命脑子不是有问题吗?就算他说什么也不会有人信,而且我妹妹是县政协委员,赵大就算知道了,也不敢跑进她家里杀人放火。”

可是现在她就横尸家中啊!楚天瑛心里一声长叹。

“大命刚刚被我妹妹领回家时,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除了塌方砸伤之外,还能见到很多处烫伤、鞭伤、刀伤,牙被敲掉了好几颗,头皮竟被生生撕掉了一块,一双手啊,肉从皮里翻卷着往外绽开,黄色的脓水跟红色的血水掺和在一起,跟戴了副血手套似的,最看不得的就是他被挖掉了一只眼珠子,眼窝窝里面都生了蛆。我妹妹说,看样子赵大他们平日里把这孩子往死了虐待,你就是把人用狼牙棒来回碾也不会比这个更惨了……”杨馆长的姐姐低声说。

客厅里静悄悄的,不知从哪个缝隙射出一道光芒,照耀着慵懒而漠然的浮尘。

杨馆长的姐姐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对面两个满面凄恻的男人,继续说:“大命刚来那会儿,一到晚上就不睡,瞪着一只眼睛坐在床上,然后到12点整就开始号,‘嗷嗷嗷’地号,扯着嗓子,像哭,往死了哭那种,但是脸上没有泪,一滴都没有。问他咋了,他说疼,问他哪儿疼,他说不知道,就是‘嗷嗷嗷’地号。街坊四邻不干了,我妹妹只能挨家挨户地道歉。老百姓啊,都善良,看大命可怜,又一向尊重我妹妹这个教书和管书的,才没有更多计较……日子长了,差不多有一年时间吧,大命夜里不号了,能说出完整话了,才跟我妹妹说,他怕做噩梦,不敢睡,可是一到12点,睁着眼睛也能梦见被赵大他们殴打,所以他就哭,但怎么哭都哭不出一滴眼泪。再问他,他就像刚才那样抽搐,吐白沫,几个人都摁不住。”

楚天瑛一声长叹。

“我早晚要宰了赵大那个王八蛋!”马海伟把拳头拧得“嘎吱”作响,咬牙切齿地说。

这时,楚天瑛的手机响了,一接听,他的神情变得十分古怪,然后向杨馆长的姐姐告辞,拉着马海伟就走出门去。

“咋了?这么着急忙慌的?”马海伟感到莫名其妙。

“回凶案现场去,晋武说有人举报看见凶手了。”

两个人回到杨馆长毙命的那个凶宅,一进门,就听见一个粗壮的嗓门在嚷:“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尽到一个公民的职责了。”

一望,竟是翟朗。

“怎么回事?”楚天瑛上前问道。

晋武冷笑道:“这个人来报案,说目睹到一个人有杀害杨馆长的重大嫌疑。公正起见,我让你和老马都来见识一下。”

“你看见犯罪嫌疑人了?”楚天瑛问翟朗。

“是啊!”

“谁?”

“李树三!”

楚天瑛和马海伟对视了一眼,这个名字已经在他们耳际响起了多次,但是迄今没有见过。

“你都看见什么了?”

“下午2点半的时候,我在旅店的窗口站着,忽然看见旅店老板李树三鬼鬼祟祟地走到后院,翻过院墙,进了那堆了好多废旧建材的空场——直言不讳,我和这人有杀父之仇,就想盯住他的一举一动,于是我也下楼,走正门出了旅馆,绕到那空场附近。我看见李树三正往街上走,便跟在他后面,发现他走进了这栋楼里面。过了大约五分钟吧,他下楼来,神情特别紧张,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就又跟着他往回走,看见他又从空场翻墙回到了旅馆后院,我继续从正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久,我听见隔壁有打斗声,看见有好多警察在楼道里,我立刻想到,李树三可能犯事了,就一路跟你们过来,又听说了杨馆长遇害的事,这肯定是李树三干的!”

“你把李树三几点出旅馆,几点回旅馆重新说一遍。”晋武面带讥讽地说。

翟朗愣了一下,仰着脑袋想了想,说:“2点半出去的,3点10分不到回来的。”

“算清楚了吗?”晋武眼睛眯成一道缝,“没算清楚,就再算一遍。”

翟朗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这不用算,我看过时间!”

“大概,你在旅馆看见我们,好奇怎么来了这么多警察,想可能是旅馆里的什么人犯了事,就一路跟过来。听说杨馆长被杀,又在街坊四邻那里听说她收养了一个塌方事件中获救的工人,估摸着杨馆长肯定与赵大他们有仇,就想把罪行栽赃到李树三身上吧!”晋武指了指楚天瑛和马海伟,“可是你不知道,我们去旅馆是找这两个人的,跟李树三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翟朗脖子上绽开了青筋,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当然你更不知道的是,你说的那个时间段里,为了‘请’这二位,我们提前和旅馆方面打招呼,要根据客房内部情况设计行动方案,接待并给我们介绍的正是李树三,当时时间是几点来着——”晋武问身边的一个警察,那警察不假思索地说:“2点45。”

“听见了吗?”晋武笑道,“你说李树三杀人的那个时间里,他正在经理室里给我们画客房内部的图纸呢。”

楚天瑛看着翟朗,只见他呆了半晌,突然暴突起眼珠吼叫起来:“你们警察串通好了给李树三做伪证!”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扇在翟朗的脸上,脸皮立刻起了五个鲜红的指印,随之而来的还有晋武一声叱骂:“浑蛋!”

