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鉴(大唐隐义录之一)》作者:碎石
相思鉴 作者:碎石

第一章

“少爷,怕是要下大雨,要折回前头的依村么?”
“不。”
那人只好闷着头拉着驴车继续赶路。天色灰暗,西方天空中不时有一道道闪电划破长空,然而离得还远,听不见雷鸣。
拉车的老头衣服被汗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天顶的黑云如傲来山般当头压下,周遭林深叶茂,连一丝儿风也没有。驴子不安地甩着头,老头抚摸驴头,要它少安毋躁,发现驴身上也是汗如雨下。
偏偏雨却不下。
“少爷,要喝点水么?”
驴车上的少爷摇头道:“不。”随即又加一句,“你也别喝,等会儿我若要弹琴,还须洗手。”老头吃力地点头,不再说话。
这位少爷二十出头,脸色却像个就要作古的人一般蜡黄,双眼半眯着,毫无神采。他懒洋洋地靠在车架上,头戴高冠,身着轻丝白衣,衣领和袖口上极精致地用玄、黄两色绣着飞鱼纹。
一名十四岁的侍女跪坐在他后面,双手抱着一把琴,琴身上半段焦黑,乃隋代制琴大家丘明所作,传于世者不过五六张而已。
老头和那驴子满身热汗,侍女的头发也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上。那少爷却还紧裹着衣服,连脖子都缩在衣领内,双手袖着。盛夏的雷雨即将来临,这位少爷却似乎在准备着抵御冬日的大雪。
少爷名叫元宗,清河望族子弟,太宗撰修《氏族志》,元家在清河郡位居崔宗伯、崔元孙之后,位列天下名姓之七十六位。当今高宗皇帝虽然听信许敬宗之言,更《氏族志》为《姓氏录》,删减关中名姓大家,加封武后之族,但元家仍在《姓氏录》内,随着清河郡崔家遭殃,名位还有所提前。
老头本姓秦,世为元家家奴,到了他这一代,赐元姓,也袭有字辈。族人都称其为元伯,侍女则是他的孙女元嫣。
转过一个山头,山路愈加崎岖不平。驴子力量小了,须得元伯使劲拉扯缰绳才肯前行。元嫣低声道:“少爷,路途不平,行走艰难,请容奴婢下车。”
“不行。弄污了裙角怎么办?让元伯拉好了。对了,天幕垂垂,雷雨或至,当此良辰,你可高歌一曲,以应天时。”
元嫣脸色煞白,咬着下唇,不敢多说,也不肯唱。元宗叹道:“你的孝心可嘉矣。元伯,请你老人家走快一点。有美携琴而坐,却愁容凄色,徒生惆怅矣。”
“是!老奴有罪!老奴这就走快。嫣儿,还不快给少爷唱一曲?”
元嫣嘴唇哆嗦,眼泪在眼眶里转悠,轻声道:“是。”就要放平琴身弹奏。元宗很罕见地伸出手来阻止她,说道:“不可!我突然发现,你的这分凄色融在天色之中,何其美艳!不可为我而强欢也!不可为我而夺天地之壮色也!继续,继续!元伯,你老人家走慢也可。”
“是,少爷!”
元嫣咬牙道:“少爷,就算被你责罚,奴婢也要下车!”
元宗见她决心颇坚,生气地道:“你真讨厌,非要败我兴致!算了,元伯,前面树丛后有座破屋,你去瞧瞧能不能歇脚。”
元伯凝目张望,果见左首一片密林露出一角飞檐。他前去查看,回来道:“少爷,那里不合歇脚,乃是一处义庄,停着四、五口棺材。我们还是继续赶路吧!”
“不!”元宗来了精神,“就到那里歇脚。快走,瞧这雨,怕是马上就要下来了。”
元伯提鞭抽打,赶着驴车向那义庄走去。元嫣知道义庄里停的或是冤死的人,或是病死的人,或是中邪死的人……她心中害怕,扯着元宗的衣服求道:“少爷,我们别去那里好不好?奴婢宁肯在野地里困一宿……”
元宗道:“你懂什么?荒郊之外,孤魂野鬼众多,唯破庙义庄为藏风聚水之地,鬼怪莫敢侵也!”
