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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六月雪
作者:半面妆
全篇
长安六月雪
长安城元时已非国朝之都,初,至元九年,世祖诏封三皇子忙哥剌为安西王,领关中封地,又将这里改名安西路,以为本朝西北重镇,且将长安易名奉元城,后来一直相延。
这一年这里六月间气候甚奇,数日前霜华见于木叶。这一天,陈憬夜里乱梦纷纭,似白昼隐见二日,又见月裂星崩,他设香案跪拜,却见霎时间天地混浊,大风呼号……梦里但觉寒冷砭骨,倏然惊醒,抬头起身,推窗一望,顿时惊得呆住,皑皑白雪,覆了天井,屋前的一棵高大槐树积满了琼玉一般的雪屑,不时飘飘洒洒地轻落于地。陈憬回望床榻,上面只有一条宽大薄衣,怪道夜里觉得如此之冷。
这时已不早了,天气仍是很冷,阳光却是甚好。陈憬翻出条毯子裹在身上,不顾手足如冰,走进院子里。墙下的数盆兰草叶子尖发黑,清秀的花枝早被雪水沁得烂了。陈憬好不心痛,不及叫人,赶紧自己一盆盆搬进内室,叫丫鬟烤起火烘,自己在旁指点。忙乱一番,又裹了毯子出去。
木叶上尽是粗粗小小的冰菱雪柱,昨夜这一场奇雪却原来下得这般大。陈憬看到后园大盆的芍药娇羞无匹的粉颊上布满冰雪,不由叹道:“异哉此观也!”他站着赏玩多时,温煦的阳光下白雪静邃深秀,高贵雅丽,与寒风呼啸之下大是不同。陈憬看着这百年难见的奇景,慢慢在院子里踱着,终究甚觉诡异,心下不喜,身子也觉不适。
“吱——呀——”他听见外门打开的声音,知道是家人罗成。每天早晨去来悦观买夫人小姐要吃的点心。陈憬裹着毯子走进书房,提高嗓子叫:“罗成——”。罗成老远地答应了一声,半晌才奔进来,手里捧了两件细缎厚袄,道:“夫人找出来叫老爷加上的。”陈憬指着美人榻叫他放那上面,接着道:“今天这雪下得古怪,街上坊间可有什么说的?”罗成道:“没听得甚人谈论。早上出去的晚了,买了东西赶紧回来了,不曾多逗留。这雪是下的奇,城里昨夜大约很冻死了几个乞丐。”陈憬“恩”了一声,道:“没事了,你出去吧。”
罗成正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件事:“听说同旨街张郎中昨晚一家子人都给杀光了……”陈憬惊道:“什么?就是夫人上次风寒请的荣德堂的那个张叔平?此事确实?”罗成道:“哪里有假?黄老板今早亲见他家门前满是血污,数具尸体。叫住围观的一问,才知道如此如此。小人不晓得那张先生叫做什么,只知道就是那个来过我家,姓张的郎中。荣德堂倒并不曾怎地,只是张郎中一门不见一口活人。”
陈憬似深受震慑,许久道:“我看那张叔平品性端方,医术高明,怎的会遇上这等事?当真是飞来横祸了。”罗成道:“听说是擎风堂的人杀的呢,张郎中怕是哪里得罪他们也说不得。哎,这些人是能得罪的么。”陈憬低头从柜中取出云纸湖笔,道:“你方才说什么?是擎风堂将他家的人杀光了?他怎的招惹上了这样人?”他叹口气,道:“绝口灭家,此暴虐已极之举也,必遭天谴。我说怪道昨夜异雪。六月飞雪,天之震怒,警示强暴也。”罗成听着笑了,道;“老爷说笑呢!擎风堂又不是昨天才学会杀人。这几年这等事他们怕是没少干喽……”
他说着就见自家老爷捧出九孔砚台,研起墨来,便悄没声地退出去了。陈憬呵开冻笔,将方才在后院觅到的句子写在纸上。如此绝景,焉得无佳句咏之以记?他不时提笔吟哦一番,不多时几张纸写满。
长安城有一条药市街,在光化坊侧,银巷街旁。
银巷街左,录事局对面,是古章台街所在,唐时瓦片琉璃入土不深,时时有人捡得,尚可“磨洗认前朝”。现今这里地面开阔,尽是绣阁朱楼,内储粉黛成群,娇面无数,是勾栏瓦肆齐集之地。
花萼楼前雨露新,长安城里太平人,虽说不是盛世,可长安的繁华,仍是透骨子里的往外渗,尤其在银巷街这一带。
在这金珠逐笑,红袖邀欢的场所中,有一家雕栋匾额大书金字“芳草居”的,门楼华饰,屋宇豪奢,终日车来马去,夜夜笙歌靓舞。鸨母三金儿,徐娘半老,身子痴肥,却是长安花界执牛耳者,她家十几个姑娘里,倒有数个名姬。如紫胤,彩薇,秋戏云辈,实可称得上花中魁首,红粉班头。“芳草居”的名声靠她们撑着,当真如日中天。
