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尊吾:“仰仰。”

邝恩貉脖颈后展,进入未知世界的忧色。李尊吾:“走起来!”邝恩貉一惊,疾行数步,几欲摔倒,如两岁孩童。

此刻天色大亮,李尊吾盯着院墙上的一块暖红:“从头开始,再世为人,找你的重心线。”

邝恩貉忙着脚下,脑袋一仰一沉,如箱盖开合:“有什么用?”李尊吾看向他,没有被触怒的厌恶,反是同情:“找对了,便踏上高手之途……高手多灾,小心难活。”

一个月后,李尊吾见邝恩貉有了中年人的沉稳气质,问:“是不是觉得头顶上有一个亮点?”邝恩貉少女被勘破心事般羞涩,李尊吾:“我们凭它练功夫。”

亮点为幻象,是找到绝对重心线的表征。形意拳之劲,是调配重心线的整体力,而非抡臂抡腿的关节力。体认整体力,始自蹲身顶身。

两腿并拢,曲膝蹲身,然后一足着力,对着头顶亮点,将身体顶起来。李尊吾:“人爱偷懒,觉得歪头斜腰舒服,不知挺拔才能偷大懒。早年游泰山,看挑山工背石头,有一上千仞的耐力,奥妙在身姿笔直。”

邝恩貉眼中闪现聪慧之光:“负重点不在后背石头上,而在头顶,以脚顶头,等于重心线成了大扁担,将石头挑起来,挑当然比背省力。挑山工省力之法,便是形意拳劲。”

李尊吾翻脸:“拜师礼上是谁的牌位?我教的是八卦掌!”眼角余光扫向院墙东侧,那里有排水的方洞,大小可容下一个人头。

邝恩貉挨顿骂,给赶走了。午饭在院中摆桌,仇小寒依旧无语,仇大雪一笑,唇红齿白:“你一骂徒弟,我就知道他懂你东西了。”

村民送来的菜是木耳炖狗肉,香雾袭人,李尊吾将手里馒头捏扁:“聪明是聪明,可惜不刁钻。得是刁钻人,方能把拳玩绝了……也会把自己玩上绝路。”眼角余光扫向东墙方洞。

峡佑村务农,补贴生活靠打鼬。皇上用来取翰林的贡生的殿试上用的毛笔为兔毛,兔毛笔一等名贵,但在北方易变脆,不经用。北方名笔是狼毫,不是狼毛,而是鼬毛。

鼬,即是黄鼠狼,俗称“黄大仙”,据说活过八百岁可成仙,活过四十岁即有邪法,能迷惑独身男女。常人不敢抓捕,但峡佑村一到秋季便捉鼬,卖给笔厂。饭后遛弯,看各家门口晒的鼬皮,李尊吾感慨民风彪悍。

教邝恩貉甚是舒心,看他每日练仰头顶身,渐有形意拳韵味,心里则盼着另一件事。果然,不久后,不信邪的峡佑村有了第一个被黄鼠狼迷住的人。

是那个弃学而走的人——叶去魈。

他不识字,却能顷刻间张口作出三十多首诗,不符合格律,用词多是“江山美人”、“苍天银河”之类,气魄吓人。他忘了自己是叶去魈,自称明朝名将戚继光,不睡觉也不吃饭,脸色粉红,眼神贼亮,整日唠叨不停。

照此趋势,必将耗干精力而死,村长带一伙壮汉绑了他。乡下对付疯病的办法,就是喂牛粪,引得大吐一场,往往能好。

不料牛粪凑到嘴边,他突然蹦起,连做几个仰头蹲膝的古怪动作,身上绳子竟然崩裂。他飞奔而逃,跑姿甩头甩臀,如一只长尾黄鼠狼。

从此他夜宿山林,饿了便入村偷食,据说动作快如闪电,以村民之强悍,屡屡让他逃脱,还被抓伤咬伤。

一日清晨,邝恩貉练功后,被骂走。仇大雪仍睡着,仇小寒做了粥,李尊吾摆小桌,叫端到院中吃。

她依旧不语,李尊吾自说自话:“武功扛不过时辰,困一分,武功就弱一分,倒下一睡,再高的武功也没用了。一天十二个时辰,我们叫二六连环锁,把人给锁牢了。开锁要修中丹田,就是胸口,胸口里有什么?肺。”

