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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句·刺客行
作者:幽斋悠哉

  01 申诛令

“浣花溪上如花客,绿闇红藏人不识。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手把金刀擘彩云,有时剪破秋天碧……”
韦庄的这首《乞彩笺歌》说的便是薛校书凭水撷花,制“桃花笺”的典故,这般去芜存菁的妙手虽略着相,却叫一令的芳华隽永于纸上。便也从这时起,时人开始崇尚斯色斯制,无论远交近和,亦或儿女情长,若是少了这一张小笺,便似乎缺了几分颜色。
此刻秦横云的手上,便平铺着一张浣花笺。这张小笺只一看去便知道绝非俗制,非但质腻色匀且纸间的花纹鲜丽无极。点点纷纷的花瓣像极了水间落英,只怕一抖手便要跃然而出。
这般上好的活色生香,可惜对着它的秦横云却是拧眉瞪眼似同嚼蜡。尺笺无字,他的心中也无花。他的豹子眼在笺上扔下不屑二字,终是向规规矩矩坐在他案前的韩香瞪了过去,锵声道:“绝句?”
韩香仍旧规规矩矩地坐着,只管盯着自己的手指,道:“是。”
秦横云放下小笺,凝眼在他身上瞧了半晌,那眉头却拧得更沉了些,道:“座次?”
“末座……三十九。”韩香秀气的脸竟有些红了,头又埋得更低了些。
秦横云听见这话不由得将大手往案上一拍,向左右啐道:“格老子!某一万两的金锞锞,便只来个小老幺?”他的左右并没有人,自然也无人应和,倒是韩香把头抬了起来,秀气的鼻子仍旧有些泛红,道:“世道不好,生意难做,秦公花都花了,便快些签了才好。”
秦横云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在转眼,他又拿起那张小笺,指着韩香嘿嘿笑道:“你要某签了这副‘虽远必诛令’?”他的手臂极长,几要将笺纸戳到韩香的鼻子上。
韩香却摇了摇头,道:“秦公此时签的,还不过是‘申诛令’,非得人死句截、再无任何首尾时按了花押,方是一副完整的‘虽远必诛令’。”他一面说,一面就起身,径自去了秦横云的案前研起墨来,然后捉起笔,挽袖递给秦横云,又道:“签了吧,秦公。”
秦横云,豪州三鼎甲的榜眼。他做大豪这般久了,向来没有人敢近他三尺之内。而这个丫头般的黄毛小子却浑若不知地跑到他身侧,竟然还给他……递笔。即便秦横云腰间那九花十八响的“崩月日”铮铮怒吟,这个无礼的竖子也只浑若不闻。
他这对“崩月日”,皆是九朵莲瓣的烂银锤。大锤连柄重四十六斤,小者也在三十斤上下,便是中间系连双柄的环链,一环也有脚镯粗细。近攻远搏,无往不利,当年会稽山十二飞首,经他一式“朝天拆二”便改了名目为“群龙无首”。自此再没哪个不睁眼的东西敢撩他的虎须。
然而韩香,毕竟是“绝句”的人。便是三十九郎,终究还是“绝句”的人。是以秦横云按捺住腰间的环链,也按捺下腾腾的肝火,看了眼他递过来的笔,仍旧嘿嘿笑道:“不急,不急——府上近日有大丧,终须完了丧事,才好办正事。”
看他不肯接,韩香只好放下,似乎也觉得不可太急。他想起封九哥的话:便是天大的买卖也须绷足了架子,方显得奇货可居。于是他又坐了回去,微蹙双眉,琢磨着这单生意当真麻烦得紧。这时他却听秦横云唏嘘道:“幼子死得凄惨,终须把那仇家的头拿来祭酒……某方能安心。”说着,秦横云那狮鼻阔口的豪面竟滚下泪来。
韩香张张嘴,刚要道声节哀,心里却想起一事,不由恍然道:“如此,秦公要签的必是仇家,不知是什么人,也可挑明了吧?”
“那便是你要做的事。”秦横云登时止住了眼泪,“找出那人,提他的头来见我——这桩买卖便成交!”
韩香怔了好一会,才懂了他竟是要自己去杀一个“不知是什么人的人”。他提起袖管擦擦鼻梁,道;“绝句只有刺客,没有捕快,秦公若想寻凶,何不去六扇门……”
秦横云早把大手向案上一拍,怒道:“格老子!当初可没这个话,恁地金子落了荷包便推三阻四?这单生意你既接了,某便吃定了你!”
