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治研究,就是试验选举制度。研究所成果是一九○七年八月十八日,以普选方式选出三十名议员,成立了天津议事局。那年天津注册人口四十一万八千二百一十五人,投票率达百分之七十。

信的落款是“杨放心”。

庐中大隐者,阶下终南山。

浮云生灭处,无心世界闲。

山中白天短,邻近高峰相互挡光,下午三点,太阳便被遮蔽,白白缈缈的暮色倒可维持很长时间。蒙古族藏族服装最适合山地气候,一位穿着藏袍的汉人徒步行走,祈祷天黑得再慢些。

转过一片墓地般阴森的黑松林,响起闷雷般的瀑布声,愈进愈巨。他感慨:李尊吾的隐居处,竟如此吵闹。

瀑布不大,仅七八丈高,是山谷的回音效果令其雄壮。瀑布下积成一个半亩大水塘,水面鬼影变幻,是水下游速如电的鱼。

临塘山岩凿出一个高阔洞穴,为防岩石寒气,贴壁搭上木头,建成洞中木阁。木色灰黑,局部表皮泛有老银子的乌光,是数百年木质的特征。

此等工程,绝非一两人之力可以完成。应是宋元高僧旧居,被形意门前辈发现,代代修缮,作为高层的秘地。

入山者等在木阁门前,被瀑布噪音扰得心狂,几次差点乱跳乱喊。通报者是一个剃光头青年,长腿高腰,气质野兽般凶悍,却是大舌头,只会说“好好好”。

等到天光尽灭,光头青年开门,比画表示“师父睡觉刚醒”。阁内木柱石阶,二楼正厅宽大,壁柱挂有四十盏油灯。

不知是何油料,火苗亮得刺眼,一个黑袄红裙的女子扶着一个高大老者在遛弯。俩人行至西墙,回转成正面,女子的异族美貌令入山者深吸口气,随即一惊,老者两眼闪着鬼怪白光。

又近了几步,看清老者瞳孔有异,似蒙着一片鱼肚白鳞。老者停步:“人老了,要睡黄昏觉。让你等了。抱歉。”

语音慈祥,入山者愕然:李尊吾竟然瞎了。

此病古称叫“脑流青障”,圆翳生杂质,老了便易得,不能辨物形,勉强辨明暗。

带来一封普门和尚的信。证明身份的信物是尊小泥塑,入手摸摸,知是清廷忌讳的“白衣弥勒”。

邝恩貉与最丑姑娘不识字,让入山者读。字数很少,要李尊吾去五台山南山寺相会。李尊吾叹道:“他还活着。”

十年前,普门高估李尊吾武功,想借比武求死,却将李尊吾打成重伤,只被削去两根手指。老而不死,是最大悲哀。

普门和尚与形意门有神秘渊源,透露过李尊吾师父——刘状元年轻时参拜过他,能找到李尊吾的人,只有他。

入山者住宿一夜,次日清晨离去。

李尊吾一日睡四次,清晨、午后、黄昏、子夜,各半个时辰,最丑姑娘都陪着他。任何事情,她养成了习惯,便觉得天经地义,躺在他身边,会比他更快入眠。

午后,听着她低缓均匀的气息,李尊吾有一丝酸楚:以前觉得她好看,眼盲后,又觉得她好听……

瀑布下水塘,闪着令人目眩的光斑。邝恩貉静立,蛇鳞剑在左手,刃光闪闪,似乎水质。

观水,为了练眼。实战时,面对敌人刀光,一眨眼,便死了。电闪雷鸣于眉前,睫毛如铁铸,不动毫厘,才是剑学的初步。

水光犹如活物,可借之练习反应。剑法的反应练习特殊,是“忘身之应”——忘记身体,无眼睛和手臂,剑尖犹如活物,自动做出反应。

忘身艰难,邝恩貉习剑数月,剑尖未曾一动。

不知不觉,入山七年,迈过一个个武功层次,原本都很难,但时间到了,某一天便忽然实现,自然得如早晨醒来。

不是时间到了,是心到了,人是肤浅物种,总是服从于一般感受,习武是造反,造反需要时间——这便是“功夫”二字的内涵。

面对艰难,早已克服了焦躁情绪,如一头牛老实耕作,不思春秋,不思天灾虫害,一亩之地和百亩之地,均在慢悠悠中完成。

剑尖上似有一丝痛感传到心底。

剑尖还是未能动。

邝恩貉缓缓转头,见李尊吾站在身后,尺子刀杵地,如杵拐杖。眼盲后,他从未中午起身,也从未离开过塔吉克女人。

邝恩貉刚发出“好好好”,李尊吾挥手止住:“到这里三个月,你的疯病就好了。为何还要装得口齿不清,一装就装了七年?”