三金儿除了这些得意女儿外,还养了好些女子,名声差着些,钱却不少挣的。这也是三金儿的过人之处,什么样的姑娘落到她手里,给她调教得对了劲,总是能作她摇钱树的。
譬如她家月如钩,原本也并不是什么艳帜独高的红姐儿,可自从给达鲁花刺看上了,一时间名声也动听异常了,当真是柴高火旺,红的发紫。
这安西路的达鲁花刺,名叫阿里不花,现在正敞着白衫,坐在红绡软床沿上套他的合领外衣。他大约三十来岁年纪,顶发从额前垂下一缕,留个桃形,馀发编个大环,垂在耳边,这时刚起床,因此凌乱不堪。他的脸是深褐的,鼻梁高挺,嘴角微坠,显得英俊彪悍,胸口一片粗黑的体毛。
已是正午时分,窗外尽是吆喝叫卖,车行人走的吵闹声不绝于耳。阿里不花扣好靴子,往被翻红浪的床上看去,一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原来她也已经醒了,柔丝泻在枕上,里面还有一支玉衩若隐若现,露出被外的双颊泛着两朵桃花。阿里不花忍不住又坐回床边,凑过去亲昵地咬了咬她的耳垂,道:“还不起来么?”
月如钩懒懒的从床上坐起来,披散着的头发下,也是蓝紫罗衣半开,露出一抹酥胸,两臂脖颈的胜雪肤光,匀滑肌理,眼波迷乱,蚀骨销魂。阿里不花目不转睛地看了个够,直到月如钩系好了裙子,搭着鞋坐到妆镜台边。阿里不花看着她从抽屉里取出梳子,嘴角浮起笑意,道:“你今天是怎么了,给我板着一张脸?”
月如钩不答,只顾手里不停,梳到几缕绞在一处的头发,便抓着狠狠一扯。阿里不花见了叹口气,一付感叹女人难伺候的模样,自己拾了条凳子坐到她身畔。
月如钩道:“你不走还在这里作甚?”阿里不花道:“美人,你今天倒是赶我走。”月如钩停下梳子,道:“你在这儿呆了一天了,难道还没厌么。”阿里不花笑道:“还因为不是有你在这儿么,我就呆上十年也不厌的。”月如钩道:“你没厌我却厌了,快走吧!”阿里不花一时有些无趣,站起来道:“我走便走了,也并不打紧。你这脾气倒真该改改了,主顾得罪多了可不是玩的。”说着笑容转冷,转身要往画屏外走。
正要出门,猛听得月如钩将羊角梳“啪”一下砸在桌上,叫道:“见他娘的鬼!”她两眼冒火,桃腮通红,眉毛也成了个钢钩子样了。阿里不花扭转回身,有些讶然地看着她,同这女子相交以来,还从没被她这般使气顶撞过。他不虞的神气已显露在脸上了,却见月如钩双目中垂下泪来,她也不擦拭,数点清泪就那么顺颊而下,顿时将阿里不花的火气全浇没了。
他不禁又走上前去坐下,拉住月如钩的一只手,抚弄着,道:“钩儿,你到底怎么了,这长安城里最有权势的男人都拜倒裙下了,你还烦恼个什么,恩?”他说到后来,又有了些揶揄的意味,将月如钩的胳膊拽了拽。
月如钩泪痕未干,却是不屑地哼了一声,抽手道:“你?全长安最有权势的男人?”阿里不花本不过说笑,这时却经不住她这刻薄眼神了,淡淡地道:“你难道以为不是么?”他见月如钩斜了眼睛不说话,便也哼了一声,有心震住她,便道“至少你钩儿看的上眼提的出来的东西,我阿里不花便都能弄来给你。天上的星星,水里的月亮,你倒是说说看。”
月如钩脸色却丝毫不见好转,只是玩着梳子,慵懒漠然地道:“说了也当是笑话,不说也罢!”阿里不花又笑了,在她腮上拧了一把道:“我怎么会同心爱的女人开这种玩笑,只有你说不出的,还没有我办不到的!”他原是个聪明人,可在美人面前卖弄,原本更是男人天性,一时间竟也肯自己钻进圈套里去了。
月如钩脸色微变,追了一句:“达鲁花刺大人,你可反悔不得。”阿里不花见她那认真的样子实在可爱,不禁有些出神,接着大笑道“你还不放心?快说吧!再跟我磨磨蹭蹭的,我可真要翻悔了。”
月如钩倏地抬起头,看见他揶揄的目光,嘴角有一丝放荡的打趣笑意,对她肃然的神情视而不见,好象笃定了她说不出来什么好稀罕的玩意儿。她不禁心里一凉,隐隐像已知道了什么,却还是一咬牙,盯住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要胡珲的脑袋。掣风堂的胡珲,我要他的脑袋!”