韩香被他这一通抢白又搞得水沁鼻峰,方要说话,秦横云却又转了面色,笑道:“某看你后生有为,就无须自谦了吧。况且,那人也出不了豪州地面儿。”也不待韩香开口,他便又道,“来人,送贵客!”于是空厅里便就多了一人,韩香稀里糊涂地被这人牵着手儿引出了厅去。待他在园子里挣扎着回头,空厅已真成了空厅,早不见了秦横云的踪影。
“绝句”。天下最负盛名的结社。他的子弟不是贤,不是侠,而是刺客。绝句很有名,子弟门生却名不见经传。然而正是这种无名方成就了绝句的惊艳,你只须付够了价儿,不管是杀一只猫还是取皇帝的首级,绝句都会把生意做得圆圆满满,因此他们红红火火,管他五代还是十国依旧活得很有尊严。
花刺邪上下左右,细细打量着她手里的这个男人。他不过穿着普通的直裾,不新也不旧,身子也很瘦弱,头顶更是不合时宜地绾了个道髻。她想不出这个扭扭捏捏的小子和久负盛名的绝句有什么干系。因此她探出一只莲足,悄悄搁在了他的脚前——韩香默契地跌飞了出去,像一副农裳架儿扑在了花圃里。她的眉梢挑起一分冷哂,心想“这便是扮猪吃老虎了”,款款上前,伸出一只素手,道:“好大的风,竟然吹倒了人。”
韩香揉着鼻子坐起来,此时他方看清了这个引他出厅的女子。夕照还暖,微波满衣,她看上去美艳得有些刺目。甚至她身上带着种妖气,或者是邪气,反正那双琉璃飞彩的媚眼骇得他不敢去握她的素手。他径自爬起,掸掸长衫,道:“风不大,是人瘦,说不得哪天我便去见了老君。”
“怎么说?”花刺邪有些惊讶。
“被风吹去的呗。”韩香瞄了她一眼,“正好问太上讨些驱邪灵咒,省得那些狐媚儿、鬼魅儿整日价刮风。”说完,他心里得意地一笑,以为这女子必要退避三舍了。
谁知冷不丁地一阵香风入怀,花刺邪几乎把香腮贴到了他的鼻尖,在他耳边轻声道:“狐媚儿不单会刮风,还会吹气儿。”
韩香觉得耳垂似要被“气儿”吹掉了,少经阡陌的他不由心痒得好像小猫抓挠。他登时想起三夫子的名言:欲拒粉贼,礼刀以擘!于是他轻轻推开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姑娘须自重才……”——啪!一记重重的耳刮子在他眼前绽出了金星儿来,那个“好”字也就顺势成了喝彩。
韩香摸着脸,刚要光火,花刺邪却幽幽地道:“非礼勿动,你、你怎地对人家动手动脚。”她那股子妖气仍盛,媚眼却凄凄楚楚,仿佛真被人非礼了一般。韩香这才想起自己推了她的肩膀,那温软的香肩似还在他手上留有余香。他不由紧皱了鼻子,心道擘就擘吧,你怎地还画蛇添足呢?无怪三夫子总说粉贼难拒,不若俯就成全……
花刺邪心里好不得意。她平生最恼这般明明不是老虎还要扮成猪的人,以为这样便是高手了?时下不是兴装孙子么,那只管装到底好了。于是她拍拍手,拧转腰肢,带着风啊气儿地去了园门,回首道:“走吧。”韩香正不知她是要逐客还是怎地,她又道,“秦公请你来办事,可不好耽搁了。”说完便似一朵豁然离茎的花,拧身出了角门。
韩香偷偷嗅了嗅手掌,那点子蚀心化骨的软香令他不由一个喷嚏!他急忙甩开手,大步追了出去。
秦雷,秦横云少子。他也是豪州三鼎甲之下公认的第一高手。他并未继承秦横云的衣钵,反是自成一门泼风开山的钺法,威名虽不及其父,也是如日中天。
此时他的大日轮钺便卧在他的身侧,钺锋和他的主子一道暗淡了光芒。一处要命的伤口赫然绽放在他胸前,那些裂口推开皮肉向四周回旋延展,创面齐整,几乎不见血痕,犹若巧手镂刻的一幅展菊开香图。
韩香本来想捏住鼻子,却又想起三夫子说的死者为大,只好屏住呼吸老老实实站在花刺邪身后。他发现她的背影原也这般动人,且不说衣领上一抹时隐时现的月色冰肌,只那自香肩渐削渐细的素雅纤腰,便已然叫他提不起眼睛了。韩香不禁在袖内伸平了手,琢磨着这或许便是盈盈一握?
