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雪焚城 作者:帕帕安

《槿花乱》发生在大胤葵花朝,无数乱世中的一个。
乱世之下,人性脆弱不堪,愿景逝若浮云。
总有些事求不得,总有些爱伤别离。
也总有一些难能可贵的美好,在黑暗中乍现光华。
正因难能可贵,从而弥足珍贵,是这个故事所要努力讲述的。
在九州的葵花时代,辰月教权倾天下,引蛮族屠戮诸侯,唐国后裔百里恬请出刺客世家天罗山堂对辰月进行报复活动,一时间帝都天启成为杀戮场。
顾小闲自幼离家出走,被天罗山堂首座收养,她的哥哥顾西园是天启城四大公子之一,却暗中资助义党反抗辰月,天罗山堂认为顾小闲或许有利用价值,一直呵护她,给她家庭温暖。
顾小闲渐渐成长为富有商业头脑和灵活思维的得力干将,在一次救援淳国遗孤的行动中,她和她的几个朋友组合正式踏入了暗杀的局面。
在经历了数次任务后,她接触到了辰月三部的教长之一,原映雪。这个如同遗世白莲一般的男子被顾小闲打动,开始渐渐显露出人性一面。双方都发现了对方的身份,但是依然相互倾心。
双方在经历了来自辰月和天罗的各种变故和阻力之后,天启局势已经进入最后阶段,勤王大军即将攻破天启铲除辰月,原映雪将顾小闲送出天启,自己面对清理门户的另一教长雷枯火,身受重伤,顾小闲孤身折返,将原映雪救出,却双双死于暴民之手。
在大雪之中,为凄婉的爱情拉上终幕。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主角:顾小闲,原映雪 ┃ 配角:顾西园,敖谨 ┃ 其它:辰月,天罗

【正文】

『乱世中命如飞蓬,连爱情也被诸神诅咒
但天罗的骄傲,便是从不低头
辰月之乱,槿花焚城』

 

 

【Episode 1 槿花乱】


『圣王十一年。
敖谨,顾小闲,原映雪,顾西园。
从没有人知道,你将去往何方。』
暗夜如盲。
他在荒野中疾驰,长发披散,甲胄凌乱。
夜鸟从头顶掠过,足爪上闪烁着腐物的磷光,此外便只剩下黑夜,渺无边际的黑夜。
马蹄敲着久旱的土地闷闷作响,仿佛敲在太阳穴上。
向南,一直向南。
不知跑了多久,在仿佛永无止尽的马蹄声中,光照乍现于地平线。
远方吹来的风变得潮湿清甜,他在辰光中低头,看见马蹄踏到一朵帝槿花。
帝都城外独有的花。
泼出性命日行千里,终于在第四个清晨抵达王域。
血气如涌,一骑绝尘。他将长戟狠狠拍上紧闭的城门,忽见尘风之上,一支白羽黄箭破空而来。
他猝不及防,应声落马。

1.