这处义庄本是一座土地庙,不知多少年月了,除了大殿还耸立着,两边的厢房只剩下一堆瓦砾。闪电不时划过天际,在院外就可以清楚地看见大殿内横七竖八地摆着棺材。
元嫣只看了一眼就赶紧闭上眼。元宗环视四周,很是满意,笑道:“很好,很好!便是这里了!下车吧!”
元伯系好缰绳,从驴车后卸下一辆轮车,喝道:“嫣儿,还不快扶少爷下来!”元嫣哆嗦着与元伯一道扶元宗挪到轮车上坐好。当下元伯推着轮车向大殿走去,元嫣抱着琴哆哆嗦嗦跟在后面。
大殿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臭味,中人欲呕,一股冷风从殿后吹来,吹得人毛骨悚然。靠近殿门的屋顶塌了,元伯快步将元宗推到大殿深处,土地爷的泥塑早变成了泥土,他草草扫了扫供台,把随身细软放在上面,说道:“嫣儿,你过来,这里干净些。”
元嫣强迫自己不去看身旁那些已经腐败了的棺木,屏住呼吸,僵直着腿一步步往前挪。忽地裙角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元嫣骇得心都停止了跳动,颤声道:“爷、爷爷……有……有东西拉我……”
元伯道:“嫣儿,只是木头勾住你了,快过来!”元宗接口道:“是啊,嫣儿,不是鬼,只不过是死人骨头而已,怕什么?”
元嫣听了这话,奋起全身力气往前猛扑,纵身扑入元伯怀里,哭道:“爷爷!我好怕!呜……”元伯抱紧她喃喃地道:“傻孩子。死人哪里可怕呢?活人才会害人呢。”
元宗道:“嫣儿,别弄脏了琴,把琴拿过来。”元嫣死也不肯从元伯怀里抬头,元伯只得帮她取下琴,递到元宗手里。他轻声道:“少爷,殿后……”
元宗没好气地道:“管它的呢。”
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殿外雷声愈加频繁,一道接一道的闪电照得天好像亮了一般。哗啦啦大雨倾盆而下,须臾,雨声就大得震耳欲聋。三人虽躲在大殿最深处,但殿顶残破,仍有雨水漏进来,地面不久就积了水。元伯见那供台宽大,便将元宗连人带车弄上去,元嫣也跟着爬上来。
元宗伸手摸到元嫣腰间,拉过她的手。元嫣使劲挣了两下,挣不脱,元宗也不放。她和元宗就这么暗中较着劲,却都不说话。过了片刻,元嫣心软了下来,反正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也就由他握着了。
这场雷雨憋了大半天才姗姗而来,却刚下了不到一刻,雷就歇了,震耳的雨声也迅速衰落下去。再过一阵,干脆停了,只听见大殿顶的雨水还在滴落。
元宗裹紧衣服,说道:“死人死人……哼,你们躺在这里也不知多久了,什么时候埋,有没有人来埋,只有天知道。今日少爷我游历至此,是你们的福气。也罢,待本少爷清弹一曲,以助诸君的死兴。”
他将琴身横放在膝,略一沉吟,随兴弹了起来。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在揉、引,往往铮铮连弹两三声,就要揉上许久,直至琴声彻底消失,才又弹两下,几不成曲调,他却弹得津津有味。
元嫣却听得浑身不自在。这样的曲子好像鬼哭一般,与大殿内阴森的气氛相和。待元宗一曲终了,她忙道:“少爷,雨停了,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元宗自言自语地道:“嘿,今日才发现,对死人弹琴竟如此尽兴。没人觉得难听,也没人觉得好听,因为根本就没人听……哈哈,哈哈!此天授之机也!且弹个一宿!”
元嫣知道少爷从来说一是一,毫不顾及他人感受,曾为了印证对牛弹琴是否正确,躲到肮脏不堪的牛圈里弹了整整三天,自己也陪了三天,臭得几欲昏死——难道要陪着这些死人也弹三天?