“看清楚了么?”花刺邪蓦地转过身道。
韩香骇了一跳,忙不迭地用手揉眼睛,道:“自是清楚、清楚。”
不知怎地花刺邪觉得腰身有些刺刺的,于是一手叉了腰肢,皱眉道:“那便好,你可看出少公子的死因?”
韩香揉完了眼,又揉揉脸,然后嘴里蹦出两个字:“晚菊。”
花刺邪心底冷笑着,只要是有些阅历的江湖人都看得出这是晚菊,是蓝观雪的晚菊。

02 笑靥金

马不前的好马,秦横云的神力,以及蓝观雪的晚菊。豪州三鼎甲各有打人的玩意,方能在这云谲波诡的乱世成就霸业。倘若有人说没听过蓝观雪的晚菊或者马不前的头马,那简直没法在豪州的街面儿上混。
蓝观雪嗜菊,便如同马不前嗜马。不过马不前嗜的是可以为他泼血断头、打天下定江山的“人马”,而蓝观雪视如己命、一日不见便生三秋之思的却是真正的菊,是冷香晚艳、金蕊黄花的晚菊。
晚菊不单是他的命,亦是他的画、他的刀。蓝观雪非但以笔画菊,更以刀作笔,他最得意的一式刀法便叫做“晚菊”。据说见过这一式的人死得都很惊艳,因为这一式施展时有如晚香怒放,绚烂无极。能在重瓣迭飞之时葬魂送花,何尝不是一种惊艳的死法呢?
可惜近几年很少再有人见到这一式“晚菊”了,这位三甲的探花早已收敛锋芒,更多的时候是用他的笔来展菊开香,而非用刀。
于是每值秋令,马不前循惯例进行闭关三月的修炼时,蓝观雪却放下他的刀,入菊苑提毛锥,摄菊之影、挽菊之香。他自知不是青帝,不可将菊花报与桃花一处开,唯有泼墨留彩,用绢帛永绽芳清。
今年的秋来得格外地晚,却冷得格外地早。是以他今年的菊苑,花开得也格外地急,似要抢过霜天一令,延香不已。他的菊苑便在东城的根儿下,每年这个时候,几乎半个东城的人都变得素雅了起来,便是胡麻饼铺里的饼子,也都沾上些花瓣应景,薰薰犹香。
菊花虽冷艳,香却雅淡,便是簇簇成丛,也绝腻不了鼻子。可偏生到了韩香这里似乎就改了味。花刺邪听他不住地喷嚏,心道不懂怜香也罢了,可若在行刺中来这么几鼻子,不但煞了风景,恐怕连小命儿也要给“煞”了。
若非秦横云早有关照,要花刺邪从旁监察这小子的行举,她才不会在这临近黄昏的时候,还陪着他站在荒冷无人的街角上挨冻。终于她没好气地指着远处菊苑,道:“那便是他每日必在之地,你若不放心,不妨去探探路。”她话里其实带着揶揄,她倒未当过刺客,不过在她想来刺客不是应该事前做尽功课,以求事毕全身而退的吗?且她也想知道,绝句的三十九郎究竟要怎生把这单难做的生意,来一个开门红。
韩香终于打完最后一个喷嚏,揉揉鼻子,几乎想也没想便道:“去探探也好。”说着他便踢踢踏踏走向了菊苑,远远向站在苑口擎着竹帚、清扫落英的老伯嚷道,“劳烦通禀一声,就说秦横云秦二爷派人来见蓝先生。”
花刺邪的冷哂便就僵在唇角。她着实没想到韩香竟像个乡里的泥腿串门子一般,随随便便就跑去叫门,还大模大样地扛出秦横云的旗号来。当看见那个老伯停住竹帚、上下打量起韩香时,她知道如果自己再不露面,那可真要僵场了。于是她把咬痛的牙磨了磨,走上前去道:“髯公,好久不见了。”
那老伯听见这话,登时那一嘴皓如银针的长髯,几乎根根直立了起来。他拧着眉须把脸皱巴在一处,转头看了花刺邪许久。竟然砰地一声将手中的竹帚捏了个爆竹开花,然后见鬼也似回头冲进了菊苑,一面飞奔,一面直嚷:“了不得了老爷!她……她今年又来了!”
