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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寒江南

庹政

江南秋来,方晓光阴难挽留,繁华凋零,才知何物最珍贵。

一 莺啼序时非我站在滴水檐下,艳丽的残阳侧射到他的脸上,一只眼闪着锃亮的光,另一只眼则黯得像一口枯井。西湖边上的雷峰夕照是极有名,也极好看的,只是这里却看不见,四周楼墙重重,却是江南第一大镖局四平镖局的后院。

从园子中的芭蕉林看过去,几处高楼矗立在晚霞中,翘翘飞檐掩映着一丛丛浓绿垂柳,剪影似的在雉堞间摇曳,夕阳余晖,将一层层海浪般的云块映得殷红,晚归的倦鸟,翩翩起落的昏鸦,鸣噪着在赤色的霞光中盘旋,给暮色平添了几分怅惘。

这是江南的秋了。

从前厅中隐隐传来吆喝声,搬动东西和其它杂乱的声音,像是很多人在忙着准备一个盛大的庆典。时非我自得地一笑:这个盛典至少有一半是属于他的。

明天就是四平镖局三十年庆典的日子,虽然他只不过是四平镖局一名普通的镖师,投到镖局里还不到半年。可是他知道,从明天过后,江南所有的镖局,甚至江南武林都会知道时非我这个名字了。

就在这个月初五那天,四平镖局一支很重要的镖在商山坪遇到了绿林中的前辈高人"商山四皓",护镖的顾镖头连刀也没有来得及拔出,就给敌人重伤,瞿镖头与"商山四皓"中的一人对阵苦斗,无奈功夫差得太远,眼见不能支持很久,随行的其他七位镖师给"四皓"中另外二人截住斗成一团,也是招架不住。就在这时,平常貌不出众性情孤僻的时非我忽发神威,抢入战团,一招间伤了掠阵的一皓,跟着又伤了跟七位镖师相斗的另一皓,众镖师绝处逢生,精神大振,合力出击,"商山四皓"眼见不对,只好退走,那一支镖终于给保了下来。

四平镖局本是由前辈英雄司空半湖手创,崛起江南,二十年前传到他儿子司空平手中,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剑南宫,刀司空",司空平不仅家传刀法练得炉火纯青,江南武林罕逢对手,武林中人送了他一个外号"一刀四平",而且为人精明果敢,这二十年来镖局招贤纳士,义气待人,生意蒸蒸日上,规模越做越大,总局设在杭州,连辽东漠北、川西岭南,也尽有四平镖局的分局,黑道上的朋友闻得"四平镖局"这几个字,没有不皱眉摇头,退避三舍的。哪知那"商山四皓"也不知为何,居然盯上了这支镖。

想当年"商山四皓"纵横江南之时,连司空平也没有出道,江南武林中排的"半湖一计二剑三刀四皓五奇六侠"说的都是江南一等一的英雄人物,"四皓"就是"商山四皓",这四人艺出同门,因练一样奇门功夫,竟然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发,后来行走江湖,合称"商山四皓",当年与司空半湖齐名,如今退隐已近二十年,这时来劫四平镖局的镖,若不是时非我突显武功,只怕四平镖局二十年的招牌就算不砸在那里,也要大大蒙羞。那顾镖头、瞿镖头既蒙救得性命,镖又保住不失,回来之后在总镖头程昆面前大大宣扬时非我功劳。程昆惊喜之下,在众人面前着实赞扬一番,私下里更亲口对时非我言道:"若不是时兄弟来历有些含混,程某这就可以升你为副总镖头!待我同大哥商议商议,想来司空以诚待人,以义结友,一定会重用时兄弟的。"副总镖头!这在四平镖局里几乎就是二人之下千人以上了,除了局主与总镖头外,就该数他。据说济南分局"玉面乾坤"苗岳一手泰山剑法已得其师泰山掌门杜青衫真传,投在四平镖局也有七八年,立下的功劳不算小,一直觊觎这副总镖头之位,可是程总镖头居然许给了他,自是因为他这功立得虽不算大,却是非常抢眼及时。四平镖局若在三十庆典之际,让人劫了镖去,传到江湖中,这跟头可就栽到家了。

