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出五十多米,阿克占老玉叫道:“好歹是个人,不知被豹子吃成什么样了,哪几位兄弟行行好,给他家人留几块骨头吧。”

五六个小伙子应声,给竿子安上枪头,钻入山林。

队伍停下,豹子哼声一下下响着。

半晌,哼声向西,渐渐断了。小伙子们出林,汇报豹子叼尸而走,追不上了。阿克占老玉一声哀叹:“好事难做,走吧。”

他们共三十四人,因数代所居的灵山是两千多米寒地,穿藏袍便于御寒,至午时热了,解下半扇上衣,系在腰际。

行至“朱雀无头”的巨石,石后蹿出一匹无鞍黑马,惊起众人一片赞叹。

此马肌腱厚实而骨型外露,耳如竹叶,尾似垂刷,腹下和蹄上皆是逆毛,尤其眼闪紫光,细看,一道红色睛纹贯通瞳孔——是千里马特征。

满人以骑射得天下,见到骏马,便动感情。不待下令,众人大呼小叫,分队包抄,追马而去,闹哄哄转过山坳。

连给李尊吾赶车的人也去了。阿克占老玉额头皱起三道竖纹,如同川字,取下腰挂的枪尖,安上竿头。

林中蹿出两条肩宽腿长的身影,是邝恩貉与叶去魈,两人眼肿如桃,挂着血。他俩持锄头冲来,跑姿豹子般漂亮。

阿克占老玉叹口气,将要出竿,突听背后一声断喝:“别过来!”是李尊吾的叫喊,他下了骡车,扶辕站立,不知哪来的力气。

邝、叶二人停下步子,眼皮盲人般眨动。

李尊吾抱拳作礼:“是我徒弟。”

阿克占老玉:“马是他俩的吧?骨架不错。马好,人更好。”

李尊吾惨然一笑:“他俩眼睛已受伤,再做拼杀,气血上冲,会瞎的。”

阿克占老玉:“可惜了。”

李尊吾:“您要觉着可惜,就放他俩走吧。”

竿头下垂,杵于地面。

叶去魈狂叫:“瞎了又怎样?救出您,值了!”

李尊吾大怒:“你俩身上有我的艺,你俩身子是我的!艺比天高,滚!”

像往日教拳的情景,把两人赶走了。

两人临走磕头,背影悻悻。盯着两人走出百米,李尊吾跌回骡车,人已虚脱。

人们回来了,马逃了。阿克占老玉:“良马配良主,咱们是奴才命。得不着,是应该的。”

崔希贵得知八国联军议和的条件,寻思自己能办的,就是捉李尊吾这一小条了,上山说动粘竿处后人帮忙,许诺自己重获太后欢心后,将他们编入蓝旗营。

蓝旗营护卫太后常驻颐和园,一兵的待遇可养八口之家。

脑中常有幻象,是太后拖着长音说:“还是小贵子能给我解忧呀!”长音拖得心里美美的,为这一声,崔希贵情愿死。

距京三百二十里,有个赵家庄,其实只一户赵家,其余四十户都是赵家佃户。赵府院阔房高,气派不弱于京城大户。

进庄后,听到太后西逃时在这歇过一夜,崔希贵眼睛发酸,要到太后睡过的屋外磕个头。大总管造访,赵家老爷急设宴款待,饭后私谈,哭诉:“大总管给我解难了!”

赵家有女初长成,太后入住那晚,是她的灾日。西逃路上,太后和皇上有了共苦,母子关系缓和,或许对杀珍妃感一丝愧意,竟将赵家女封为妃子,许诺大难过去,皇上一回宫,即接她完婚。

临走,留下一个老宫女一柄短剑,奉旨如果洋人打到赵家庄,便将赵家女刺死。

知道皇上心性,对这女人只会厌恶,崔希贵口中却道:“洋人打北京,你成了皇上的老丈人,福气福气。”

赵家老爷堆笑:“皇上走了大半年,不会把这事忘了吧?”崔希贵忙道:“不能够!把心放到心窝子里,皇上忘了,太后也忘不了!”

赵家老爷掏出叠银票:“不管忘没忘,您都给提个醒!”

贪官的钱可以拿,女人小孩的便宜绝不占——是崔希贵多年做派。明知这姑娘一辈子毁了,还拿钱便亏了心,额头青筋暴起:“你把宫里当成县衙门啦?”

拂袖而去。

赵家老爷追着赔罪,哭得一脸鼻涕。

崔希贵还是做了件善事,在赵姑娘屋外磕了个头。这个头下去,赵家能安心半年吧?

距京两百里的保定,城毁街残,但民间复原力伟大,做卤煮鸡的马家铺子已重新开张。崔希贵吃出一身细汗,自觉该转运了。

此时人无凉意,天有秋风。今年秋天来得早,太监生理伤残,换季时段比常人更容易焦躁,久熬的肉汤可疏通肝火。

京城。南大门城楼给炮火轰去一半,平平的,如斩首后的脖颈。去玉泉山拉水的皇家骡车队已恢复,每日从西直门出入。一个叫川岛浪速的人领导日本警察,维持着京城治安。

一年过去,积尸臭气未消。入城后,联系一圈旧关系,得知太后皇上还在西安,尚未归京,跟洋人谈判的是全权大臣李鸿章。

等了几日,谈判结果出来,支持义和团的端郡王载漪、辅国公载澜判斩监候,庄亲王载勋、右都御史英年、刑部尚书赵舒翘判自尽,山西巡抚毓贤、礼部尚书启秀判处斩,赔款四亿五千万两白银,三十九年还清。

赔款而未割地,大清逃过一劫。

只是十二条正文和十九条附款中,并未提到李尊吾。难道消息错了?