老伯露的这一手气功可是把韩香骇了一跳!不过他更纳闷那老伯怎么见了花刺邪跟见了凶神一般,难道她还能把这园子里的花都揪了么?便这时,花刺邪在一旁冷笑道:“死老头一点也不念旧,我还能把花都揪了不成?”说着,她倒是撇下韩香,自己先进了菊苑。
韩香急忙跟了上去,一路花丛幽静,竟无人阻挡,便是撞见几个僮仆花工,他们也不过是变了脸色,四下里招呼:“快些儿把园里的花花草草都看好喽,再多浇几遍水,不然一会儿就没得浇了……”
两人走了许久肠径,这园子竟似花海一般,绵绵延延不见尽处。终于在一个拐口,那位髯公又露了头,一夫当关似的往径中一立,冷颜道:“老爷今日不在,我看姑娘还是回去的好。”看着他那无风自动的银髯,韩香几乎便要打退堂鼓了。花刺邪反是冷笑几声,道:“髯公,你不拦我我还真未必肯进,可你若这般不念旧,我倒非要走上一遭不可了。”
听了这话,髯公登时胡子都要飞了。只听得他周身噼噼啪啪,竟是响起一串爆竹声,也冷笑道:“老夫偏不念旧,怎样?”这般气功唤作“气骸百响鞭”,原也不稀奇,只是寻常人施展这门功夫皆须沉腰扎马,作势运气,若像他这样说发便发那必得登峰造极不可。韩香倒也识货,不由得把脚往后挪了挪,心道可别冷不丁被炮仗崩到了眼睛,那可是大大不妙。
他正想着,园中就蓦然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道:“髯公,便叫她进来吧。”这声音平得如水,淡得无味,却一下子释去了小径中的剑拔之气。那髯公的气似也随之而泄,便是银髯也垂将下来。竟是再未多看花刺邪一眼,扭身而去。
见空出了路来,韩香琢磨着还要不要进去,花刺邪忽把脸颊贴上他的耳垂,低语道:“你须记好了地形才是。”那种无隙不入的香风,沿着耳径直钻进心房,撩拨得他又鹿撞了半晌,方才拾动了步子。
未几,便在花海中现出一幢秀阁,似是接风引香一般,四面大敞。韩香二人循风而入,内中便只一几,一案,两人。
小几上架着一柄无鞘的刀,色作暗金,形如半月,淡静凝华,锋芒不见。虽长不过尺余,然而卧在那里却如眠龙潜底,直叫人不敢挪眼,似乎它会眨眼间破屋飞去,划断天梁,斩落了云头。
案上平展着一幅长宣,砚墨笔洗陈于左右。宣上当是一簇未开满的绽菊,虽尚在纸,却似有花香枝影欲浮于案。这跃然的墨色登时便冲淡了小几上刺睫伤眉的刀气,便是那案旁捉笔宁思的男子,似也成了花间衬底,再也作不得色。
那男子清眉淡眼,衣衫亦清淡如水,他看去不年轻,却也不老,似是连岁月在他身上也淡去无痕。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如同褪了色的直裾、失了音的旧琴般的男子,便是那个惊才绝艳的三甲探花蓝观雪?
他身后还有一人。青眉,丽目,与他一样宁思着,静视着案上的长宣。清象栩栩,活脱得似乎已然出离了依身的藩篱。这一刻蓝观雪便也入了画,宁如止水,仿佛他本站在身后的挂卷之中。一进一出交错之际,便是宣上的花影、几上的刀影亦凝滞了。
花刺邪初以为,阁中真的是两人。然而不过一弹指的眼花,她又觉得阁中无人,有的只是画。她的眸子直要累出泪来,韩香却冷不丁地蹦出一句话,道破了她的真幻——“好大的画,挂在这里好不怕人!”