一想到程昆那意思味深长的微笑,时非我心中不由一热,收回眼光,转过头来。他是一位貌不出众的中年汉子,微黑的宽盘子脸上,左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说不出的邪气和抑郁,偶尔吐气时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却又有几分说不出的孩子气。

为这庆典,四平镖局已筹备了近一个月,请客的贴子早已派人送了去,保证客人及时赶到。整个江南武林中的重要人物,杭州城里的达官贵人、士绅富商,全在被邀请之列。

不过,明天才是正日,今晚是四平镖局各分局的镖头聚会,司空平和程昆自然都要参加。除了说生意上的事外,说不定就会在今晚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时非我为副总镖头。一想到这节,时非我那粗眉大眼都特别焕发了,连脸颊的伤疤也扯得更加厉害。

他心情舒畅地叹了口气,转过头正向大厅走去,忽然听得一个娇怯的声音道:"时叔,你在这里。"时非我转过身,只觉得眼前忽然一亮,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儿俏生生地站在面前,瓜子脸儿、水杏眼,嘴角若隐若现有个酒窝儿,细眉如画,几乎延到鬓边,朱唇樱口,胭脂不施,正是江南水乡常见的那种小家碧玉。身上一件靛青布褂子洗得发白,肘下襟上的补丁都用绣花滚边儿,两边对缀上,不留心还以为是专门加上去的花饰。

这女孩儿是局子里的一个女佣,也不知她的真名实姓,时非我随着人唤她浅浅,只听说她父亲以前也是四平的镖师,一次走镖时死在强人刀下,司空平怜他母女二人孤苦无依,收容在局子里做些杂事,一众年轻镖师的衣衫俱由她缝洗。时非我孤身投到四平镖局,无家无室,平时自然也只好使唤她,向来却只算熟而已,也没有仔细打量过,哪知此时猛一碰眼,竟是这般的美艳。

时非我吸了一口气,这女孩儿显然是因为今晚帮衬庆典,特意收拾一下,虽然还是粗布破衣,却猛然间变得光采照人,加下那花厅中灯光透来,正好照在那一张吹弹得破的脸上,朦朦胧胧的,十分动人,时非我一笑,道:"浅浅啊,不在前面帮忙,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浅浅看着时非我的脸,那微笑还是平时的微笑,一张脸还是平时的一张脸,眼中却仿佛有些暖昧之色,女孩儿心中敏感着,或者本就存着那份关心,心中没来由的一紧,脸竟微微红了,便如白雪中渗入了淡淡的胭脂,低了头,道:"程大叔让我来叫你了。"时非我哦了一声,脚却不移。

浅浅见他不声响,愣了半晌,着急起来,道:"司空大叔也来了,时叔你还不快去?"时非我淡淡一笑,放肆的目光在浅浅脸上扫着,道:"时叔?浅浅,咱就这么老了?你怎么不叫我哥呢!"浅浅又是一愣,一低头急道:"时叔你不正经,我去忙了。"一扭身便要跑开。时非我忙唤:"浅浅!"浅浅立住,却不转身,只别过头来看着他:"时叔你还有么事呢?"时非我眉头一皱,目光闪动:"没事,我想起昨日才换的外袍,忘记了叫小三子给你带过去。"浅浅道:"那时叔明日叫小三哥带过来便是,只不过这几日忙着,时叔要急着穿?"时非我点点头,有些急的样子:"是啊!司空局主说要升我做副总镖头,明日大典我还要穿它招呼客人,都怪自己这几天忙昏了头,把这件事都忘了,也没制新衣,我就这么一件衣服体面些。"浅浅眼睛一亮:"时叔你要升职了?啊,这样吧,你把它给我,我今晚给你洗出来,熨好了给你,一定不会误了你明天的事。"时非我道:"好,只是我房门锁上了。这下程大哥又急着催我去……"浅浅的一双杏眼睁大了:"那……"时非我凝思一下,道:"这样吧,等我跟程大哥他们议完了事,我叫小三子来叫你,你到时来我房里取吧。"浅浅点点头:"好吧,我等小三哥来叫我。我去了。"一转身,轻轻盈盈地去了。目送她的背景消失在月门后,时非我的脸上露出一丝奇特的淡笑。