耳听元宗调好琴弦,就要开始弹奏,元嫣双腿一软,扑到元宗背上,喘着粗气道:“少……少爷……奴婢喘不过气了……只怕老毛病又犯了……”
元宗头也不回:“少来,嫣儿,你的小伎俩……”
话未说完,忽听后殿啪啦一声响。元嫣跳起老高,尖叫道:“有鬼!”元伯一把按住她,低声道:“是人,别乱动!听他的脚步声沉着呢。”
殿后亮起了火光,有个人勉强说道:“在下是人,姑娘莫怕……”
那人转出破墙,手里举着一支火把。火光跳跃,照亮了一张四十来岁的男人脸。他脸上沾满污泥,半边身体不自然地扭曲着,一只手捂着胸口,在满地碎瓦断木间艰难地行走。元嫣只看一眼,就知道他胸前受了极重的伤,而且已很难救治了。
她的目光移下去,不禁“咦”了一声,只见那男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八九的女孩。男人身着麻衣,满脸络腮胡子,此刻虽然已命在旦夕,仍显出一股彪蛮野性。那女孩也浑身是泥水,脸上掩饰不住疲惫和恐惧的神情,但站在那人身后,背挺得笔直,看着供台上的三个陌生人,眼中没有一丝乞求的意思。
元伯道:“我们是清河人氏,途经汝河,遇大雨而至此躲避。你们是什么人?”
那男人举着火慢慢走到供台前,用手扶着供台,艰难地道:“我……我等……是蜀中人氏,家乡遭遇山洪,不得已拖家带口逃难到此。适才听到阁下琴声,一时出神,不想惊了阁下。在下在此赔罪了。”
“你也懂琴?”
“不然。在下是粗人,哪懂得琴,只不过听阁下所弹,犹听孤雁一只,寂寂而鸣,掠过长空,不禁心有所感。阁下真是孤雅之人。”
元嫣摸着元宗的背,觉得他的身体慢慢收紧,知道那人一定说中了少爷的心事,禁不住为那人担心起来。因这位少爷最恨有人看透他的心思,若把他惹恼了,只怕……
元宗道:“嗯。阁下也是雅人呢,哈哈!好得很……好得很……在下瞧阁下受了很重的伤呢。阁下若不嫌弃,让在下替你瞧瞧?”
那人摇头道:“不必了……自己的事自己知道。今日在此义庄偶遇阁下,才知‘天不亡孤’之语诚不、不我欺也……咳咳!”他剧烈咳嗽,吐出大口鲜血,痛苦地弓着身体。那小女孩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眼睛看着殿中黑漆漆的棺材。
元伯刚要上前,元宗微一抬手,他只得又退回去。那人咳了良久,说道:“阁下……阁下必非寻常之人,在下自知命不久矣,此生从未求人,今朝诚心恳求阁下……可否……可否收留此女……”
“不可。”
那人似乎没料到元宗拒绝得如此干净利落,顿了顿,又道:“是,在下冒失了……或者阁下有隐衷,在下也不强求。但此地凶险,山路难行,此女孤身一人恐难……可……可否……可否把她带出此山?”
“不、可。”元宗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那人又低下头去吐了一会儿血,低声道:“阁下之琴音空灵,没想到做人竟如此……如此……但在、在下还是不信,阁下就没有一点仁义之心?”
“那你仔细瞧瞧,我像不像有仁心的人?”
那人颤巍巍地举高了火,元宗扬起脸,两团火焰在他眼中跳跃。他冷冷地道:“看清楚了么?可要记仔细,免得以后做了鬼回来算账,认错了人可损阴德。”
那人看了半晌,愤怒和刚毅之色突然消失,整张脸好像塌了下去。他费力地跪下身,磕头道:“我、我求求你,请带这孩子出山去吧!我……我死不足惜,可这孩子……这孩子是唯一的骨血了……”
元嫣心中不忍,扯扯元宗的衣服。元宗恼道:“扯什么扯?你可知此二人是谁?”
元嫣惊讶地道:“你认识他?”那人蓦地抬头,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元宗。
“你动动脑子!”元宗回手拍她脑袋,“寻常百姓会躲到这死人成堆的义庄来么?没有一身过人功夫,会身受如此重伤而屹立不倒么?今日早上,我们路过县城时见到的那件事,你难道忘了么?”
