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破国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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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拉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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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国,黎城

  天快明的时候,黎侯醒了。

  这正是一日间最黑暗的时刻,室内灯已经熄灭了,什么也看不见。隐隐能听见鸡呜之声,在遥远的黎原上此起彼伏地传唱着。

  睡过头了。

  黎侯咳嗽一声,问道:“门外何人?”

  跪在一墙之外的寺人应声道:“主君,将作少监基邦大人一直在门外守侯。”

  另一人跟着道:“臣基邦在此。”

  “你……一夜未归。”

  “是……”

  “想出办法来了?”

  “臣不是国佐之才,想不出办法。”门外那人疲惫地道,“不过,小臣倒是想到了一个人,他一定有办法。”

  “谁?”

  “城宰策问大人。”

  黎侯双手蒙在脸上,用力揉搓,过了半响才缓缓出了口气,道:“传。”

  走廊上窸窸窣窣地轻微响动,许多家臣、侍从悄悄地往来行走,不一会儿,墙外传来马蹄声,向远处奔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上再次响起脚步声,另一人在门外跪下,急促地喘息着,压低了声音道:“老臣策问拜见主君。”

  “进来。”

  门轻轻地滑开,廊下的灯火照射进来,光影在墙上跳动着。城宰策问一身朝服跪在门外,恭谨地叩首,双手着地,膝行进屋。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屋里又重新陷入黑暗。

  黎侯翻身坐起,却不下榻,只随手拖过鹿皮坎肩披在肩上,盘腿坐在榻中。

  策问跪行到他榻前,从小几上的壶中倒了满满一爵凉水,双手捧给黎侯,自己又恭谨地退到一旁。

  “找你来,有个事儿,”黎侯喝了一口水,嫌冷,顺手丢掉,爵落在地下发出一声闷响,“这事儿急,今天就得办。”

  黎侯的声音,又闷又哑,不太像平日里的语气。

  策问微微欠身,道:“老臣请主君示下。”

  “先君去世两年多了,寡人心中忧伤,一直没有行大射之礼,这样下去,不好,不合古道。”

  他顿了一下,看看策问,继道:“听说,去年执政殿下已经有明令,各国要时时行射礼,以备朝廷不时之需——有这个事么?”

  “有的。”策问道,“大周五服之内,侯、伯之国,每年春秋乡射,自去年起,以为常令。不过因为我国新丧未满三年,济北方伯大人有令,念在——”

  “所以我打算明年正月十五日,在此城中举行大射礼,召集全国的卿士参加。”黎侯不紧不慢地打断他,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大清早把人紧急传唤过来,就是问这个事?策问心里盘算着,嘴上却道:“主君容禀:今日已是癸月二十,离正月十五日只有半个月,眼下正是过年时节,卿、大夫、士都已回家,住在城内的不到三分之一,如此仓促,臣恐怕……”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连夜唤你来,要预作打算。”黑暗中,黎侯似乎笑了笑,突然长身而起。

  “这次大射礼,与往日不同。寡人要你召集全国所有的卿、大夫、士,甚至是乡野之人,只要能射能御的,都要召集起来。寡人……寡人要打开北仓,拿出两千石粮资,作为此次大射礼的奖赏,无论是谁,只要得上、中、下三品者,皆有重赏。你听明白了吗?”

  “老臣不明白……”

  “你不会不明白。”黎侯抬头望望越来越亮的天井,终于迈步下榻,慢慢地走在又硬又冷的地板上,一面走一面冷冷地道,“济北这块地方,没有人有你聪明……如果你不聪明,又怎么会从一个小小的书吏,成为济北第一的城宰?”

  他走到策问身前,站了片刻,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词。策问心中越来越紧,却不敢开口说话。

  终于,黎侯声音喑哑地开了口。

  “将作少监……昨夜在寡人的门外守了一夜。他已经探得清楚,咱们祖孙三辈人一直在找的硫铜矿,已经找到了……找到了……就在苏国国都附近……据说,正好是在苏国的兆域之下……找了六十五年,终于找到了!”

  “主君……”

  “传言是真的……”黎侯闭上眼睛,仰天长长出了口气,“苏国,就是前商时为商提供硫铜的七十七国之一!”

  策问轻轻一掌拍在膝上,却不接他的话。

  “你是我国的两朝元老了。你也知道,祖君、先君,都找了整整一辈子,那么苦……从王都被流放到这个鬼地方来,就是……就是为了寻找这矿。君臣三千多人,都被流放到这里来,到现在都一万多人了……祖父、父亲,还有那么多人,统统死在这里……你说,这下,咱们怎么办?”

  “向苏国提出要求了吗?”

  “将作少监暗示过,苏君决绝地拒绝了。”

  策问似乎知道这样的答案,沉吟一下,道:“果然如传说中那样……”

  黎侯点点头,过了好久,才道:“前商灭前,帝辛曾经下达毁矿令。七十七国中,有四十六国遵守此令,又灭国十七,如此看来,苏国就是剩下的十四国之一。”

  策问点头道:“还把大社和墓地建造在矿上,决心不可谓不大,恐怕难以动摇。”

  屋外响起一声嘹亮的鸡鸣,黎侯仰首望去,天井里已经投下今早的第一缕阳光。

  屋子里慢慢亮了起来。

  策问端坐不动,花白的头发在晨光中显得十分醒目,好半天,才缓缓地道:“请主君示下。”

  黎侯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不过他立刻将脸色隐去,摸摸稀疏的胡子,道:“寡人叫你来,是要你出主意。”