敖谨又做了那个梦。
事隔多年,一切都像雨打的湖面,在记忆的倒影中慢慢模糊。他以为自己终于学会忘记,但只消一个梦,那些早已沉底的情绪就被统统激上岸来。鲜活而锐利,如同开春还暖的毒蛇,无论怎么僵硬,凭本就能找到咬噬的对象。
他空睁着眼,听见心跳慢慢恢复平静。
战马。长戟。千里荒原。梦中的感觉再真切,也只是做梦罢了,他仍是个阶下囚。看守的鼾声,石床的寒气,微弱的火光……一切都跟昨天、上月、去年没什么不同。
月光从狭窄的气窗漏进来,照着他颊上一道深浓黥痕。
“夜深人静的时候,月亮移进屋里。这时候,你被冷风吹醒,在墙上看见一张美人脸。她一个劲冲你笑,连声喊你名字,若是不小心答应了……那人面蛇身的蝰妖就会穿墙进来,把你一股脑吞下去!”
敖谨看着墙上朦胧的月影,想起哥哥讲的故事。
伏击敌人需要十足的耐心,他们常常在草海里彻夜守候,除了看星星无事可做。夏季的夜晚极其漫长,也许是怕他瞌睡,哥哥总会搜肠刮肚地讲些俏皮故事,完全不似他日常的严肃。
他一直把他当成小孩子。
敖谨唇边浮现出一个短暂的笑容,短暂得如同八月霜花。
哥哥肯定是死了,却死不见尸。这么多年,也不知找回来没有,也不知有没有人去找……
心里的毒蛇又在蠢蠢欲动,他不能再想,否则会疯。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还不能疯。
敖谨抱着脑袋,蜷成一团虾米,强迫自己入睡。
窗外风声呜咽,不眠的夜总是显得格外漫长。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重新进入睡乡。这一次的梦境荒凉而破碎,他在石床上辗转,耳朵里时而千军交战,时而万马齐喑,时而夹杂着古怪的响动,像是炉灶里哔剥燃烧的干柴,或者谨慎的脚步踩在落叶上。
一丝奇异的危险感袭来,敖谨睁开眼。
月光淡淡照着囚室。他不知自己是否真的醒着,因为眼前的景象比梦境更为诡异。
墙壁上,那片月影在轻轻蠕动,如同一块活物。
他猛地弹起来。
何止月光所照!整幅墙壁都在此起彼伏,墙皮如豆渣般剥落,底下白花花一片,密密伸展,团团蠕动,竟是……数不清的虫脑袋!
意识彻底醒透之前,敖谨久经沙场的身体已抢先做出反应。随着他撤身翻滚的动作,一大群细长柔韧的怪虫也穿透砖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围捕而来,哔剥声变成土石碎裂的崩响,空气中顿时充满浓郁的土腥气。
门外火光摇曳。敖谨奋力擂门,高声呼喊守卫,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在黑暗中摸索,想找个防身的利器,却只摸到了笔墨书籍——这是对他曾经尊贵身份的优待,此时则显得毫无用处。
油灯摔在地上,一路叮叮当当滚着,然后突然没了声音。
敖谨转过头。
微朦月光中,那群怪虫仿佛白浪决堤,争先恐后涌入囚室。苍凉如尸骨。森冷如死亡。他在过去十七年中从未畏惧过死亡,无数次身陷敌阵都能享受生死一线的快意,然而这一次,他甚至没有机会搏斗就被汹涌的虫浪吞没,冰冷的虫丝层层缠绕,榨干他胸口最后一丝生息。
意志如风吹沙砾慢慢涣散,他想他马上就要死了,带着反叛的污名,未尽的责任,积年的仇怨……这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痛苦。
敖谨闭着眼,如同随波逐流的溺水之人,渐渐停止了挣扎。
远方突然传来一声清啸。
仿佛听到号令,怪虫突然停止纠缠,松开了到手的猎物。冬夜寒冷的空气带着刺痛灌回肺腑,敖谨跌坐在地,一边激烈咳嗽,一边挣扎着爬起来。
方才张牙舞爪的怪虫静静停在半空,仿佛突然陷入了冬眠。
又一声清啸,怪虫震了数震,从囚室中轰然撤离。一阵摧枯拉朽声过后,月亮照了进来。
夜风徐徐吹去浮尘,眼前新月如弓,苍原如海。这暌违多年的风光与他中间本该隔着一道墙壁,一道战车也轰不开的铜墙铁壁。现在,那墙没了。
“倒得有点多。”
墙外传来一声嘀咕。
敖谨眯眼往外看,先看到那一大蓬怪虫,然后是连着怪虫的巨型植物,最后是叼着植物的巨大白虎。
“七公子?”
有人轻轻唤了一声。
他勉强移开眼睛,看见一个黑衣人手脚并用,从残破的墙壁爬进来。
“公子半夜还在读书么?真是风雅……等等,你是淳国七公子吧?”
那人就着月光看清囚室中的人,明显一愣。
敖谨没有回答。
他听到一个声音。
平稳,绵长,只有彻底睡熟之人才能发出的鼾声——来自门口那个一贯警醒的守卫。
“你来劫狱?”浮尘呛进鼻子,让他有些想笑。
黑衣人点头。
“那还等什么。”
话音未毕,他便如猎豹般蹿了出去。
夜很黑。在这样一个深浓的夜里,上弦月显得十分微薄。敖谨贴着墙根小心行进,以免撞上巡更的守卫。
不巧的是,他很快就撞上,不,是绊到一个。那个倒霉的狱卒全然不知淳国最要紧的犯人正打算逃之夭夭,四仰八叉酣睡于路旁,腰上佩刀闪着幽暗的光。
敖谨迅速弯下身。
“真不安分!”
黑衣人骑着白虎追上来,及时发现了他的企图。一团流光划过黑夜,将敖谨扑翻在地,一脚踏上胸口,一脚踩住面门。
“讲过多少次要抓喉咙,笨不死你。”
黑衣人兜头拍了白虎一记,拨开敖谨脸上的爪子,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粉丸。
丸药入口即化,敖谨还没来得及挣扎,黑暗便蜂拥而至,将他团团吞噬。