元嫣大吃一惊:“长孙世家!”
蓦地眼前一黑,那人丢了火折子,风声大作,他纵身上前。元嫣只觉一股霸道的劲气扑面而来,似剑气般犀利至极。她本能地往旁边一闪,立即听见那人闷哼一声,跟着是重物倒地之声。元宗收回手,冷冷地道:“元伯,你这算是杀他还是救他?”
元伯不知何时已到了元宗身前,叹道:“他命不久矣,又何必脏了少爷的手?”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速至极,待得元嫣反应过来,地上传来那人大口吐血的声音,大概不行了。她记起刚才扑面而来的劲气,想来此人是使剑的高手,此时无剑,便化掌为剑,可惜身受重伤,攻到一半就气竭了。以少爷的脾气,定会下重手杀之,是以爷爷上前抵挡,也算暂且救了他一命。
元宗淡淡地道:“褚遂良的两个儿子上月发配至爱州,中道被杀,就此断后。你们长孙家撑到现在,长孙无忌放黔州,长孙恩放高州,长孙冲放到岭南,已属不易,还想怎样?”
那人咬牙道:“贼子,你是许敬宗那贱人的手下么?我大唐大好河山,必毁在贱人之手!”
元宗道:“我不是谁的手下,谁的手下也不是,我只就事而论。嘿嘿,说来真是讽刺,长孙大人聪明一世,拼着老命为侄子争来皇位,原指望着做霍光,却被当成了王莽。他也不想想,霍光身前荣耀,死后其子孙有保全的么?你也别怨此间的县令,长孙铨虽贵为驸马都尉,却秘密接送长孙无忌家人,长孙家一朝落难,谁不想乘机踩上一脚往上爬?听说县令闭塞四门,于中庭以杖刑杀之,总算死得像袭勋之人。这女孩便是唯一逃脱之人?啧啧,家道败亡,便是如此了。”
元嫣只听得心怦怦乱跳。今早他们路过县城时,驸马都尉长孙铨刚被县令杖杀,大批衙役沿街搜索。据说长孙铨带着长孙无忌的家眷于前日入城,当晚即被拿下,随行四十五名家眷同时被抓,混乱中单单跑掉了长孙无忌的孙女。没想到竟是被此人救下,逃到了这里,那么他的伤定是逃跑中受的了。
没有了火,义庄内漆黑一片,元嫣看不见那女孩,但元宗轻描淡写地说出她家族灭亡,那男子痛哭失声,那女孩却不发一声。元嫣心中悲凉,放在元宗背上的手感觉到他又要说话,当即趁黑狠狠地掐了一把。
元伯道:“阁下是长孙家的人么?我家少爷所言虽然残酷,但事实如此。很抱歉,我们三人另有要事在身,实在无法帮助阁下。等到天明,阁下自向西去,翻过这道岭,就能见到市集了。”
那人长出一口气,喃喃地道:“等到天明?我……我怎可能还等到天明……我……我撑不住了……长孙大人于我恩同再造,可惜我……学艺不……不精……下去后怎有脸见……见……见……”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变成一种无法听得清楚的呢喃,大概意识已近迷离。元嫣隐约听到咯咯咯、咯咯咯的响动,不知道是那小女孩牙齿打战的声音,还是那男子手足抽搐,踢到碎石破瓦上的声音。除此之外,大殿内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元嫣从来没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面前渐渐死去,今日见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抓住了自己,揪紧了心……这分恐惧甚至远远超过那些棺材带来的恐惧,因为这个人马上就要变成死人。老人们说人有三魂七魄,说不定此刻他魂灵已经散出,萦绕在身旁……
突听“铮铮”两声琴响,疾如骤雨,脆若裂帛,在这样的时刻发出来,震得元嫣心口剧跳,半边身体顿时酸麻。那人啊的惨叫一声,道:“你……你好……”
呼喊戛然而止,那人往前一扑,重重撞上供台。供台年久失修,吃不住他最后奋力的一撞,泥土砖石哗啦啦地坍塌,那人半边身体都被掩埋住。元家三人动也不动,供台垮到站在最外的元伯脚边,他以脚画了半圈,坍塌就此停止。
那人再也没有动静了。
过了良久,元伯叹道:“少爷,你这又是何苦。他本已要死了,何必平添孽缘?”