二剑器近灯光辉煌的聚义大厅整齐有序地排满了椅子,明天庆典时身份贵重的客人都要坐在这里观礼,谁有座位谁没有,半分马虎不得,尤其是武林中人,讲的就是面子,一个照顾不周,那是比砍他一刀刺他一剑还要结仇。时非我按捺着兴头整容息气,迎着灯光走进大厅。大厅正中摆着两把椅子,那不用说是司空平和程昆的。两边十几张椅子上分坐着各个分局的总镖头,时非我在门口略略一站,装作还不适应这满厅的灯光——总镖头程昆已招呼道:"时兄弟,这里来坐。"指着紧挨自己的一张椅子对他含笑示意。

一厅人众有的转头仔细打量这位新冒出来的主儿,心中各有所想,但却俱是表情木然,时非我走过去,冲司空平与程昆点点头,大马金刀地坐下。

司空平长脸窄额,面色苍白清癯,眼窝往下凹陷,一双瞳仁幽黑得深不见底,一见便知是极具机心。程昆身材比司空平略胖略高,宽脸浓眉,略带紫铜色的面庞一点也不出众,只是笑起来的时候显得说不出的爽朗可亲。此刻见人已到齐,程昆冲司空平示意,司空平站起身,这满厅镖头就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大气儿也不再出,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司空平轻轻咳嗽一声,缓缓道:"明日便是四平镖局三十周年大庆的吉日,二十年前我从家父手中接过来,仗着各位弟兄的帮衬,江湖朋友给面子,二十年来总算没有栽过什么大的跟头,生意也是一日好过一日……

时非我看着满厅披刀挂剑的汉子,一个个端然静坐,屏息静气认真听话,连咳痰也都透着小心翼翼,这些人走出厅去,无一不是独挡一面的能人豪杰,可在这里却像私塾里的童生一样,大气也不敢出。一时间不由想到这"权势"二字,难怪古往今来,天下多少英雄人物争逐,此时此景,司空平心中难道不是意气洋洋么?一时间,时非我不由想起怡和班七龄童演那出《群英会》中,那周瑜带醉拔剑而歌:"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时非我只觉得心中热血汹涌,有些醉醺醺的,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得司空平声音微微拔高:"……焉可忘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咱四平镖局风光了这么久,焉知眼红之人、不服气之人不是当面奉迎,背后咬牙?前不久'商山四皓'冲咱们动手,若不是仗着时镖头努力,四平镖局这跟头可就摔得大了,各位只怕也不能舒舒服服坐在这里了。"满厅的目光立刻都盯在了时非我脸上。这情景早在时非我预料中,他站起身冲众人抱拳答谢,微微一笑,顾盼之间,一张黑黝黝的脸忽然间也变得光彩照人,转过头再对着司空平道:"那是司空局主洪威,众位兄弟死力,并非兄弟一人之功。"司空平微微摆手,示意他坐下,正要说话,忽听得一人高声道:"时兄弟请了。"这一声来得突然,满厅之人立刻转眼看着这说话之人,却正是那济南分局的总镖头玉面乾坤苗岳。只见他这么一站,长身颀秀,冠玉一样的面庞上毫不见皱纹,他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若不是唇上那绺漆染一样的髭须,还有眉棱上几根微翘的寿眉,凭谁看也只是个二十五六的俊秀书生,当真不愧"玉面"这个外号。

时非我抱拳道:"苗兄有何见教?"苗岳淡淡一笑,脸上讥诮之色若有若无:"闻听得连'商山四皓'那样的前辈高手,在时兄剑下也败退而走,想来时兄剑法定是高明非常!时兄投在四平镖局时浅,恕小弟孤陋寡闻,竟不知时兄是哪位高人名门弟子?还望告知。"时非我知他明里相询,暗里敲打自己来历不明这点,心中不敢大意,斟酌道:"家传的几手野路子剑法,上不得台盘,也入不得方家之眼,苗兄泰山剑法威震武林,那一向是小弟敬仰的。"苗岳一哂:"那好,兄弟一生所爱无他,惟好研习剑法,在下便以泰山剑法,请教时兄的野路子剑法几招。"话未说完,人已越众而出,站在厅中,"当啷"一声,长剑出鞘,一揖,道:"时兄,请。" 众人大多愕然。要知苗岳待人活络圆滑,比起几十年老店的伙计更胜三分,却不想他竟在这时贸然挑衅,只有三五人略知其中缘由,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