2.

阳光落在脸上,酥暖如刚出炉的春饼。床铺轻轻颤抖,耳畔微喘阵阵,周围暗香浮动……
这是哪儿?
“最喜欢人们一觉醒来看见老虎的表情了!”平地里响起一声欢呼,炸得敖谨耳膜生痛。
想起来了,那株奇特的巨型植物,那个骑白虎的黑衣人。
“这东西……”他盯着趴在胸前的白皮猛兽,以及它头顶的兽角,“不是老虎吧?”
“你不识字么?额头上明明有个‘王’!”那人将独角兽的胡须用力往下扯,戳住它的脑门叫嚷。
手指秀长,指甲剔透,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喂!你不怕老虎嘛?”对方敲敲敖谨的脸,对他的平静颇为不满。“它每天要吃好几斤新鲜人肉哦!”
声音清亮而雀跃,糖豆儿似地蹦着,像个淘气的孩童。敖谨想扭头,这才发现浑身麻痹无力,估计是那颗药的缘故。
“长得像个女娃娃,细皮嫩肉,先吃哪儿好呢?”那人凑近了咭咭怪笑,鼻息吹进敖谨耳朵里,让他微微一颤,“哈!晓得害怕了?”
“这车,出毕止城多久了?”敖谨答得文不对题。
“……年轻人,通常这种时候应该问‘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你给我下了什么毒’,或者至少也是‘能不能让它别舔我的脸’吧?”
那人终于出离了愤怒,一把揪住敖谨的领口。
眼前出现一个全然陌生的少年,横眉怒目之下,依稀看得出如画眉目。衣饰锦绣之极,猜不出身份来历。
“我不值几个钱,不管你想要什么,都打错了算盘。”敖谨被少年闪闪发亮的眼睛看得有些心烦。
像是要把他待价而沽似的。
“七公子谦虚,您可是我这些年最划算的一笔买卖。”
“买卖?”
“有人出钱买你的命!”华服少年凑上前来,一脸凶神恶煞。
“但你迟迟不动手,想必那个人买的是活口。”敖谨无动于衷。
少年愣住,瞪了他半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山药,咱们似乎抓到了不错的猎物啊。”
他松开手,将敖谨还给那只独角兽。雪白的大猫扑上来,欢快地东闻西嗅,舌头上带钩带刺,舔在脸上火辣辣得疼。
太阳直直照进眼睛,也是火辣辣得疼。
他是醒着么?敖谨陷在软榻里,听着车轮轧过沙砾的声音。日照中天,从昨晚到现在,至少已经跑了五个对时,竟然没有被人发现?
“追兵到了。”
车行至傍晚时分,守在后窗的河络少女终于发出预警。
同一时间,敖谨也倏然睁眼:“五里地,十三人,左六右七,小心弓箭上淬的毒。”
“没事,他们射不中。”华服少年漫不经心啃着石榴。
“不要小看淳军的骑射。”
“这么个破落地方,哪来的正规军。”河络少女嘟囔了一声。
没有正规军,千百年来谁为东陆藩篱,抵御蛮族劫掠?敖谨满心不快,冷冷道:
“淳地自古富庶,哪里破?”
少女不知哪来的力气,也不废话,直接将敖谨捉起来丢到窗前,纤指一戳:“你说哪里不破?”
马车飞驰在宽阔的商道上,极目处一应是□的砂质荒原,像是被天火狠狠燎过。入春已多时,路旁的菸果林却不见一丝新绿。脚下的明澜大道更是荒草丛生,找不到半点当年繁华的影子。
敖谨眯起双眼。
这……并不是他所熟悉的菸河平原。
“小闲少爷,请问东陆最大的互市在哪?”
“就在这里嘛,想来是破败了。不过《如海行纪》有云,登大明而东望,但见百里明澜,入夜不绝,跃然于清野,灯火煌然矫若游龙……”
被称作小闲的华服少年飞快地背着书,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在少女的白眼中偃旗息鼓了。
“鬼扯吧,从泉明能看见衍水?”
“《如海行纪》有云……”
“我不信,眼见为实。”
