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江湖(上)

秦红

自本期开始,我们拟连载台湾武侠名家秦红先生的新作:《风过江湖不留痕》。此作计二十余万字,我们拟连载于2002年第1期至2002年第4期。敬请广大读者关注。

秦红先生是台湾武侠界屈指可数的名家,本土派的代表人物,他的代表作有《九龙灯》、《第七把飞刀》、《一剑染红长白雪》、《武林第一圣街》、《冷血十三鹰》等,皆深受华人边界的广大侠友喜爱。《风过江湖不留痕》作风保持着秦红作品的鲜明特点:文笔清新流畅,雅俗共赏,情节环环紧扣,波波相连,尤其长于写少年男女初涉江湖的情怀,故事惊心动魄,出人意料之外,令人不忍释卷。

一、怪事连连

石臼上屋。石狮上树。

猫儿摔死。金鱼挖目。

这是半个月来发生在云府的四桩怪事。云府是几世书香门第、官宦之家,坐落于风景幽丽的莫干山麓,依山傍水,四周尽是参天老树,朱漆的大门外有一对石狮子,门上的紫铜吞口也擦拭得闪闪发亮,只是大门经常不开,宅中之人很少露面,附近居民仅知他们姓云,家有老少几十来口人,别的一概不知。所以,当这些怪事发生时,附近居民没有一人知道,而云府中知道这些怪事的也只有一老一少。老的,是被云府聘为西席的高老夫子。少的,是云府的少爷云镜。

云镜是云府中每天起得最早的人。小伙子性情坚韧,好学上进,每天天未亮即起床,去听高老夫子授课,讲习经书,学习梵文,然后习武,然后才吃早饭,五年来天天如此。那一天,也是天尚未亮的时候,他在卧房盥洗一毕,开门而出,在走向高老夫子的书斋之际,赫然发现原来是摆在院上的一个石臼,竟然跑到了花厅的屋顶上!那石臼少说也有七八百斤重,是谁把它搬到屋顶上去的?云镜大为震惊,赶紧奔入书斋告诉高老夫子。

高老夫子年近七旬,外表斯斯文文,一派儒者气度,云府上下除了云镜之外,没有一人知道他身怀绝技。他听了云镜的话,立刻随云镜来到花厅前,一看屋顶上那个倒盖着的石臼,二话不说,一提长衫,飞身上了屋顶,双手提起石臼,一跃落地,将石臼放回原位,然后拉着云镜匆匆回到书斋。他的脸色异常凝重,注视云镜好半晌,才开口道:"镜儿,为师到府上执教已有五年之久,从来没有问过你们云家的任何事情,现在为师要问你一句话,希望你老老实实回答!"云镜从来不曾见过高老夫子神情这般严肃,不禁面容一懔道:"是,师父请问便是。"高老夫子道:"云夫人是你的亲生母亲么?"云镜一怔道:"当然是啊!您老人家为何忽然问起这个?"高老夫子敛眉沉思良久,才面色严厉地说道:"好了,你只当为师没有问你这句话,关于那石臼之事,你也只当没那回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现在打开书本,听为师讲课吧!"云镜打开了书本,可是他已听不进高老夫子的讲授,师父一向和蔼可亲,今天却满脸阴沉。他满腹疑云,记忆回到了五年前自己才十四岁的时候……

十四岁那年,有一天他脱光了衣服在莫干山下一条溪中戏水,有个老人从溪边经过,停足看着他,看了老半天,忽然跳入溪中将他拉上岸,指着云镜臀上小时便有的一条新月状的伤痕,神色严厉地盘问他的年龄,他为什么会有伤痕等等,而后老人忽然笑了,一拍云镜的屁股道:"这么大了还光着屁股,不害臊。"随即扬长而去。但过了两天,老人忽然以"云府西席"的身份出现于云镜面前,除了教云镜念书,还暗中传授武功,如此这般一晃已过五年之久。

过了四天,也是天尚未亮的时候,云镜从卧房出来,发现两面围墙边的一棵老树上似有东西,他趋前一看,赫然是一个石狮,被人搁在了粗壮的枝丫上。石狮,是大门外那两只一千多斤重的石狮中的一只!他又赶紧飞报高老夫子。高老夫子又上去把石狮搬下来,悄悄地移回大门前,叮嘱云镜不要说出去,免得惊扰家人。