其实她毫没必要说上两遍,只要提起一个胡字,全长安都知道是哪个胡。
这回是阿里不花脸色变了,半晌,似开玩笑,又似正经地笑道:“美人,你玩笑开大了。”月如钩冷笑一声,道:“你怕了他们是么?”阿里不花仰头一笑,道:“钩儿,阿里不花又不是傻子,你何苦这般激我?实对我说,你是怎么同他们这样人结下仇来?”
月如钩低了头踌躇,思量一番,还是决定对他说,她道:“七年前我家一家数口尽死他手。”阿里不花一时也相当惊讶,默然片刻,道:“他们只没杀你。”月如钩道:“卖我到这里来了。”
她不动声色的模样中带着一种令阿里不花心里一痛,感觉如箭刺心的东西,他忍不住道:“胡珲为什么杀上你家?”不等月如钩回答,就接着道:“你那时年纪还小,怎会知道这个。”说着叹了口气。
月如钩仿佛看见了一丝希望一样,两眼灼灼,捏紧他的手道:“大人肯答应我么?”阿里不花又叹了口气,道:“钩儿,我一向知道你是个聪明女子,只是却不知道你所谋竟如此之大!洗了掣风堂,要了胡珲的脑袋,这我确实作不到,是我失言了,这样东西我是不能答应给你的。”
月如钩的脸上倏然凝满阴云,既而哈哈大笑,道:“好威风的达鲁花刺大人,小女子大开眼界了。”
阿里不花道:“你以为我是怕他们?”月如钩道:“哼,你当我不知道么?你们满长安的官吏们早对掣风堂看得不顺眼了,怕是早恨不得将擎风堂这班江湖中的搏命之徒杀个干净了吧!只是却拿他们一些法子也没有,可是么?哼,堂堂朝廷官吏,不能保境安民,竟为一群狂徒胁迫,对这些人这般畏惧,我深替你们觉耻!”说到最后一句,不知为什么悲愤莫名,浑身簌簌发抖,激动之下腾地站了起来。她先前的义正词严原本是有意为之,可说到后来真的就心潮卷涌,不能自抑了。
阿里不花却显得很平静,道:“原来你是怎么以为。哼,这可就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这十余年来江湖帮派的确是势力炽胀,地方官员难于约束,可我们哪里又只是受他们胁迫?擎风堂和安西王,总管府的关系整长安哪个不知道,如今的安西路连几个必者赤都是他们荐给府官路官的。你以为这些江湖帮派单凭胁迫,就能如此横行市井,让大官争相结纳么?自然不是的。武林盟的事情你可知道么?江湖与官府,关系是千丝万缕,这你又知道又多少呢?”