“这样好了,等到了泉明,叫人沿着明澜大道点上灯火,咱们趁夜爬上大明山,亲自查证一番,怎么样?最好再带几个舞娘歌伎,摆桌茶酒,耍个通宵……”
“就你会花销,回去就把银库钥匙归在我手里!”
二人轻快地斗着嘴,完全没有逃亡的自觉,只剩敖谨一人在窗前遥望。数十个蚂蚁大的黑点出现在地平线,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
风虎十三卫,淳军的精锐之师。一旦进入射程,平原上最狡猾的灰狐也难以逃脱厄运。
“往左,进林子!”
听见他声嘶力竭的喊叫,那两个无知无畏的人终于停止争辩,却仍不紧不慢,竟又对追兵评头论足起来。
“势如追风,目如流电,果然名不虚传。”
“再厉害也射不中。”
“骑兵快捷灵便,不受制于地形天气,比步兵战车优势明显,必将成为主要战力。相应的,官马、骑具、兵甲,都会销路大开。”
“你又在动什么脑筋?”
“马掌与马镫,可以先从消耗品与必需品着手……哟,真是好身法!”
训练有素的射手齐齐钦身开弓,个个英姿豪迈,小闲不禁拍手叫了声好。
只听铮铮一串轻响,箭雨如蝗而至。远看箭尖乌沉,必是淬了蝰蛇剧毒无疑,那二人却不移不躲,兀自立于窗前。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敖谨已无从回想,只记得耳中锵然一声,天地霎时漆黑。未几,视野里幽幽亮了起来,光源却来自车顶的夜明珠。
车外箭声依旧,噼里啪啦如雨打芭蕉,却没有一根扎入这顶软篷车中。
敖谨惊魂未定,模模糊糊听见后厢的交谈。
“可以了吧?”
“等再近点儿。”
“够近了,放!”
随着一声清亮的吆喝,车底响起连串的金属相击之声,环环相扣,珠落金盘,霎是动听。紧接着一道余韵绵长的弦音,仿佛仙人拨动巨琴,铮然震动山谷,不远处即刻传来激烈的马嘶人嗥。
窗口重新变得豁亮。马车仍然飞驰在荒凉的明澜古道上,身后风虎十三卫箭犹在弦,却是一地的人仰马翻,很快就被甩在夕照里。
“瞧,很容易解决。”小闲啃着石榴,冲敖谨眨眨眼。
很容易解决?十三匹马,腿统统被利刃所伤,干净利落媲美蛮族的斩马阵。
他定定看着小闲。
这个人是谁?究竟为何劫了淳国大牢,又想带他去哪里?
“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要带你去哪里?”小闲憋了两天,终于忍不住主动发问。
敖谨纹丝不动,给他一个笔挺的后背作为回答。
“你坐在这里一下午了,有美女看?”小闲也凑到窗前。
他们所在的院落地处高势,能将整个泉明尽收眼底。日正西斜,阴影逐渐吞没街市生息,却没有几户人家点灯。风是冷的,城是空的,若非亲眼所见,恐怕无人相信这是当年的“万船之都”泉明。
“听说这里曾经酒肆林立,天天演出魅影戏?”
“泉明夜市有什么好东西吃?”
“你小时候真的单挑过大教宗?”
小闲围着敖谨问东问西,基本等同于自说自话。他想了半天,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在敖谨眼前晃晃,悄声道:
“那你今晚是想跟山药睡,还是想试试我新配的药?”
那只酷似老虎的独角兽正蜷在墙角打盹,听见叫它名字,一骨碌立起来,摆出“山药在这里”的姿态,等看清主人手里的药瓶子,以为又要喂它吃那些效用不明的粉丸,赶紧又缩了回去。
“跟山药睡。”
敖谨终于开了金口,令小闲很是激动。
“是吧!它笨是笨了点,但是很可爱吧!”
敖谨再度沉默以对,他只是不想吃那种“据说无毒”但会使人力气尽失的粉丸。
今晚务必要保持清醒,因为——他瞄了一眼街尾——另一拨追兵终于到了。

3.