元宗懒洋洋地道:“我高兴。既然要死了,就死得干脆点,不好么?”
元伯道:“是。那么……这长孙家的女子……”
“抬我下去。”
元伯提起元宗的轮车纵身跳下供台,元嫣忙也跟着下去。三人刚下了供台,忽听哗啦啦一阵响,身后砖木纷纷崩落,供台在瞬间化为一堆尘土。
元嫣心口还在乱跳,便靠着元宗的轮车喘气。过了半晌,她缓过了劲,突地一怔。
太静了。大殿内太安静了。爷爷、少爷,还有那长孙铨唯一逃出的孙女,既不开口也不动弹。殿顶的积水不再落下,殿外则陆续传来啾啾的虫鸣声,间或也有扑啦啦的夜鸟入林声、猎猎的风吹树叶之声,甚至有远远的虎狼咆哮之声……但是殿里死寂。
元嫣心道糟了糟了!少爷杀心已起,不可遏止!
他为人最是偏激,睚眦必报,不仅不会以德报怨,简直喜欢以怨报德。刚才那男子破坏了他弹琴之心,又看破他的心意,定是那时就起了杀心。再加上长孙家现下灭亡在即,元家世代与朝廷关系非比寻常,今日在义庄遇见长孙家逃遁之人,少爷断不会冒险授人口实,无声无息杀了她当是最好的法子……
不出元嫣所料,元宗此时全身劲力都汇集到位,从肩到手指尖凝成一线,只待手腕转到位,就可以翻掌成爪,掐死那小女孩。元嫣心中大急,但听那小女孩呼吸声仍然平静如常,暗道:“如此漆黑一片,她倒还镇静,却不知大祸已然临头了!”
就在这时,元宗身体骤然一紧,元嫣一狠心,两个人几乎同时出手。突然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道:“在掐死我之前,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正是那小女孩。
元宗手僵在半空,沉默了半晌,问道:“你想求我什么?”
小女孩面向元宗跪下,说道:“我被这位叔叔救出,却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他舍身救我,我无以为报,希望能待天明后将他埋葬,再自缢以谢阁下。阁下若能应允,来世定当报答。不然,也请容我拜别恩人。阁下之恩义,铭记于心。求你了。”她重重磕下头去。
她虽年幼,却把生死看得如此平淡。元嫣听得差点落下泪来,叫道:“少爷!”
“我叫你闭嘴!”元宗大吼一声,震得大殿顶上无数积水尘泥纷纷坠下,殿内一时哗哗作响。元嫣咬牙道:“好!少爷如此难伺候,回去我自去求老夫人,宁愿嫁与贩夫走卒,也不再留在元家一天!”
良久,元宗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如何知道我是要掐死你?”
“阁下的手自得发光,由是而见。”
元宗举起手在自己面前晃了晃,问道:“嫣儿,你瞧见了么?”
元嫣怒道:“是,我瞧得很清楚,少爷是如何落井下石,忍心害死弱小女子的!”元伯喝道:“嫣儿,混账!不得无礼!少爷也有苦衷……”
元宗对她的唾骂毫不理睬,伸手到那女孩面前,悄无声息地屈起两指,道:“你若数得清我曲着的手指,我便容你拜谢恩人。”说话时又屈起一指。
“三。”
元宗呆了片刻,突然倾身向前,一把抓住那小女孩的头发,把她扯到自己怀里。元嫣只道他真的下手了,就要合身扑上来,却被元伯紧紧拽住。元嫣惨叫道:“爷爷!他……”
“少爷没有杀她的意思!呆着别动,仔细看!”