时非我冷冷一笑,这苗岳显然也是听得了什么风声,知道自己要抢了他位子,所以想当着这满镖局的头面人物出自己的丑了,自己若是败在他剑下,这出丑还在其次,只怕这"副总镖头"四个字也要蛋打鸡飞。却不说话,只拿眼看着程昆与司空平。

程昆嘴刚要动,司空平已道:"好,苗兄弟好气概!咱们习武之人,都是在刀头上舔血讨吃,就是要有这种功夫上求精进的志气。时兄弟的功夫大家都未见过,咱若是就这么奖了时兄弟,只怕有人不服,就请时兄弟与苗兄弟过上几招,给大伙见识一下。还有,两位手下容情,点到为止,不得误伤了自家兄弟!"司空平这话一说,满厅人众俱是一震,苗岳的功夫大家都是知道的,这时非我忽然冒出来,闻说也是不弱,眼见二虎相争,必有一场好戏。

时非我一看司空平那阴沉沉的面容,心中一个格登,不知这个有名的狠辣主儿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却不能犹豫,朗声道:"但凭司空局主吩咐。"拔剑下场,走到苗岳身前五尺之地停下,道:"苗兄,请。"苗岳长剑轻轻一挑,斜斜指向时非我肩头,道一声:"有僭了!"。半途中微微一晃,一把剑晃出七八个剑尖,指向时非我七八处要穴,正是泰山剑法中一招"沓与云齐",虚虚实实,如山峦云雾隐现难辨。

时非我识得厉害,退后两步,略避其锋,身子微蹲,还了一招,刺向苗岳下盘。苗岳却不架不挡,只管上前又是一剑,罩住时非我胸前脸上,时非我一招尚未使足,只得收剑再闪,苗一岳快剑如风,一招尚未使完,一剑又已刺来,时非我闪避不迭,哪里还有反击之力!

(苗岳一把剑晃出七八个剑尖,指向时非我七八处要穴。)

满厅之人人俱是武功高明之辈,眼见得苗岳快剑如风倒也罢了,更难得出招刺剑,一招一式俱是清清楚楚,进退趋避举止从容,显见更有余力。果然苗岳见这一轮快攻奈何不了对手,手下一紧,出剑竟又快了几分,众人刚才还看得清他的剑招,这时却只见得他的剑影,如花雨,如闪电,一篷接着一篷,一亮接着一亮,围在时非我身边,众人目眩神迷,不知道场中局势到底谁优谁劣,谁胜谁负,满厅中静寂空寥,只听得剑气纵横,簌簌破空,四周排窗都在瑟瑟抖动,凭添了几分惊悸恐怖气氛,正痴迷间,忽然一声脆响,两条人影霍地分开,跟着"铮"的一声,地下掉了两截断剑。

时非我大声赞道:"苗兄好剑法!"苗岳脸上青白变幻,恨恨道:"你也没有输!"原来适才二人斗剑,几招过后,时非我已是成竹在胸,满脑子翻来覆去只是盘算:胜?还是不胜?若是敷衍着让他一招,只怕给众人真的轻看了,说不定连司空平也瞧不起了,可是要胜却也并非易事,泰山剑法果然气势恢宏,威凌雄奇,若是用家传剑法胜了他,又怕给瞧出来历,一时间委实难断,只得在最后关头取法其中,接着苗一岳刺来的一剑用力一绞,内力到处,两柄长剑一齐断成两截。众人眼见如此,微吐一口气,回过神来:平手!