翟朗扑上来就要和晋武拼命!

两个刑警拉住翟朗,一个揪住他的头发往后扯,一个用拳头打他的小肚子,疼得翟朗“哇哇”大叫。马海伟大怒,飞脚就踹那两个刑警,他的参战,使场面乱成一团,二对二,打了半天不分胜负。晋武也想出手,又不知道冷眼旁观的楚天瑛是否“出兵”、身手如何,只好叫停了那两个刑警。

硝烟散去,各有损伤,终归是谁也没有占到便宜,因此也都骂骂咧咧的。

马海伟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索性把火发在了楚天瑛的身上说:“你就看着他们为非作歹?”

楚天瑛沉思片刻,走到鼻青脸肿的翟朗面前,盯着他满是怒火的双眼看了看,慢慢地说:“你养过猫吗?”

所有的人都是一愣,战争片插播动物世界?

翟朗没有回答,一脸困惑。

“我养过猫,小时候养过很多只。”楚天瑛说,“猫是一种嗜睡的动物,但是睡眠浅,稍有人经过就会醒来,即便是睡沉了,依然保持着很高的警惕性——你说李树三是2点半出去,3点10分不到回来,那个时间段我记得我在睡午觉,没有看到后院的情况。但是我睡之前和醒来之后,都往那堵洋红色的砖墙上看过一眼,三米长的墙头,正中一直睡着一只虎皮纹的野猫,连姿势都没有改变一下,除非那是一只死猫,否则绝不可能在李树三翻墙两次的情况下睡得如此泰然。”

马海伟半张着嘴巴,他万万没想到楚天瑛竟然“反水”,替翟朗辩解道:“也许,李树三是撑杆跳过去的。我上学时拿过撑竿跳的冠军,练好了,能一下子跃出好高好远呢。”

“后院你没看过,又小又窄,还堆了许多杂物,根本没有助跑的空间。”

“那就是猫被吵醒后跑掉,之后又回来了——猫不总是喜欢在同一个地方睡觉吗?”

“但总不至于与原来的位置贴合得一丝不差,而姿势也原封不动啊。”

“也有可能是李树三用了某种方法,比如猫粮或者黏合剂什么的,故意让那野猫保持不动的。”

“越说越不靠谱了。”门口突然出现了田颖的身影,“且不说野猫会不会由人摆弄,单说你这个推理,假如李树三要这么干,前提一定是他知道楚警官通过野猫的存在和睡觉姿势来判断是否有人翻墙——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个?”

这一下,马海伟彻底哑口无言了。这时,翟朗突然瓮声瓮气地说话了:“我承认,我并没有看见李树三到这儿来。不过——”他恶狠狠地瞪着晋武,“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早晚会把李树三的犯罪证据拿到你们面前!”

“你没机会了!”晋武狞笑道,“我现在就以涉嫌伪证罪拘捕你——”他“哗啦”一声拿出手铐,上前就要铐翟朗。楚天瑛拦住他低声说:“晋队长,各让一步吧,你刚才动手打他耳光的事儿,我们权当没有看见。”晋武眨巴了两下眼睛,收起手铐,对翟朗吼了一声:“滚!别他妈再落到我手里!”

马海伟瞪了晋武一眼,拉着翟朗就走。楚天瑛也要跟在他们后面下楼,晋武说:“楚老弟,请留步。”

楚天瑛回过头,望着他。

“我让一步,放翟朗走了,算是给你面子。不过,我还有一个更大的面子要留给老弟呢。”晋武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给北京打电话了,那边说根本就没有交办你任何任务,你这次来渔阳,纯属私人性质……不过,我赏识你的才干,你用枪顶在我太阳穴上的事情,我就不计较了,我也不大张旗鼓赶你出境了,交个朋友,你今天就走吧,车票我都给你买好了。”

楚天瑛淡淡一笑道:“谢了,那我和老马说几句话就走。”

晋武点点头说:“你最好劝他和那个翟朗一起离开渔阳,否则,他的安全我可没法保障。”

楚天瑛没有理他,他下了楼,却看不见马海伟和翟朗,在街上绕了一圈,才在眼镜店找到他们俩。

原来,马海伟刚才在旅馆“被抓捕”时,眼镜被踏,一个眼镜片碎了,上街找配眼镜片的地方。翟朗紧紧地跟着他,俩人一路走一路聊,异口同声地大骂晋武、赵大和李树三。有道是羊肉片碰上东来顺,越聊越对味儿,刚开始还肩并肩,等走进眼镜店的时候,就差勾肩搭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