庆王府遭洋兵抢劫,大门至今未修。庆王府旁的砂锅居恢复营业,母猪膘肥毛孔大,吃猪肉讲究吃公猪。公猪自小阉割,长肉快。砂锅居则用未阉割的鞭猪,是猪肉顶级,按“吃什么补什么”的老理,尤为太监所喜。

洋兵占了皇宫三大殿,劫掠宫内珍宝,未骚扰后宫。妃子保住名节,太监保住私财。太监间实行师徒制,崔希贵徒弟众多,拿了孝敬钱,向砂锅居订了口百斤大猪,请粘竿处三十四人。

入京后,李尊吾又添新病,面颊黑绿,常喊口渴。京城水井多有投尸,不敢饮用,要向水局买水,一日买八九桶,顶寻常人家半月消费。

他和两女也给请来砂锅居,另开单间,上菜前先上三桶水,仇小寒暗赞崔希贵心思周到。一个时辰后,请三人到大厅,跟众人同席。

百斤大猪被吃得干净,众人酒醺耳赤。崔希贵发言:“砂锅居一天只做一头猪,吃完关店,从没有过晚餐。砂锅局的饭局不过午——咱们把话说完,就散了吧,别坏了人家规矩。”

和谈条款出来后,阿克占老玉隐隐觉得“入蓝旗营”一事悬了,酒劲顶得难受,不愿多言:“有什么,您就说吧。”

崔希贵:“要没这场大乱,悼红轩里的档案,我是绝看不到的。洋兵抢宫里财宝,把档案库也给祸害了,我的小徒弟们收了些,才知道粘竿处的人不全像你们这么倒霉。”

阿克占老玉:“您说。”

崔希贵:“百多年前,南方文人有逃禅风潮,怀藏反清之志,躲入寺庙。雍正爷当朝,觉得早晚要生祸事,便自封为大禅师,从粘竿处里选出百多人,听他讲经说禅,剃度后派往南方顶级寺院当住持,从此佛道归了皇家。人无逃处,只好做顺民。”

阿克占老玉:“老辈人口严,前朝机密,我不知情。你想说什么?”

崔希贵:“寺庙有田有商铺,庙产是住持私产。入蓝旗营是无望了,但南方寺院还是你们粘竿处的人把持着,古寺名刹均可投奔。”

阿克占老玉:“百多年前的事了……”

崔希贵:“总比灵山放牧好。”

沉默许久,阿克占老玉道:“好!试试。”

崔希贵掏出一叠银票,是奉送的路费。阿克占老玉没有客气话,抬手便收了。崔希贵:“问清楚了,要李尊吾人头,是联军统领瓦德西个人的意思,上不了和约,但通缉令已下发到各县衙门,咱们要上交他,能领五十两银子。”

阿克占老玉和崔希贵同时爆笑。止笑时,眼角均有泪。

“为五十两,不至于。”

“好,我放他条生路——这是件仁义事,请做个见证。”

崔希贵坐正身形,军机大臣的气派:“历代王法均止于寺门,出家便可逃罪。雍正爷坏了这千古默契,寺院也成官场,此路走不得了。”

阿克占老玉:“……放他上山当土匪?”

崔希贵:“你我虽是在贬之身,毕竟有官位,他这么走,你我便辱没了王法。”

阿克占老玉:“不能出家,便出海?”

崔希贵:“唉,越境也是犯禁。寺庙不清静了,但闹市里还有修行地,你听过‘堂子里面好修行’这句话么?”

堂子是妓院,最能看人欲百态。禅宗理论,堕落之地,开悟最快。阿克占老玉“啊”了一声,妓女的跟班俗称“伙计”,是男人最下贱的职业,按官府惯例,逃犯如做伙计自辱,往往便不抓了。

对李尊吾的通缉,雷声大雨点小,看似外交大事,悬赏却不过五十两。朝廷斩杀数位王爷,向洋人谢罪之事已经做漂亮了,下面的小人物能混过去。

崔希贵转向李尊吾:“放你做个堂子里的伙计,当得当不得?”

成名二十余年,一代刀法大家,能否自辱?李尊吾面容呆滞,半晌无言。

阿克占老玉:“他已是废人,与其让后世耻笑,不如保全名声。”

崔希贵:“我原想办件仁义事,但最仁义的,是把他送给官府斩了,成就一条好汉。您给做个见证,世人埋怨我,帮我辩一辩。”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却听李尊吾说了句:“当得。”

京城上等堂子陈设典雅,有美食曲艺,官员常在堂子请客议事,崔希贵是贵客。写了一封到陕西巷堂子的介绍信,看李尊吾被两女搀走,不禁叫一声:“你去当伙计,要带上两位姑娘么?”

李尊吾眼光散了,如背不出书的学童。仇小寒白崔希贵一眼,吆喝仇大雪,将李尊吾扶出门去。

感慨世道乱了,崔希贵跟阿克占老玉又碰杯酒,道:“我们也该散了。”

阿克占老玉:“你怎么办?还拿什么讨好太后?”

“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