司空平阴沉着脸一笑,道:"好,两位请回。时兄弟的剑法大家也见识了,那么咱要奖他的功、升他的职也是应该的了。"时非我道:"微末之功,不足挂齿。"司空平摆手示意他不必说话,继续铿铿而道:"这一次仰仗时兄弟了,是你的功劳,那也不必客气!四平镖局行走江湖,讲的就是信义二字,开这个局子,讲的也是个赏罚分明,时兄弟为镖局立了功,局子里就一定不能亏待了他。我跟程兄弟商议过了……"时非我眼角微微一跳,一颗心已提了起来,觉得呼吸仿佛已是紧得压人,却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脸上露出一点异常,耳听得司空平继续说了下去,"……将时兄弟先升做镖头,虽然暂时还没有现成的分局总镖头位,月俸与在座诸位一般无二,四平镖局素来行事磊落,恩怨分明,在座诸位若是……"时非我只觉得脑中一阵轰鸣,眼前一阵发黑,血一下子全涌上了头,仿佛黑暗中一脚踏空,四周空荡荡地竟连一个搭手的地方也没有,直沉沉地往下落,那司空平下面的话却再也听不得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告诫自己:撑住了,千万不要露出什么来!咬着牙慢慢放匀了呼吸,一呼一吸,一呼一吸,神思慢慢回来了,眼前的人影也慢慢清楚,眼见有众人纷纷起身前来向自己道贺,强撑着挤出笑容,一一回揖作谢,黑红脸膛变得庄重起来,竟也没有丝毫异常之处,只是那众人的笑容,在他眼中看来,都成了讥诮之色。

三 点绛唇江南的秋夜爽朗得一丝云也没有,黯得藏青色的天空显得格外寂寥空阔,疏星远而隐约,水洗过一样的月牙分外清晰,仿若剪纸般高悬中天。一圈淡紫色的晕,若有若无地围拢着它。好风如水,带着清幽花香阵阵袭来,这本是一个清爽宜人的秋夜了。

可惜,这秋夜却已不属于时非我了。

略略浅饮了几杯,时非我托辞身体不便,向司空平和程昆及一干分局总镖头告个罪,便溜出了天香酒楼。心中一股子邪火无处发泄,欲待寻个去处酣歌纵醉一番,这杭州城里竟无一人可推杯换盏,意兴落落地漫步而行,竟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镖局,摇摇头苦笑,秋夜清爽,他此刻的心情却如盛夏酷暑之时燥热难静。反正也没有什么心情去寻欢作乐,强醉也无味,进了屋掩上门,连灯也懒得点,呆坐在黑暗中发愣,沉默了好半天,竟觉得闷得憋人,推开窗户,只见远外一点昏黄的灯光逶迤而来,穿林绕石,跟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娉婷袅娜的身影已进了院子,月光下见是浅浅。

时非我不做声。浅浅来到门外,看着黑沉沉的房间迟疑起来:"咦,老黄叔不是说看见回来了吗?……"时非我走过去,猛地一下拉开门,浅浅已惊得跳着后退一步,待看清了人,捂着胸喘息道:"时,时叔,你好吓人的。"时非我点上灯,也不说话。

浅浅走进来,看着时非我的表情,小心地道:"时叔,你的脸吓人着呢!病了?哦,是酒喝得多了,我就知道时叔今天高兴,肯定会喝醉,刚才给你熬了酸梅汤放着醒酒呢。我去给你端过来好不?时叔。"时非我忽然恶狠狠地低吼道:"时叔,时叔,我告诉过你不要再叫我时叔了!"浅浅大大地吃了一惊:"时……那叫什么?"时非我看着浅浅惊恐的表情,惊醒过来,温温地一笑,道:"哦,你叫我时大哥吧。刚才时大哥想事去了,没回神来,吓着你没有?"浅浅吐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时,时大哥,我来拿你要洗的衣服呢。"时非我摇头苦笑:"算了,那衣服也不用洗了。"浅浅看着时非我神情古古怪怪的,心下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慌,道:"这时节蚊子还在折腾着呢,那时大哥记着把熄香燃起,你睡,我去了。" "妹子别走。"时非我见浅浅转身欲去,一伸手便欲去拉,浅浅闻声回过身来,那只手一下子碰到浅浅耸起的胸前,触电般的缩回。

浅浅一张脸立时涨得通红,又羞又臊又有点怕,却又有些麻酥酥的舒软,垂下了头,嘤嘤道:"时大哥……时……哥……"声音低若蚊鸣,几不可闻。

时非我也是一怔,见浅浅这般娇态,灯下看来更是分外撩人,心中忍不住一荡,一股莫名的热力直透心胸,忽然一伸手抓住浅浅手一带,已将浅浅揽入怀中,双手一合,紧紧抱个满怀。浅浅哪里防得有这一变,心头突突乱跳,浑身都软瘫了,满心里一片空白,木头一样倚在时非我怀中,已不知云里雾里,身在何处。时非我低头便往浅浅脸上吻去,浅浅本能地一偏转去,糯米细牙咬着下唇,鬃边已渗出绒绒细汗,怯怯地道:"时……哥,你不老实……"时非我一股邪劲发作,恶声恶气道:"时哥就是不老成!"腾出一只手摸向浅浅前胸。便在这时,浅浅一惊,仿佛忽然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忽然用力一挣,推开时非我,一扬手,"啪"的一声脆响,一个巴掌已甩在了时非我脸上。