又过了三天,另一桩怪事发生了。云府的一只花猫死在一处檐下,头部破裂,好像是失足摔死的,但云镜知道猫不可能摔死,它无论从多高的地方跳下来都会安然无恙。他把死猫提去见高老夫子,老人摸了摸死猫的头,只说了句:"把它埋了吧!"但云镜再也忍不住了,道:"这是怎么回事?您老人家应该知道才对。"高老夫子瞪了他一眼道:"为师凭什么应该知道?你当为师是神?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好好念书习武,别的事少管!"又过了四天,云镜在花园里练完一趟"百变迷踪步"后回房,经过一个鱼池时,发现养在池中的七条金鱼全死了。是被人挖下眼睛而死的。他们云府中没有小孩,大人当然不会干出这种缺德事,他断定此事与前几桩怪事有关联,但高老夫子仍然面无表情,还是同样一句话:"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过,高老夫子这一天一反常规,督导他将过去所练的各种武功重新练习一番,到薄暮时分,又塞给云镜一封密函,说道:"这东西给你,将来有事,拆阅即知。"这夜,云镜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越想越觉师父的言行反常。师父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教自己读书,教自己武功,还教自己那些难懂之极的梵文?师父对那四桩怪事不理不睬,又对自己全日督导习武,以及后来交给自己一封密函,这是否暗示他即将离开云府?他按纳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性,立刻起床点灯,拆开了密函在灯下细阅——"镜儿吾徒,石臼上屋,石狮上树,以及猫儿、金鱼之死,实系为师昔年一位仇家所为,此人武功非常厉害,此番找上门来,一场生死恶斗已不可避免,惟恐累及府上,只好弃馆而别。函中另附一函,你可持之前往黄山谒见千松岭卧松老人,当另有奇遇。他若问起为师名讳,汝只答'江湖蜉蝣客'即可,行走江湖期间,汝须隐瞒实际年龄,千万勿被人看见你臀上之刀疤。五载相聚,临别依依,倘若缘分未尽,为师与你自有再见之日,你初涉江湖,当知风波险恶,应事事小心……"密函中另有一函,写着"黄山千松岭卧松老人亲启"十一个字。云镜披衣冲入书斋,大叫道:"师父!师父!"但书斋中已无老人踪影。

数日后,云镜禀明父母,称欲出门游历山川,增长阅历,云镜父母都是慈爱通达之人,也欣然同意。云镜便带着老仆云顺离开了家,越过天目山脉,进入安徽地界,准备上黄山。

这一天,主仆俩在一家酒楼打尖。时当正午,酒楼上下均已客满,他们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座头,刚刚点过酒菜,蓦听得楼梯"噔噔"作响,好像上来了两头牛似的。所有客人一齐循声望去,只见上楼来的是两个体型特别高大的黑脸大汉。这两人一上楼,好像来了两个凶神恶煞:他们穿着同样的黑布劲衣,腰上各悬一刀,惟一不同的是那张脸,一个是圆圆的西瓜脸,一个是长长的马脸。一边一个中年客人喝了一口酒,靠近云镜耳边,低声道:"那两个是长江帮的小头目,长江帮如今势力喧赫,在地方上横行惯了,老弟是读书人,别理他们罢了。"云镜点点头。

不久,双方酒菜上了桌,云镜主仆默默饮食,那两个长江帮的小头目则旁若无人地大声谈笑,时而拍桌子破口大骂,时而仰头纵声大笑,嚣张极了。只听那姓冯的汉子道:"听说帮主正四处悬赏捉拿一个小子。试想既不知那小子的姓名,也不知道他住在何处,仅知道他今年十九岁,屁股上有个刀疤,这要到哪里去找人?总不能见到十九岁的青年就要他脱下裤子来看,你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今年十九岁的青年?"云镜听了心弦一震,暗忖道:"今年十九岁?屁股上有个刀疤?这不是说我么?"云顺自然知道,心中紧张起来,便向云镜低声道:"少爷,咱们还有几十里路要赶,快些吃了好上路。"云镜对他挤眼一笑道:"不急,反正今天也赶不了几十里路,多歇一会不妨。"姓简的大汉道:"听说找到此人可赏银五百两,五百两银子算什么?前一阵子,总坛下了一道令谕,说帮中兄弟如有人懂得梵文,可立刻前往总坛报到,一经录用,赏千两黄金,可惜别说是梵文,我们俩大字也不识得几箩筐……"云镜听那二人讲话,一时心中大奇,真不知这长江帮是什么来头,怎么这二人所讲之事,竟和他都有关连?当下主仆吃完饭,云顺回了客栈,云镜却信步走到十字路口,忽见有一群人围聚在街边,便也上前观看。原来,那墙上贴着一张布告,上面写着:"本堡诚征精通梵文人才一位,年籍不拘,男女均可,一经录取,酬劳千两黄金。又:如有人知悉上项人才热心推荐,酬谢纹银一百两。铁堡敬启。"云镜看了布告上的文字,心中又涌起阵阵疑云,正在沉思默想,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肩膀,云镜回头一看,正是酒楼上所见的那姓冯的大汉,他问道:"这位公子,看样子你是读书人,懂不懂梵文啊?"云镜顺口答道:"懂得一些。"那人大喜道:"公子请在此处等候,千万不要走开!"说完,拔步飞奔而去。