夜沉得像是有重量,大概已经很深了。
窗扉紧闭,敖谨无法通过星辰来推测时间,只能耐心等待。
山药守在门前,皮毛泛出莹白光辉,随着呼吸起伏而明灭,像一只巨大的萤火虫。
“其状类虎,一角有错,瑾光祥瑞,福祸相倚。”
怎么看都像传说中的妖兽风离。
妖孽现于乱世……敖谨闭上眼。周遭一片鸦静,久久不闻更声。泉明为淳国第一重镇,竟会没落如斯。果然在自己囚禁的这些年,大胤朝已彻底陷入混乱。
从辰月教宗古俄伦踏入天启的那一天起,东陆便注定失去安宁。朝党倾轧,战乱频仍,诸侯失势,王道崩绝。他出狱后的第一件事,是要重新认识这个千疮百孔的新世界。
胸中澎湃汹涌,但敖谨只是静静躺着,像是睡着了。
突然,一道锐响如刀锋划破万般寂静。
如同拉开了影戏的台幕,院子里一时间火光鼎沸,数不尽的黑影从窗外鱼贯而过,身姿矫健如飞。几乎同时,山药翻身立定,尾巴高高甩起,金色双瞳发出慑人光芒,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外面。
来了!
敖谨走向门口,心下惊奇山药竟然没有立刻冲出去。它举起一只前爪,如石像般岿然不动,周身流淌着莹然欲滴的光芒。
又一道锐响过后,砍杀声四起,听气势约有数百之众,震得窗棂咔咔颤动,仿佛戏曲里一长串急促的拍板,直把人心吊到嗓子眼里。
山药仍是不动。
就在敖谨等得心气渐浮时,廊外传来“哎呀”一声惊呼,极细微的,好似秋蝉振翅,很快就湮没在万叶风声中。但敖谨听得分明,那是小闲的声音。
山药一个激灵,毛皮随着身体的绷紧甩出粼粼波光,瞬间已成离弦之势。敖谨提住一口气,准备跟山药一同破门而出。
这个危险的夜晚,是他逃出生天的绝佳机会。他从小征战沙场,最擅近身肉搏,只要能缴来一两样趁手的兵器,对付一群山药那样的猛兽也不在话下。
然而不知为何,仿佛有人抽走了釜底的薪柴,忽然间,所有的喧沸戛然而止。
山药放下前爪,如同忠诚的士兵,牢牢立定在岗哨上。
一切犹如明晃晃的梦境,火光还照着敖谨讶异的脸,走廊外已兀自静了下去,只剩下一串拖泥带水的脚步,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门口。
笃。笃。笃。
敲门声缓缓响起,山药耸了耸鼻子,提爪推开房门,纵身消失在黑夜里。
门扉洞开,穿堂风带来松脂燃烧的浓烈香气。小闲探入半个脑袋,乌发飘散,面色青白,暗夜中显得尤为可怖。
“七公子,快醒醒……”仿佛为了增添诡异的气氛,连声音也缥缈不似寻常。
“醒着,怎么?”敖谨从门后缓缓步出,秀美脸庞半掩于暗影中。
“该死的……来得好快……”他像是喝醉了,目光飘忽不定,舌头也不大灵光。
“你没事吧?”敖谨不动声色掂量,南方人身量秀气,仅着中衣便显出单薄来,武力上绝非强横的对手。
“快走……”
“我扶你?”
小闲却不理会那双无故殷勤的手,径直往外奔去。
廊下悄寂无人,敖谨紧撵了几步,觉得身后有些诡异。他回头一望——身后躺了一地的金吾卫,如同新割的麦田般干净齐整,大多人连刀都没来得及出鞘。
瞬间以一敌百,只有最剧烈的毒药,或者最邪恶的秘术才能做得到。
“发什么呆,快……”小闲催促道,脚下渐渐不稳,声气也愈发弱了。
敖谨转过身,暗暗化掌为刀。此时不逃,就再无机会了。
“喂……”见他反而站定不动,小闲只得踉跄着折回来,敖谨冷眼立定,只待他走到近前劈出致命的一击。
可小闲是个总能出奇制胜的怪人。
他一路横冲过来,跌跌撞撞,像只失去平衡的风筝,就在敖谨蓄力待发之际,突然止住步伐,两眼一闭,就这样直挺挺、轻飘飘、囫囵囵地摔倒在他身上。
敖谨每每回想起这一刻,胸中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块垒,他想这种情绪应该只是“惊奇”。反正自从认识小闲之后,他的人生就一直在各种惊奇中度过。
不过在当时,那个惊奇太过震撼,导致他完全错失了脱身的机会,直到一个红发青年跟山药跑进来吆喝上路时,他才回过神来,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臂弯里的人:
隐约火光中,那家伙长发摇曳似水,下颌温润如月。
仿佛夜风拂过莲池,空气中突然绽放出柔软的意味。