好大。花刺邪还是初次听见有人这般赞赏探花郎的画。她不由白了韩香一眼,尚未回口,那厢的蓝观雪似也一语惊醒,登时出离了画卷,叹出一口气来。蓝观雪搁下笔,似乎有些惋惜案上这幅未及全放的芳华。这时花刺邪才留意到,原来那并非蓝观雪珍爱的晚菊,却是几株叶姿隽雅的寒兰。她不由又去看挂在蓝观雪身后的长卷——果真好大,长可及人。
画中,是个清幽顾盼的男子。姿形修长,俊逸得有些出尘,仿似承着他的不是长卷而是一片高远超脱的云。花刺邪看着他,他却在云中悠远地瞰着蓝观雪,眉含浅笑,似在轻哂依旧耽于凡尘的那一朵晚菊。
花刺邪兀自觉得眼熟,蓝观雪已是走过来道:“我这便要走,你既然非要见我,也只这一面便好。”若说他有唯一夺人之处,便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子肃杀,如晚秋一样清冷,又比晚秋还要孤寒。花刺邪竟是打了个冷战,不由得在心底埋怨起韩香来,无端地令她来受这份苦寒。
蓝观雪这才留意到韩香,目中不禁露出些许疑惑。花刺邪赶忙道:“他是我的小厮,随我一道来的。”
蓝观雪看她一眼,淡笑道:“秦爷请你来,不知有何要紧的事。”花刺邪听了竟是舌头打了结,一时没想出如何应对。她心里正打鼓,韩香忽道:“秦爷说了,要姑娘问蓝先生讨一幅展菊开香图,好挂在自家厅里添些光彩。”他竟是一点也不怯场,话头流利得紧,然而听了这话,蓝观雪与花刺邪皆是面色一变。看他那得意的样子,花刺邪几乎便要去封他的嘴。在这个风雨之时,他便要编谎儿,也决不该提什么展菊开香图!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段风雨,皆要从两宗命案说起。蓝观雪除了晚菊,平生最得意的奠过于他门中的“岁寒三友”——“不老银松”怒髯公、“修篁妙管”竹夫人以及“空谷幽兰”于云知。蓝观雪平生最恨的花就是梅。唯有梅,才敢晚过菊,才敢在百花杀罢菊也杀之后仍旧不败。于是他的岁寒三友里多了一兰,却少了一梅。
三友中的“修篁妙管”在他打天下时便已经殒去,他顾念旧情一直空留其号。而今便是兰也离他而去了——十余天前于云知凋谢在一场霜降后的路边沟里。走得很凄凉,也很凄惨,因为他几乎是被腰斩而死,那个要命的伤口看过的人大都猜得出几分端倪。
于是就在前几天,秦横云的少子秦雷也死了,甚至连他泼风开山的大日轮钺都未来得及拔出便也倒在路边沟里。随即这三足鼎立的豪州城,便开始风起云涌,蓝观雪与秦横云的府上几乎便是枕戈待旦,而马不前虽仍闭关未出,手下的快马良犬也是紧足了神儿,静待那一场早晚要来的山雨。
蓝观雪蓦然寒了下来。他本就够冷,此刻面色竟有些透明,宛若凝水成冰。目光更是凄清得凌澌涌动,直冲韩香的脸。韩香脸上的得意便就冻结了,可是又有些无辜,似还不知失言。他眨了几眼,却是不敢再迎视蓝观雪眼中的冰流。
蓝观雪就这般看着韩香,似要看出这个小老幺的深浅。花刺邪本还想打个圆场,然而就是说不出话来。她便站在小几前,背后那柄无鞘的刀似乎已是杀入了她的颈子,割断了她的话头。最冷不过无声寒。阁中的“四人”似乎就在刹那间,冻死其二。
终于,蓝观雪目中的冷,渐渐化成一分冷哂,然后便琉璃入水般淡去无痕。他默默转身,去看身后的画,阁中寒意亦就冰消。花剌邪的眸光发了个抖,终于又活络起来,她已想起这画中人是谁了,便是那朵已然凋谢的空谷幽兰——于云知。
铮——小几上的刀,没地喝了一声彩,不知是为穿阁而过的风,还是为依墙而立的画。蓝观雪似听见了和鸣,终于不再看画,转身叹了口气,向花刺邪淡淡地道:“秦爷既有雅兴,又肯青睐,我也不敢藏拙,画一幅承过去好了。”他面色已平复如常,话虽淡,目色中却有几分无奈。好在韩香没再多嘴,花刺邪客套了几句便就告辞。
直至出了菊苑的门口,她的背仍旧有些潮,似乎那柄无鞘的刀一直指着她的后颈。她尚未敢松口气,韩香回暖得倒是极快,没出几步,便在她身旁嘻嘻地偷笑起来,道:“好怕人的探花郎,不过也难怪,整日对着那样的画,不怕人才怪呢。”花刺邪只白了他一眼,却未接茬。她知道韩香是不会懂得探花郎的心思的——便是豪州,也没有几人能懂。追思,追思,走便走了,还要把人留在画上,拓在心上,这追回来的不但是缱绻的愁,更是缱绻的仇。
她暗叹着气,闷闷地走,韩香却只管啰唣不停,又嘿嘿笑道:“我看这园子里的人,都与你熟得很,难不成你偷摘过这园子里的花么?”他只管说,花刺邪却只管闷头前行,浑若未闻。
韩香不识趣地又道:“你该不会真做过‘采花贼’吧……”他正把头凑过去,花刺邪冷不防回转了身来,冷笑道:“我与你很熟么?什么都要告诉你?”韩香登时骇了一跳,几乎没咬了舌头。终于不再言语,亦学起花刺邪的样儿,闷着头走起路来。
当下两个人便似刚出拔舌地狱一般,默默走出了几条街去,正走着,蓦地花刺邪却站住了脚,蹙眉道:“什么声音?叽里咕噜个没完!”