云镜站在布告下等候。众人正在议论纷纷,却不知忽然发现了什么,人人面色一变,一个个低头走开,转眼间溜个精光!五匹快马拥着一辆华丽马车从街尾风驰电掣而至,在街边停了下来!车上走下一个灰衣老者,长须拂胸,面如重枣,神态异常威严,头上系着一条打成蝴蝶形状的白巾。转眼间,灰衣老者已满面堆笑地走了过来,说道:"老弟贵姓?听说你精通梵文?老夫查麟,乃长江帮铁堡堡主,请移驾敝堡一叙如何?"查麟招来那辆华丽马车,亲自拉开车门,请云镜上车。云镜当即上车,叫他们通知云顺一声。查麟随后上车,在云镜身边坐下,马车立刻开动,向郊外驶去。路上,查麟笑道:"公子练过武功么?贵庚多少?"云镜道:"一点粗浅功夫,贻笑方家。今年刚好二十。"他不敢实报,怕被这位长江帮的堡主脱了裤子看屁股。查麟又问起云镜的家世,明似关注,隐含盘诘,云镜只隐瞒跟随高老夫子习武一节,余者据实回答。

约莫两个时辰,马车来到一座巨堡门外。六骑一车隆隆驰过吊桥,直入堡门,沿着一条细砂车道向左一转,迎面是一座宏伟高楼,马车驶到楼前停住,查麟陪着云镜并肩进入楼中。

查麟陪云镜吃过晚饭,正在谈关于梵文的话题,堡门上突然响起一阵铜锣声,三长一短,连续敲了三遍。一名武士快步奔入厅来,向查堡主躬身禀道:"总坛慧姑娘到。"查麟一怔,只听蹄声急如骤雨,三匹骏马已直冲厅外石阶前,齐齐顿住,一个银铃般的清脆声音道:"怎么啦?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是不是?"查麟慌忙哈哈大笑迎了出去,亲自接了马缰,道:"请还请不到呢!今晚是什么风把咱们的慧姑娘吹来的?"马上飞絮般飘下三个少女,最前面一位身着朱红色剑衣,大约十六七岁,鹅蛋脸儿,雪白肌肤,颊上一笑两个深深的酒窝。那女孩娇小玲珑,艳光照人,丽质天生,她悄悄地瞟了云镜一下,微微一怔,拿手掠了掠被风吹乱的鬓角,嫣然道:"查叔叔,咱们是特为聘人之事来的。"查麟一愕,一名黄衣少女却"嗤"的掩口轻笑道:"查堡主别信姑娘诓你,总坛离这里有多远?咱们就是会飞,一天之内,也飞不到这里呀!"红慧姑娘娇憨一笑,一面款款移步入厅,显得仪态端庄,雍容大方,云镜忙不迭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那慧姑娘微笑着摇手道:"小妹名叫柳千慧,这两个丫头是小春、小香,都是我的贴身侍女,咱们野惯了,公子别见笑。"查麟满面谄笑接口道:"慧姑娘是敝帮帮主惟一的爱徒,最得帮主宠爱,有个雅号,叫作'小彩蝶'……"柳千慧粉脸微红,闪着一双大眼,向云镜上下打量了一遍,云镜正是十八九岁的少年,乍见这般美貌的女子,不惯顽笑,登时俊脸绯红,低头不敢仰视。柳千慧笑道:"云公子可知道梵文'鲁巴达'是什么意思么?"云镜沉吟半晌,恨不得在脑海中将高老夫子教下的梵文寻搜一空,但也是茫然不知此词是何意,他心性要强,又不想令这娇美的姑娘看低自己,急得不住抓头搔脑,反复念着:"鲁巴达……鲁巴达……这倒没听说过……"柳千慧突然笑弯了腰,道:"告诉你,'鲁巴达'是我养的一只花猫的名字,难怪你没听说过了。"这话一出,云镜如逢大赦般长长吁了口气,查麟哈哈大笑不止,云镜暗忖道:"这位柳姑娘美丽可人,却又如此狡黠刁蛮,以后倒要对她特别留意一些才好。"铁堡堡主显然对柳千慧十分奉承,急急吩咐重整筵席,添设席位,柳千慧却执意要连夜送云镜到总坛。云镜问道:"贵帮总坛离此多远?"柳千慧道:"乘车大约要走四五天。"云镜面现难色道:"在下原以为译书之事就在此地,如果太远了……"柳千慧抢着道:"四五天路程哪算太远,君子一诺千金,云公子既然答应,说不得只好请你辛苦一趟了。"云镜倒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心里本来对长江帮寻人和译书两件事也想追根究底,又隐隐不想让这个小姑娘失望,当下笑道:"既然如此,只好从命一行,不过在下并非贪图酬金,假如那部书并非益世之作,在下应该有权拒绝,这一点,尚希堡主和柳姑娘谅解。"查麟听了这话,颇有不悦之意,柳千慧却向他暗暗递了个眼色。说话间,酒席已整好,铁堡主极力挽留,大家又饮了数杯,夜色已深,柳千慧推却不过,只好答应住上一宿。