东墙方洞里积水流通,似一声叹息。

李尊吾扫一眼,继续说:“形意拳谱开篇是金木水火土的五行道理,我以为祖师爷不自信,武人拿文人的说辞来充门面。后觉得这堆废话里有秘密,看五行相生——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是肺。五行对应五脏,相生道理,正与练拳效果一致,肾气先动,引发肝、心、脾,一块练肺气。”

方洞“呜”了一声,应有疾风穿过。

李尊吾:“肺是一把金钥匙,打开二六连环锁。两手抱在胸前的正气桩,便是开锁。形意门内,评一人修为,不说功夫大小,说肺强肺弱。在沉睡中,能警觉而起,也是肺的功能。”

不再说了,见仇小寒一脸惊讶,该是没料到自己会对她说如此多话。往日,她不理我,我不理她。凑近她,李尊吾低语:“知道怎么捉黄鼠狼么?”

她矜持地摇摇头。

“需要一个蛤蟆,喂它一颗盐,会叫个不停。用锤子把一根尖头木棍打到土里,拔出棍来,便造出一个窄而深的洞,将蛤蟆投进去。蛤蟆的叫声,能招来黄鼠狼,黄鼠狼有缩骨本领,钻鼠穴蛇窝惯了,会一直往里钻,直至身子卡得动弹不得。”

仇小寒破颜而笑:“你真有办法!”

是单酒窝的笑容,李尊吾:“我听村长说的。”转脸现出凶光,起身出院。

墙外,一人脑袋卡在排水方洞里,动弹不得。

叶去魈被捉后,仇小寒有怨言:“原来我是吃盐粒的蛤蟆。”

李尊吾:“一直说话的是我,蛤蟆是我,不要争功。”

这个清晨,第二次看到单酒窝的笑容。

9 禅病悲魔

早知叶去魈偷学,李尊吾:“得我的东西,邝是伤筋损骨,叶是心神大乱。叶的资质在邝之上。”

这话是在仇小寒来院中煮水时说的,她拎壶的小臂闪着光泽。仇大雪还在屋里睡着,该是团蜷如蚕的样子……

叶去魈锁在柴房里,响着如雷的鼾声。虚脱是癫狂的转机,他的头卡在排水方洞里,突然力绝,昏死过去。刚抬入柴房时,气若游丝,半个时辰后,才有鼾声。

喜欢这个洁净的上午,院子如清水抹过的杨木桌面。李尊吾坐马扎,左手攥一册《憨山老人梦游集》,看仇小寒给小铁皮炉生火。北方民间烧火多用煤球,以黏土揉和煤渣子而成,价廉。

她半蹲,背对李尊吾,左侧肩胛骨形状清晰。

李尊吾:“怎么处理这疯子,送给村长喂牛粪么?”斜眼上望,一只孤雁定在天际。

她歪过身,讨要东西的口气,不是女孩撒娇,是妻子向丈夫要求,平淡得无法拒绝:“你要能治好,便救救他。”

握着一柄匕首,李尊吾缓步走近柴房。仇大雪醒了,坐在马扎上,和仇小寒一起盯着李尊吾背影。

背上衣褶左旋右转。

匕首扔入柴房,鼾声止住,响起枯草瑟瑟声。仇大雪感鼻骨一凉,见李尊吾闪入柴门。

可闻匕首的破空声,间有野兽般的嘶叫……仇小寒心知,那不是李尊吾所发,他无声无息。

嘶叫止于柴门的嘎吱一响。叶去魈推门而出,左眼黑紫,肿得失去眼形,右眼射着凶光,向姐妹俩走来,扬起匕首。

仇小寒保持坐姿,搂着仇大雪,鼻骨冷透。

叶去魈止步,以持匕首的手擦了擦鼻血,嘟囔:“给口水吧。”他的身后,是走出柴门的李尊吾,脸色灰暗,似老了十年。

何苦搞这份惊险?何苦?