月如钩悠悠叹了口气,起身去端起一只碧螺茶杯,声音讥诮满是嘲讽之意地道:“没的拿这些话哄我作什么,京都那蕤威镖局开了都多少年了,还不是顷刻间说垮就垮了?”阿里不花道:“我说你不晓其中内情,果真一点不假!蕤威为什么垮?那是因为夏中孚要他垮!”他陡地说到这个名字,经不住自己都眼睑一跳,停了半晌,声音又平静了:“你是个聪明人,有些道理也不是非要我明着对你说出来。我们地方官员同江湖帮派间的利害,决不是喜恶两字就说得清的。江湖上倾轧争斗多了,这一派上去,那一派下来,本来是常事,可我们要直接对哪个帮派动手,那就是将整个武林一块动上了,你明白么?你真想要胡珲那颗脑袋,就该从江湖处想办法,从那里下手。你看,我可是什么都对你说了。”
他看着坐在面前灰灰笑着的月如钩,忽然心思一动,捉狭地道:“你以前不是认识一些江湖豪客么?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这不正是他们该干的事么?”他很为自己晓得这句汉诗得意。
月如钩却仍是冷笑着,道:“我看见这些人就恶心!如今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英侠豪客?这世上哪里还有男人?!从朝堂到江湖,个个压善助恶,欺弱惧强,你们早就不是男人了!”
阿里不花一诧之下,甚觉好笑,道:“那你要男人怎么样?女人一哭他们就得去杀人么?”他勾起指头拂过她的脸,续道:“再说,我要是为了你就去把那胡珲的掣风堂踩平了,想想人家要怎样说我,我阿里不花能让人家说,我就为了一个芳草居的姑娘如此这般?好了,别给我这付样子了,女人一笑千金是好的,倾国倾城可就不好了,恩?”见月如钩一言不发,面上神情已是漠然木然,只有眼睛里一种令人揪心的意味始终跃动不已,不禁要逗她,打趣般的道:“你要真觉得这世上没男人,干脆自己去拿刀子杀了那姓胡的得了,像你这般能耐的女人,干么还要男人给你复仇?”
月如钩抬头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阿里不花看不见她漆黑的瞳人里比刀剑更利的寒光,更看不见此刻正揉掐着她的心的痛楚和绝望,倒觉得她模样像发怒的小鹿,惹人爱怜,又眯着眼睛细细打量她一番。
说实在的,今天听她说过这番身世,这位达鲁花刺大人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对她顿时越发来了劲了。可他还是一面琢磨着几天以后还能再来,或者在何处能弄个藏娇之馆,一面站起身,准备走了。等他转过描金饰翠的屏障,抬脚往帘外迈出去,却见月如钩背对过他坐在那里,一点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只得自己打了帘子出去,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阿里不花的靴子声音刚从楼梯上消失,珠帘还在摆动不已,月如钩倏地立起,手里茶杯“哐”的一声摔得粉碎!她忽地猛然将拳头在紫檀几上砸了一下,美丽动人的面孔狰狞可怖,只听她尖声嘶叫道:“你们这些狗东西!总有一天我要叫你们认得我张月钩!我要叫你们都死得干干净净的!”
她拼命喘着气,将戴了玳瑁戒指的纤指狠狠地塞进嘴里,想压住哭声,但还是呜咽了出来。也许这样的话她已说了太多次了吧。
月如钩捞起一个妆盒就想往镜子上砸去,但一眼瞟见铜镜中自己怕人的样子,不由怔住了。这个羸弱纤细的女人,原本是风华茂盛,倩影掠人的,如今却是满面泪痕,浑身乱战,最吓人的还是那赤红的双目,仿佛能滴出血来一般。
许久,月如钩呼吸渐匀,她望天哀号了一声,疲倦地倒在床上。
她也知道她会失败,但她别无选择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疯了!七年过去,就是最刻骨的仇视,也变成了无聊的悲吟,寂寥,落魄,魂不守舍,无边思欲,漠漠愁苦。月如钩翻转身,碧纱窗帘半开半挂,时当正午,楼头的日色,楼下的喧哗吵闹,都闯进屋里来。芳草居的楼阁背面是一个叫做谔里庙的寺院,香火很盛,从城里的达官显贵,到乡下的田夫走卒,人人都要抱了善心的来此烧香,似乎惟恐我佛不够慈悲。
月如钩早晨起来,常常懒于妆洗,不饮不食,青丝散乱,衣衫不整地坐在窗前许久。轻抬翠幕,挂起流苏,静观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车马,有时整一个时辰地动也不动,有谁知道,她那面止如水的可怕平静下,存着怎样一幅光怪陆离的阴森景象。
七年前家门遭屠的一幕还萦绕眼前,那晚上她被冻醒了,然后噩梦开始了……还是幼童的她不知道这些出入她家的究竟是人,是两足禽兽,还是嗜血妖魔。这是她头一回见识名声如雷贯耳的掣风堂,她是真正见识到这长安城里生杀予夺的江湖势力了。
光着脚被拖出房间,经过庭院的时候,她看见父亲双目圆睁,喉头汩汩冒血,躺在地上还没有完全断气……旁边站着一个戴尖顶帽的汉子,手中持刀,冲屋中的人呼喝。
雪落,风啸,长安六月的一夜,竟漫天飘起了鹅毛大雪!十岁的女孩,被几个男人抓着,浑身哆嗦着,知道从今往后,她的人生将在寒冬里度过了。
雪花在地上积了一寸厚了,酷烈的冷割着她稚秀的肌肤,可她却相信,这是上天在昭告对这种惨绝人寰的屠杀的愤懑,她相信这是老天在宣示要助她为他们张家报仇!