两人霍地退开几步,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仿佛都像不认识似的。浅浅喘着粗气,道:"时哥,你欺负人!我告司空大叔程大叔去!"时非我陡然一惊,脸上冷汗已出,恶狠狠地盯着浅浅,满眼都是怨恨与刻毒:"你!你要去告我?你!"一副就要扑过去的样子。

浅浅也是一惊,脸上露出恐惧之色:"时大哥,是你先……"时非我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变了几变,忽然一转身扑到窗边,望着远处,低声嘶吼道:"你去吧,你最好马上就去!你最好马上就叫你的司空大叔叔程大叔来杀了我!你们都骗我害我看不起我!你们杀了我最好!"这个中年汉子忽然像个孩子似的双手捧脸,低声饮泣起来。

浅浅反而呆住了!她实在没有想到时非我会突然变得这样,她忍不住慢慢走了过去想安慰他几句,可是当她走到他身后的时候,看着他抖得厉害、肌肉结实的厚背,闻着他身上的汗味,不知怎的,就忽然将脸贴到了那背上。

时非我反手一抱,将浅浅抱着,跟着转过身来,将浅浅抱在怀中,双臂合紧,仿佛抱住了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恨不得嵌进自己身体内一样。浅浅已忍不住低呼一声:"疼……"

(时非我反手一抱,将浅浅抱着,跟着转过身来,将浅浅抱在怀中。)

时非我双臂略松,一低头已吻在浅浅脸上,一只手在身后放下窗子,抱起浅浅走到床前,一起滚了上去。

窗外巷深夜暗,云遮残月,正是钟漏将歇辰光。只有偶尔几声犬吠,打更声"邦邦邦",枯燥单调里带着几分凄凉。

四鹤冲天第二日时非我已是想好托病不出,哪知竟也没有人前来探问,虽然不用想也知道众人忙着招呼来宾,心中却到底郁愤难平,索性连床也不下,睁着眼养神。他所住小院距大厅并不远,听着隐隐传来欢声笑语,想着自己本该光鲜鲜地人前人后招摇,却这么死人样地躺在这里,又是一阵无名之气,脑中仿佛在想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混沌一片,仿佛天地空气,周遭一切都和自己全融成了一团模糊,神思恍惚,如同行尸,既不想动,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浅浅三更后悄悄去了,午后三刻一众来宾俱已请到天香楼去赴宴时抽空又溜来看他,话没说上几句,已给时非我扯到床边,虽待抗拒,到底抗不过年少慕艾,又正是情浓之时,又是一番缠绵。

浅浅去后,时非我就着浅浅带来酒饭吃过,蒙头便睡,一觉醒来之时已是傍晚,这时,想着的竟是浅浅了。寻思这十多年江湖闯荡,几多磋砣,莫非老天的意思真是让自己罢手?退一步海阔天空,带着浅浅和她母亲寻一处陌生地方过日子未尝不是一种活法,或者就在这四平镖局里老实安分做个寻常镖头也行,可是,他又怎么能够忘记那些曾经的风风雨雨,忘记年少时受过的欺凌和自己发过的誓、许下的豪言呢!

正寻思着不得解,房门"啪"的一声轻响,一条人影已细步摸了进来,人未到,一股好闻的香气已嗅进鼻孔,是浅浅。

时非我一惊:浅浅居然已进了门来,自己才觉察得到,听得一句俗话说:狐狸只有在发情的时候才容易中猎人的陷阱。以前三五丈之内有个风吹草动,休想瞒得过自己。真是散漫了。耳听得浅浅在桌上摸索着想要点灯,一把拉了过来偎在床边,也不说话。浅浅也就温温柔柔地依着他,这般无言地相偎了不知多久,忽听得月门外传来脚步声,一行人已向小院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