第二天一大早,查麟特命套了一辆华丽的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铁堡。在鄂城渡过长江,车马忽然折向东南。一路上,云镜暗中留意,发觉车马似在绕行于大别山南麓,正向皖、鄂、赣交界处前进,他本想找个机会探探柳千慧口气,又觉得这个小姑娘太伶俐,让她起疑反而不好,既然只有四五天时间,索性忍耐几日,所以终未开口。

当日傍晚,车队抵达浠水附近一处小镇,柳千慧突然下令投店,包租下客店整个院落,车马都驶入后院,四名武士奉命分班巡守,禁止闲杂人等进入后院,连店家伙计也不例外,戒备之严密,如临大敌。云镜不解,在晚餐席上问起缘故。柳千慧只淡淡一笑道:"没有什么,咱们被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暗中盯上了。"云镜不便再问,心里却在盘算寻思,这一路他见长江帮组织庞大,各地都设有分坛,帮中武士又跋扈骄横,显然绝非名门正派,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搜索一个无论年纪和身上疤痕都跟他相同的少年?那一部急待译出的梵文书册,又是什么样的呢?他忽然生出一种恍如探险的感觉,心想此行或许会探查出一桩惊人的秘密,但说不定正一步步走向陷阱,偶一不慎,就将招至横祸。想到这儿,心里一阵惊悸,又有无限兴奋,不禁摸了摸怀中那只羊皮封套,默祷道:"师父,您老人家请放心,只等从长江帮回来,镜儿一定会赶到黄山千松岭去的……"一夜无事,第二天醒来,已是红日当空。云镜翻身下床,正匆匆着衣,忽然瞥见枕下露出一方纸角,伸手抽出,展开一看,竟是一纸字条,上面潦草地写着:"为了天下武林之生机,吾等不得不严厉警告你:长江帮邪恶凶残,野心勃勃,你应立即辞去为虎作伥的译述工作,及早逃生,否则你将悔恨终生。"云镜大骇,字条分明是有人趁夜偷偷放在枕下的,而自己居然毫无知觉,假如来人真要存心加害岂非易如反掌?再说,客店里外已由铁堡武士严密戒备,此人来去自如,一身武功显然十分惊人了。他没有声张,只把字条向怀里一塞,泰然盥洗整装,领着老仆云顺开门出来,大伙儿已在早餐桌边等候了。云镜一边吃饭,一边将纸条一事讲给柳千慧听,柳千慧柳眉紧锁,然后安慰云镜道:"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武林中争斗时有,彼此恩恩怨怨,纠缠不清,本帮雄峙于大江南北,难免遭人忌恨,译书一事关系重大,不免有本帮顽敌一旁虎视,小妹既承担护送责任,一定将你平平安安送到总坛。"