然而她想象中的天怒人怨,还没到第三天天明,就随着雪销冰释,淡去无踪了。长安城中的郎中何其多也,只要掣风堂没将他们全杀光,城里人也便不觉有什么大干系。还没等积雪尽融,已听不到有人说起这件事了。
长安城仍是冲天渗骨地奢靡着,荣德堂雇了别的人,同旨街住进新的一家,年幼姑娘的家人全死了,她的一生从此改换……这和任何人都毫无关系,没有人理睬。就像街上冻死饿死了一个乞丐,有几个行人会注意到呢?
只有她每天咀嚼着这仇恨,在芳草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仇恨是那么荒诞可笑,不可见人,却无日不在噬咬着她的心。伴随她学会了巧言工媚笑,清眸射剑戟,学会了品丝论竹,酒令猜枚,鼓板手谈,伴随她声名雀起,如日中天。
可希望却是日日年年地在渺茫,她盘算着思量着,绞尽脑汁,也起手尝试了一些法子,没有一个能有丝毫用处。匹夫之怒,尚可血溅五步,而面对胡珲的泼天权势,以她这样的柔嫩之躯,能作的就只是将这些都吞咽下去。
阿里不花,这个长安城“最有权势的人”,他拒绝她了。他问她,他怎么可能就为了一个冲他哭啼的女人去洗掣风堂……她还能指望什么?
傍晚,月如钩漠然地看着最后一个香客从庙里走出来,拉下帘子,对镜卸了头发衣妆。那个发狂似的声音又在喊着:总有一天,我张月钩要叫你们认得我!
若她的力量能有片刻同她的意志相称,那么对她来说,捏死胡珲就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了。
月如钩的夭桃粉面上看不出一丝儿这些孤愤怒极的死誓血咒的影子,她对着菱花铜镜笑了,这妖娆清甜的笑分明就是倾国倾城。可连这个她都不能指望了,还有什么别的么?
一个月过去。这天午后,鸨母三金儿在楼下大声叫着月如钩,却不见应声。月如钩自打出了名声,三金儿对她也另眼相看了些,就是她有时候耍性子也纵着些了,见她不应,当下嘴里骂咧咧的摇着红绢子亲自上楼。
月如钩倒也并非纯心怠慢她,她正和一个小丫头对坐饮酒,酒浇愁肠,难解郁结,两个人都是醉醺醺的了。小丫头一听见三金儿的声音酒便醒了一大半,忙推月如钩,拉她起来要将她扶下去,刚站起身,已见三金儿站在珠箔帘外。
三金儿看着月如钩慵倦朦胧的模样,顾不上责罚,只是低声斥道:“扶不起的蠢材!好容易来了大主顾,秋姐儿她们又出去了,我待要让你去撑场面,你就给我这个样子!”月如钩不耐道:“什么大主顾?”三金儿道:“掣风堂的大爷们来了,借我这里摆酒席招待远客,跟你说也是白挠,我自叫别个好了!”说着就要走,月如钩却陡地站直了,拉住她道:“不用妈妈再走,这酒我陪。”
三金儿瞪着眼睛,道:“你仔细了!我芳草居的牌子砸不得!”月如钩将手按按太阳,已无醉态,正色道:“决不坏了妈妈的事。”三金儿这才笑道:“我就知道我家五丫头是有志气的,攀上了这些人,有的你受用的,你可小心奉承了!”