4.

“好歹吃一口,你要是饿死了,我真的会心疼的。”小闲蹲在敖谨身旁,言辞恳切。
风有些大,船有些晃,敖谨脸色惨绿伏在船舷,肩膀阵阵抽动。
里亚生平最恨别人糟践她的手艺,劈手把碗夺去,二话没说倒进海里:
“反正都要吐掉,不如直接拿去喂鱼!”
“哎哟,饿坏了怎么交货嘛!”小闲拍着船舷叫嚷。
“长得跟个娘们似的,还晕船,没搞错吧?”红发青年狐疑道。
“应该没错,淳国派了一万个高手来追杀。”小闲将吃剩的果核丢向那个红色的脑袋,“大陆,你要是再迟一天,就只能赶上给我们收尸了。”
“来时遇到好几拨海贼,耽误了行程。”
“呸,我连只乌贼也没见着。”
“怕被打劫,看见旗帜都绕道了。”
陆珩得意地指着桅杆,一幅歪歪扭扭的“顾”字迎风招展。
“咦!干吗写我!”
“顾少恶名远播,虱子多了不怕咬。”
陆珩在甲板上翻了几滚,躲开小闲的拳头,却被里亚当胸踩住。
“瞧你把船糟蹋的,进了一趟鲨鱼肚子么?”
“有咱们快手里亚在,两天工夫就修好了嘛。”
“呸!造这艘船花了我整整两年!”
“战船就跟男人一样,生来就是要上战场的啊!”
陆珩慷慨陈词,热血非常,却只招来更多的蹂躏。敖谨听着三人扭打嬉闹的欢声,内心惊诧不已。
这样复杂的六桅楼船,即使搁在泉明的造船厂,能工巧匠轮番上阵,也需要三五年才能下水。
何况还是条战船。
他忍住眩晕辨识了一眼方向。船头向南,去往宛州。
宛州。顾氏。
这几个人,到底什么来头?
小闲攀在前桅上张望,远方终于出现陆地的影子。万顷碧波托出一弧海平线,如同巧手女子剪出来的花样,正是宛州典型的勾檐民居。
“乡亲们!我顾小闲又回来了!”
“给我下来!”里亚在甲板上怒吼,“高兴个屁,乡亲们都巴望你永远也别回来!”
小闲摸摸鼻子,顺着桅杆溜了下来。他的风评有这么差么?
如果你在淮安城最热闹的茶楼里问这么一嗓子,恐怕有九成的人会忙不迭地点头。
在淮安百姓的风评中,顾小闲就是戏文中所塑造的恶少典范,一个专横跋扈、喜怒无常的臭有钱人。
风评这玩意好比贵族小姐的画像,虽然免不了夸张的嫌疑,但总会有一定的事实依据。例如他确实很有钱。
在淮安这种繁华乡,有钱人并不稀罕。路边任何一个行迹潦倒的流民或许都曾腰缠万贯。逢年过节,出门买菜的厨娘也能穿出一身白水城的织锦衣裳。淮安城的富贵是沉淀在骨血中的,举手投足都是纸醉金迷。然而在这样一个乱世里,即使平国公本人也不敢把日子过得如顾小闲这般铺张。没有人知道他的滚滚财源从何而来,或许在乱世中,旁门左道永远比正经从商更容易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