二、总坛疑影

第三天午后,车队抵达潜山县城,柳千慧突然打发车夫驾着空车回去,被留下来的四名铁堡武士人人难掩欣喜之色,就像已经到了家似的。云镜诧异地问起,柳千慧淡淡一笑,答道:"再往前去,车辆已无法使用了,必须换乘马匹,比较方便。"早餐刚毕,忽见武士飞报道:"总坛毛统领亲率六名一品武士到了。"未几,便有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人带着六条彪形大汉含笑走了进来。毛统领大约四十岁出头,身材瘦削,个儿又特别高,乍看就像一支竹竿,两眼开阖之际,神光灼灼,太阳穴坟起如卵,腰悬长剑,面容冷峻,令人望而生畏。后面六名大汉都穿着黑色劲装,无论体形、神态、服饰,都显得远非铁堡那些武士所能比拟。

毛统领向柳千慧拱拱手:"柳姑娘路上辛苦了。"柳千慧欠身道:"为'老龙头'做点事,谈不上辛苦,倒是毛统领来得真快。"毛统领恭敬地道:"'老龙头'十分高兴,特命毛某连夜赶来迎接。"柳千慧一摆纤手,向云镜引介道:"这位是本帮一品护卫统领毛长安,职司总坛警戒安全,将来彼此交往的机会正多呢。"那毛统领转过身来,一对精目缓缓扫过云镜,目光锐如冷电,使人不期然心里冒起一阵寒意。

一行人鱼贯步出客店,门外已系着十余匹健马,马蹄上都扎了草垫蹄套,果然是准备行走山路。出城不久,便入山区,四围青山莽莽,毛长安从怀中取出两幅黑布缝制的套子,向云镜与云顺道:"请两位先戴上头罩。"云镜不解问道:"戴这东西干嘛?"毛长安笑道:"这是本帮的规定,凡帮外来宾,都必须戴上头罩才能进入总坛,以免总坛所在地被人知道泄密。"云镜默然良久,才无可奈何地戴上了黑布头罩。云镜登时眼前一片漆黑,目不能视,全凭马匹进行速度来估计行程,只觉所经之处尽是崎岖山路,良久又觉有枝叶拂身,好像正通过一片树林。又过了好一会,前进的速度突然加快,马蹄踏在地上,平稳而轻盈,想来是走上了大道,左侧遥闻水流之声,似在沿着一条河流前进。

整整一上午,云镜一行都是沿河流上行,直到近午时分,人马才向右折入一片阴冷茂密的林子里去,渐渐远离河岸,水声也越来越远,终至渺不可闻。这样又走了顿饭工夫,前面突然停顿下来,好像有人现身盘查,毛长安正在高声与人交谈,语气十分客气。接着,十余骑排成单行,缓缓登上一列高约数百级的石阶,大伙儿纷纷下马,小春忙替云镜解去了头罩。云镜揉了揉眼睛,好半天才适应刺目的阳光,他发现置身于一座山峰的腰上,山峰笔立如削,又在群山的环绕之中。眼前虽有几幢石屋,却只住着二十余名一品护卫和一位五旬左右的蓝袍老人。

柳千慧替他引介那蓝袍老人道:"这位是本帮护法公西老前辈。"那蓝袍老人摆了摆手,好像不大喜欢理人的样子。柳千慧忙向云镜解释道:"他是我们'老龙头'从高丽国带回来的三大高手之一,名叫公西舟,另外还有两位,一名朴正,一名李承欢,都任帮中护法,日夜随侍于'老龙头'左右……"云镜闻言不觉多看那公西舟两眼,只见他一脸冷漠,一只狮鼻伏在脸中央,占去了大半边脸,神情阴鸷可怕,身矮而壮,一望便知是个冷酷寡情而勇猛有力的粗人。