韩香也站下脚,鼻子尖却不由得有些泛红,望了四处渐起的灯火半晌,方道:“你猜平常这个时候,我在绝句都做什么?”
“做什么?”花刺邪怔了怔。
韩香深吸了口气,馋腥的猫儿那般笑道:“吃鱼,封九哥的罗粉鱼头。”

03 杀夜

北城,豪州城最繁盛的去处。
傍晚时分的北街依旧繁闹,申不直像惯常那样沿着石板道遛弯。他的腿很直,也很长。他身高八尺,在北街最高的地方他甚至可以看见城边,月下泛波的秋江。正是这般高瞻远瞩,所以他十五年来一直仍是马不前的头马。而最叫他得意的是,他足下的铁屐近年已不再铿锵。他腿上的功力将这双十九斤重的铁屐操控得犹若一双轻履。因此他不但高瞻,根基也日渐稳固,已有人在私下里说,马老爷子会把基业传给这位“八骏十犬”之首——“绝地骅骝”申不直。
申不直与以往一样进了“思鳙居”,却没有和以往一样去自己的雅座。他甫一进门便瞥见角落里,闷头大嚼鱼头的韩香。豪州往来的豪客如同过江之鲫,能让他的眼皮子眨也不眨的却是少有。申不直倒没觉得这小子有何过人之处,只觉他那贪相像极了久未见腥的猫,关键是他竟然和“她”坐在了一处。
有人说她是秦横云的宠姬,也有人说她是秦横云的暗室,更有人说她是驻颜有术的女魔头,躲在秦横云羽翼下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总之这个叫花刺邪的女人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惹来一堆香艳的是非。
申不直十五岁跟了马不前,今年刚好而立。他还没修炼到不近女色,但平素见到她仍会远远地绕着走。因为她终归是秦横云的人,与秦横云日不离身的崩月日相比,他知道自己的铁屐还不够分量。不过今晚,不知为何他推开酒保的手,径自去了距她不远的一张酒案。当烧鳙唇与桃花酒上来的时候,他仍在想:这个面生的小子不知是何来头,竟能劳动她的芳驾。
花刺邪的杯箸仍在原处,甚至根本就没动过。她着实负气自己为何要陪他来这里。看着他那贪相她就已暗暗发誓,今生决不再吃鱼。因此韩香又捉起个鱼头时,她终是忍不住道:“据说鱼头用得多了,便会中毒。”
韩香的鼻子不由有些泛红,吮吮手指,笑道:“我在绝句这般久了,还真不知鱼头也是毒物。”他随随便便就把绝句二字溜达出口。花刺邪登时变了脸色。且不说那厢自斟自饮的申不直,这客如流水的酒楼里不知还有多少三鼎甲的耳目。亏他还是刺客,竟连“藏行”这种事都不懂么?
韩香可不知对面的佳人满腹含嗔,他已然唤来小二讨了个手巾板,擦完了手又净面,果真就像偷完腥的猫儿一样在那里舔起了爪子。花刺邪狠狠地瞪他一眼,起身道:“你只管磨蹭,我可是要走了。”看她那刀片似的眸光在自己脸上刮来刮去,韩香本来还要讨一盏茶水漱口,竟是生生憋了回去。他忙不迭地捉起根牙杖,道:“走,这便走,劳烦姑娘会账。”说完他便叼着牙杖走出了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