半晌,邝恩貉:“我说梦话?”

李尊吾:“不知道。你的房间在楼下,我不干偷听的事。习武七年,有过那么多师徒问答,你没说过一句整话,用心之狠,真让我害怕。你话上没毛病,只是控制过度,露了痕迹。”

邝恩貉转身正对,眼神凝固,如迎敌人刀光。

李尊吾:“为什么?我猜了七年,也猜不透。我现在还有杀你的把握,再往后拖,就没把握了,这几日,白天点四十盏灯,眼里都不亮了。不说,我便下手了。”

邝恩貉:“有些事,不说比说了好。”口齿清晰,有着习武者特有的底气。

尺子刀刀尖离开地面,李尊吾浑浊的瞳孔犹如鬼怪。

邝恩貉:“说了,怕你觉得我是个小人。我想给自己保住一份体面,不管我如何用心,决不会伤害你。你是我师父。”

似一道水面光波映过邝恩貉的脸。

左耳耳垂滴血。

李尊吾的尺子刀绣花针般扎了一下。

在邝恩貉眼中,李尊吾未曾动过。

这便是“忘身之应”吧……开悟的狂喜被冷汗淋灭,睫毛根生疼,小腿震颤,竟是害怕。

李尊吾:“你是个聪明孩子,这一手,或许三年或许五年,你也可达到。非得今日死么?”

邝恩貉吐出口气,眼皮突然失控,频眨如盲人。

狠命闭住眼,开口说话。

入山三月,癫狂渐消,惊觉塔吉克女人如此漂亮。装成拙口拙舌,是避免跟她说话,说多了,就亲近了。他实现了他的设计,七年来,她视他为家畜家具,不曾有过一点关心。

李尊吾:“你喜欢她?”

邝恩貉:“不知道。只知道这事不能发生。”

三人同居,野山蛮地,难免有失控的情感滋生。人总是被瞬间情绪毁了一生志向,李尊吾暗叹口气,他讲的,跟自己预测的一样。

他心机重,难成绝顶高手,却是个可托付大事的人……不由得有些想叶去魈,在最好的年月没习武,可惜。

李尊吾伸出手,邝恩貉将蛇鳞剑归鞘,递上。

这是沈方壶的剑,两人还有生死之约。七年里,早恢复了武功,眼盲后,却练成“忘身之应”,不凭耳力,凭感觉可知十五步内的动向,感觉好时,抽刀可斩飞虫。

沈方壶的命,贱比飞虫。

抚摸蛇鳞,丝绸般滑腻。

李尊吾:“你我不是师徒,七年来,只是拿你练手。没教过你秘诀,日后,不要说自己是形意门。说了,杀你。”

蛇鳞剑夹于肋下,以尺子刀作拐,向山下走去。

邝恩貉追上,语调惊恐:“师父!师父!”

鞋面咔地裂开,脚弓上一道血痕。

李尊吾杵刀前行,路面土粒吃去刀尖血滴。

邝恩貉止步。

李尊吾:“有些话,不说比说了好……塔吉克女人,归你了。”

身后没有邝恩貉回音,不知他是怎样的震撼。他喜欢她?此念一起,心酸如绵绵阴雨,竟不能停。

她的名字叫恰契卡赛然依,“雄鹰停留的屋顶”之意……多么结实的屋顶,本以为自己是那头老鹰。

但,我老了。

七年,她不曾怀孕。她的笑容孩子般纯洁灿烂,她该有一个孩子。此刻的她还在午睡,如果邝恩貉去要她,便会生下一个小孩吧?

她的孩子和她一样,有着湖蓝的双瞳。

脚下一颠。作为顶尖高手,不该脚下不稳。真是耻辱!

李尊吾稳住步,忽然冷静。原本是高尚的,答应了依阐,要让她的种族繁衍。年轻人应该跟年轻人繁衍,天经地义。

走着,不再难过,甚至还有道德上的喜悦。在“忘身之应”的感知里,邝恩貉还在原地,未曾动过。

没关系,漂亮女人总是让男人喜欢的。自己的身影在路面上消失后,他会回木阁去找她……

惊出一身冷汗,李尊吾发现自己已转过身来,左手张开着。

蛇鳞剑已脱鞘,如一道横行闪电,直射邝恩貉咽喉。

这是沈方壶也躲不开的必杀技……

没有刺入肉体声,剑的飞程奇迹般拉长,落在水塘边卵石上,遥远一响,如寺庙磬音。

邝恩貉躲开了?他的武功比预想高,这个有心机的孩子,终于骗过我一次……不对,没有闪避声。

李尊吾的盲眼湿润了。唯一的可能是,他正对着自己的背影,下跪磕头,以谢师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