云镜听她提及"老龙头",乘机问道:"常听姑娘提到'老龙头',大约是贵帮帮主了?"云镜举目四顾,又问道:"这儿就是总坛所在了?"柳千慧道:"此处只是通往总坛的第一道关隘,距离总坛还有一段路程,到了这儿,如非获得本帮允准,纵然背生双翅也莫想飞出去了。"云镜问道:"为什么?"毛长安招招手,领着云镜走到一排铁栏边,笑道:"云公子请向下看。"云镜凭栏下望,但见峰下峭壁如镜,离地高达百丈,壁上寸草不生,无处可供攀登,纵目远眺,密林如涌,都远在数十丈外,不禁惊叹道:"奇险天成,飞鸟不渡,确是绝堑之势,但是刚才咱们又是怎么上来的呢?那些石级都到哪里去了?"毛长安得意地一笑道:"何曾有什么石级!那是特制的盘旋钢梯,由峰上机枢控制操纵,使用之后,已被绞盘收入山腹,峰上峰下便无路可通了。"转身一指峰后,又道:"云公子再看后面。"云镜回头一望,只见这块峰腰上的平地约有十余丈宽,三面绝壁,只有靠山的一面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乃是惟一通往总坛的道路,洞口不仅有一品护卫把守,而且设置了粗大坚固栅栏,铁栅一闭,内外隔绝,任何人也无法通过。

看了这些,云镜从心底冒起阵阵寒意,暗忖道:"长江帮占此绝地,防守之严密,胜过铜墙铁壁,我一时意气,混进来容易,以后想出去恐怕比登天还难了。"正想着,一名一品护卫来说酒菜已经齐备,众人来到一栋较大的石屋。屋内高悬着十余盏巨大的八角琉璃灯,照耀得纤亮毕现,正中一张圆桌,酒菜罗列满席,公西舟已经坐在主位上,抓起酒杯连干了三大杯,一声不响地推席而起,自顾往屋后去了。

毛长安松了一口气,云镜诧异道:"那位公西护法为什么只喝酒不吃菜?"小香轻笑道:"公子最好别问这个,说出来连咱们也要吃不下菜了。"云镜更加好奇,追问道:"为什么?"柳千慧低声道:"他不喜熟食,每餐要生啖五斤牛肉、两只肥兔和五六只鸡鸭,另外还要喝一大盆生血,所以总是独自进食,今天因为知道你是帮中贵宾,才破例敬了咱们三杯酒。"云镜骇然,心想长江帮用这种兽性未泯的人把守总坛出入关隘,不能不说高明,公西舟汉语生硬,冷酷寡情,加上勇猛有力,武功精绝,当然不会发生徇情纵私之事,的确是最适合的人选。

饭后休息片刻,上马继续前行,经过铁栅的时候,公西舟已等候在洞口,仅将铁栅启开一半,所有通过铁栅的人,必须一个一个缴验号牌,连毛长安、柳千慧等也不例外。通过铁栅,大家才吁了一口闷气,催马进入石洞。这石洞笔直向前延伸,大约有百余丈长,洞中平坦而宽大,足可容三四骑并驰,每隔数丈,壁上就嵌着一粒巨大的夜明珠,一片青蒙蒙光华,足堪照明行走。

不觉隧道已尽,眼前豁然开朗,又呈现出另一片景象。只见群山环拥中,竟有偌大一片平地,远处一瀑临空飞泻而下,水流无处可泄,竟在山凹中汇聚成一个广逾千顷的大湖,粼粼波光映着峰峦,山岭苍翠,倒影幢幢,简直就是一幅绝美图画。沿湖沃野无数,一畦畦的水田,绿油油的稻禾,成群的牛羊马匹,林木扶疏,闪露出点点茅舍,恰似人间美境,世外桃源。湖水中央,成品字形耸立着三座小岛,岛上高墙峻垛,飞檐朱阁,隐约可见巡守戒备的一品武士执戈往来,俨若城堡,不用说,岛上就是长江帮总坛所在了。

隧道内口另有几栋石屋,也有锦衣护卫驻守,为首的是个满面红光的七旬老人,身穿蓝衣,神态与公西舟相反,十分和气,客客气气地道:"帮主已经命号台催问过两次了,各位请勿耽搁,准备渡湖吧!"说着,一摆手,石屋后一根木杆上,立刻升起三面色彩鲜明的旗帜。对面城堡下迅速掠出一艘小船,怒矢般向岸边驶来,云镜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竟未看出那艘小船是怎样出现的。不多久,小船抵岸,一行人鱼贯而上,小船立刻掉头向湖中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