天空中的云层正在散去,星光越来越亮,元嫣睁大了眼看着黑暗中那两个合二为一的人。半晌,忽地全身一震。
“瞧见了么?”元伯轻轻说道,“她……与少爷是同一类人呢。”
黑暗中,亮起了两双眸子,犹如四只幽幽发光的狼眼,咫尺间彼此对视。都瞧见了什么呢?孤独、仇恨、茫然、凶狠……
元宗叹了口气,放开小女孩,慎重地替她抹去头发和脸上的污泥,问道:“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长孙乐,我九岁了。”
“长孙乐……长孙乐……”他把这名字念了几遍,说道,“乐?元伯,你有多久没有遇见可乐之事了?”
“老爷去后,就再没遇见。”
“嘿嘿……嘿嘿嘿嘿……哈哈……”元宗不紧不慢地笑起来,说道,“是么?那是你老糊涂了。嫣儿?她小得还不知道什么是可乐之事呢。不过我……我今天倒是突然发现了一件很可以乐一番……如果成功,简直可以让我乐一生的事。哈哈,哈哈哈哈!”
“少爷?”
元宗掏出绢巾,继续为长孙乐擦着脸,问道:“我可以让你活下去,你愿意么?”
“……愿意。”长孙乐略一迟疑。
“可是你答应的话,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长孙家族的人。‘长孙乐’三个字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你甚至不再是你自己,你将是我的眼、我的耳、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话便是天理,若不服从,死无葬身之地。纵使有一天你会后悔今日的承诺,你也愿意么?”
“愿意。”这一次,长孙乐毫不犹豫。
元宗抓紧了长孙乐的手臂,道:“元伯,我想让你安排一下。从今天起,她要跟着我,我要将所有、所有的本事都教给她。六年之后,明媒正娶,为我元宗之妻。”
“少爷!”元嫣惊叫一声。元伯按住她的肩膀,阻止她说话。他谨慎地道:“老奴……不是太明白少爷的意思。”
“元伯,你可不是老糊涂,你是老狐狸,明知故问。我问你,昭陵之约还有几年?”
“还……还有七……七年……”元伯开始颤抖起来。
“那可刚刚好。哈哈,这果然是上天所赐,我不接受,怎好意思?七年之后,她就将以我元宗之妻的身份,参加昭陵之约。这就是我的计划。”
“可……可是……少爷早已宣布放弃,此时加入,二老爷和四老爷他们……”
“啊,对了,就是他们!”元宗放开了长孙乐,用力伸了个懒腰,淡淡地道:“这便是可以让我快乐一生之关键了。那些趁我们孤儿寡母时强取豪夺去的东西,我要一一拿回来……元伯,嫣儿,从今天起,我们不再回清河郡。天下之大,我元宗要飞得远远的了!”

第二章

“哟,客官,里面请!”
元嫣拾阶而上,说道:“听说你们这儿的签壶最是热闹,洛阳的钱三爷这几天便是在此,可有这事?他什么时候出场?”
“论到投壶,我们得月轩若称第二,京城就没人敢称第一!您既然知道钱三爷,那定是行家了!不过我们可不像别家没规没矩的,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投,总得过了戌时二刻,才在大厅内开三场,二楼开间开两场。至于钱三爷什么时候能上,却没个准数……这位爷脾气可大得很。”
“哦?”元嫣不以为然地道,“天子脚下,还是别随便说个大字。”
小二压低声音道:“是、是!看客官就是贵人,要是想会会钱三爷,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小的自当安排。”
元嫣微微一笑,将一块五两来重的银子丢到小二手里,道:“要不要见他,可也要看本小姐的心情。先拣些干净清淡的上来,酒要胭脂红,十来年的就成了。小点就要芙蓉珍珠羹。我要等人,没事别来搅扰,懂了么?”
小二连声答应,转身关上了房门。元嫣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股清新的气息顿时涌入屋内。得月轩坐落在唯一越长安城的永安渠边上,窗户正下方就是渠水。渠水这一方是繁华得不似人间的长安西市,对岸则是大家门阀的豪宅,这边灯火通明不夜天,那边却灯火寥寥。河道和沿河岸的那一片柳树如同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喧嚣的市井俗世与庄严沉静的官宦之家隔绝开来。几十艘游船在河中穿梭,船上的灯火照见河水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