习武后生理异变,往往热气上脑,越是聪慧人,越会灵感奔涌,刹那疯癫。此时,须挨师父打。此时,无道理可讲,一顿乱揍,方能歇下狂心。

和尚坐禅,也有此现象,称为“禅病”。禅宗棒喝,就是打,后世文人不懂,美化成富于诗意的玄妙事。看《憨山老人梦游集》,憨山大师明白棒喝真相,在五台山自修时,猛然亢奋,数日不睡,写下三百余首诗,自知禅病来临,感慨:“可惜禅宗已衰,当世找不到一个打我的人。”

只要打他,就好了。为何要给他匕首,为何要他先出柴房?

惭愧近死。我是当世高手,却向女人卖弄……叶去魈喝水后,神志清醒,李尊吾将他赶走了。

第二日凌晨三点,叶去魈带一捆大葱、一扇熏羊腿、两条鲶鱼,在邝恩貉陪同下,来学艺了。

李尊吾一点钟便搬马扎,等在院中。未亲教他,只是让邝恩貉帮他校正践步、顶身。邝一脸热情——那是沈方壶随师父入终南山时的脸,沈以为我失宠,他将尽得真传。

有所掩饰,便会热情。邝嫉妒了……李尊吾插袖眯眼,想着自己和沈方壶,有一丝残忍的快感。

晚餐是叶去魈送来的鲶鱼,仇小寒和上粉条豆腐炖了。鲶鱼弯在盘里,像一个女人。形意门戒律,不吃鲶鱼,原该阻止她。

鲶鱼无鳞,传说杀人者转生为鱼,无鳞的鱼还犯有淫欲重罪,乡间驱鬼请神,禁止参与者吃鲶鱼,否则会法术失灵。

形意门还有许多规矩,与练拳无关,近乎僧道戒律,但师父没教过法术。或许形意拳传自寺院道观,或许师父要我像出家人一样生活……

鲶鱼皮厚,吃野味,便是吃皮啊。入口,脖子暖洋洋痒起来,一节节颈骨拉开——这便是淫欲重罪的滋味吧?

她俩骨骼肌肉消失,唯余气血。端坐的她俩,流动着,如远观的瀑布。

窗外传来一声鸟鸣,忽然悲从中来,眼角滚烫,竟是要流下泪来。如抵挡敌人来拳,李尊吾持碗之手猛速上抬,衣袖遮住面颊。

三四秒,泪方滴下,似过千年。

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这是禅病里的悲魔,原以为二十二年前已经克服。学佛学道,自古有许多自杀的人,拳学近于佛道,越具天才,越易自杀。

低劣无聊,是人间常道。反抗低劣,天诛之。天道伐优,以保证人类的低劣。释迦牟尼初传道时,弟子也自杀多位,佛亦无奈。

此种毁身的冲动,只可称“悲从中来”,中是什么?没有缘故,无法指认。

有原因的悲伤,可以施治;无缘无故的悲伤,无可救药。

二十二年前,陪师父饭后散步,曾遇悲魔,路上看到一匹遭鞭打的老马,骤然失控,抱着马颈痛哭不止。之后,陷入婴儿初生的悲伤,整日落泪,迅速丧失各种生活能力,不敢吃饭,不敢出门上厕所,甚至说一句连贯的话,都变得艰难。

幸好有师父。

不吃不喝,会流许多汗,缩在墙角,湿得像一条蛇。经过五日,他有了一个思路:早一点杀死自己。已等不及绝食而亡,因为对自己厌恶到极点。

耗费半个时辰,才扎好一个上吊的绳套,扔上房梁,用尽了最后的武功。脖颈伸入绳套时,有一种幸福感……门开了,师父站在门口,眼冷如冰。

“你干什么?”

“……干点事。”

“呸!”

师父一声断喝,震落了他的悲伤。

师父任他折腾五日,才出手救治,是为了让他充分体会悲魔。痛苦的唯一好处,便是生出对痛苦的免疫力。

“你不会再犯了”——这是师父的话。

二十二年后,悲魔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