月如钩走进屋去,头犹自晕痛。今天她是自己愿意,三金儿原不曾指望她这么爽快,月如钩未成名之前,最恨的就是接江湖人,每次都要她强逼才肯接待。
现在她没法再逼她了,本来她不该叫阿里不花大人看上的女人去陪别人的。可是阿里不花已有一个月不曾来过,不仅月如钩恨上了他,连三金儿也记不得他上次送银子,赏绫缎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不禁好生气闷。鸨儿爱钞,一时对他冷了心肠,也顾不得大人的体面,便叫月如钩下去陪酒。
三金儿今天正巧急着要出门,眼看这头事情了了,下楼对后堂酒席上的人都招呼奉承一番,就坐车出去了。
月如钩一月困在屋里,不曾迈出一步,这时兴致来了,乘醉理妆,丫头小蛾在一旁帮着。梳理起乌髻时,花冠高叠重楼子,蝉翼轻插金步摇。眯起媚眼如雾丝,添过绛唇似红薇,琼裾风飘袅娜,翩然下楼。
楼下堂中,围着酒桌子的人齐向她望去,有人喝了一声彩。
待她坐入席中时,发现掣风堂的人和他们那“远客”似已很熟稔了,月如钩再看时,一席人里没有戴掣风堂那种窄沿尖顶笠帽,穿那种圆领小袖深色袍的人只有一个,这人也就是今天这桌子上唯一的客人。
这人就说他是个少年只怕都还嫌大了,看他模样不会超过十六七岁,穿了一身浅褐长袍,身材清瘦,肤色微黑,正同掣风堂的八九个人说着什么。月如钩认得出掣风堂这几个人中的大半,这时只见他们对着这客人陪着小心,说着什么堂主本欲照例去金陵,无奈一时事繁脱不开身,何劳盟主亲谴尊使前来,只望上复盟主,万缓轻怠之罪。
却听那少年哈地一声笑道:“诸位何必这般客气,盟主对你们堂主何来的见责之意,只是听说有人要对他不利,才命我来当面告诉,不知胡堂主现在哪里?”他老练的态度和这些比他大了三四十岁的人并无二致,点漆般的眸子里聪明狡黠的神采直往外溢到脸上。
一桌人顿时言笑甚欢,月如钩听见他自称李昌陵,这个名字她都不知道自己听说过没有,听过也记不清楚了。现在她已听出他是金陵夏中孚的人,怪道胡珲毫不敢怠慢,派了不少堂中显要相陪。李昌陵听说胡珲今日不得空,同他手下饮了几杯,眼睛就盯向盛装在侧的月如钩了。方才那一声彩就是他叫的。
掣风堂的人眼睛也都很好使,那个叫卢大沽的停住话头,笑着道:“这是芳草居老五,三金儿很得意的女儿。李兄弟看如何?”拿根指头指着月如钩笑道:“姑娘,这半晌你就愣坐在那儿,可怠慢了客人了!”月如钩也向他笑道:“看卢当家这话说的。分明是见小女子生的丑陋了,当家的看不在眼里,好象只嫌小女子搅了诸位爷的酒性。”她说着妖娆的水眸望一眼那李昌陵,纤纤玉指提起碧冰壶,清冽的竹叶青溅进他面前白莲杯。
李昌陵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月如钩被这多半还是孩子的男子这般瞧着,只是装作毫不知觉,一心一意对付那盛满琼浆晶莹剔透的壶儿,直到酒至杯沿口,才猛然抬头直对着他的目光嫣然一笑,壶嘴对准了卢大沽的杯子。李昌陵见她在给别人倒酒时只顾看着自己,不禁笑了,他的微笑狡黠而略带轻浮,悠悠叹道:“名花倾国,不虚传哪!”
掣风堂的人纷纷哄笑凑趣,月如钩娇羞无限地低了头,偷窥他还带孩子气的得意笑脸,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思量间便听李昌陵问道:“能唱曲子么?”月如钩笑道:“胡乱还能唱两个,只怕辱了少爷尊听。”李昌陵道:“姑娘太谦了,久闻芳草居弦歌长安一绝,愿得一闻。”他说着比个请的手势,月如钩也有心卖弄,她娇笑一声,纤手一伸,丫头递上牙板。
月如钩擎在手里,微启弧犀,但听她唱道: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屏绣幕围香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