  策问道:“是!既然主君见问,那老臣就斗胆——当年,咱们祖君受封将做少卿,先康王派祖君到济北来,的确是来寻找传说中的硫铜,以备王室制作大舰之用,所以我国独立于诸侯国之外,另设有将作少监之职。但是,立国六十多年来,硫铜连影子也没见着,咱们就一直不能返回王都……如今,王室早已将我国作为西南面的屏障之国看待,不再苛求什么硫铜……”

  他终于抬起眼,看看黎侯,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继道:“所以臣以为,时移事迁,一切都不复从前了。虽然将作少监劳苦功高,寻获了硫铜,但臣以为,一来,朝廷现在并不急用;二来,咱们可以上报朝廷,令苏国负责开采,我国正好可以免除开采的劳役……”

  “免除劳役?”

  “是。三年以来,济北连遇灾害,水旱不断,我国深受其苦。这个时候,如果朝廷再下令开采硫铜,至少还要动员数千民力,我国此刻怎么供应得上?再说,苏国与我国虽是邻国,却依附楚国,为其附庸,与大周朝若即若离。他们世代以前商的忠实属国为荣,既然已经封矿,又怎么可能同意我国前去开采?”

  “我知道。所以才叫你来。”黎侯冷冷地道,“寡人……寡人要灭了苏国。”

  策问似乎早就知道黎侯会这么说,毫不吃惊,道:“主君请三思。自康王年间颁布《禁讨令》以来,没有方伯身份的诸侯国是禁止相互攻伐的。再者,如今执政的周公殿下对诸侯国之间的矛盾,皆以铁腕处理,谁挑起战端,必受严惩,所以,臣以为,灭苏之事万万不可。请主君三思。”

  “苏国,”黎侯一字一顿、艰难地道,“是楚的附庸,不服朝廷管束、不贡苞茅已多年,灭了它,朝廷在西南又能大大地前进一步,岂不是好事一件?”

  “朝廷此刻在北方用兵,暂时还无力南顾,所以这几年来,都是责成我国与楚国交好,以稳定西南。”

  屋里没有其他人,黎侯强忍的喘息声越来越重,策问毫不动容,道:“这个时候突然对楚的附庸国用兵,楚国岂能善罢甘休?西南战事一起,济北十国就要全面动员,我国首当其冲,到时候——”

  一声闷响,黎侯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他凑近策问的头,轻声问:“策问,你——去过王都吗?”

  “先君在时,臣曾经三次参与朝聘,去过。”

  “我没去过。”黎侯冷冷地说,“听说,王畿地方千里,河山环抱,人物富饶……是千年难得一见的伟大都市,是不是?”

  “王都之盛大,王畿之丰浩,非言语能形容——老臣不知主君何以有此一问?”

  黎侯长叹一声,站直身子,似乎不胜疲惫的样子,走到窗边,从狭小的窗缝中望出去。

  天,尚未大亮。阳光尚未真正穿透头顶厚厚的棉絮般的云层,也许和平日一样,直到日落也穿不透云层。远远的黎原上,沉重的晨雾将层层树林分隔成一个个孤岛。

  湿润的雨气洒过黎原,有的地方露出亮色,有的地方却笼罩在一片灰暗的雨中。

  黎国地处西南,是比周封的泗上诸姬更南面的偏僻国家。

  六十年前,首代黎侯在黎原上立国时,这里还是一片荒芜的森林和沼泽,充满野兽的吠嚎之声。黎国先民在这里排水造田,整整六十年过去,才勉强建成一座不大的城,命名为黎城——用黎侯自己的话说——与中原各个诸侯国都相比,简直就像乡下村落一般。

  最初定居时,这里野兽横行,滋扰人民,黎国先民不得不将屋子造得如同牢狱一般,低门窄户,四面的窗户又小又密,几乎透不进什么光,只能靠天井采光。而黎原又多雨,是以天井常年潮湿,居住在里面的人很小就会患上诸多疾病,黎国的人口,一直只有那么可怜巴巴的几千人。

  苏国与黎国,相互间只隔一座漾山,苏国在山阳面,黎国在山阴面。苏也是小国,人口比黎国还少得多。

  因为黎国是周天子亲封的国家,比原来土地上的世袭方国地位要高,多年以来,苏国一直以臣礼相待。

  黎侯从小小的窗中望出去的方向,正是苏的方位。

  此刻,黎原一片雨雾,而苏国,毫无疑问,已经是阳光普照大地,世代相袭的村落中响起鼓声,准备开始新一日的生活……黎侯闭上眼,嘴角抽动几下。

  “主君……主君今日提起的事,臣……”

  “策问,”黎侯打断他,“你像寡人这样,看着这原野,有多少年了?”

  “老臣在这里生活,已有五十五年了。”

  “寡人……也将近三十年了。三十年……人生能得几个三十年呢?一晃,一瞬,这辈子就要和先君一样,在这雨蒙蒙雾蒙蒙的地方终老了。”

  他凝视窗外半晌,终于咳嗽一声,下定决心般地回过身来,道:“策问,寡人要离开这里了。寡人要得到硫铜。所以,寡人一定要灭了苏国!”

  策问深深地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闭目不语。

  黎侯静静等待半晌,策问才睁开眼,道:“消灭苏国,以眼前的实力来看,其不可得有三。苏君有德,苏民久附,国无乱象,其不可得一也;苏国太子懔苏、二子有苏,兄弟相携,不可动摇,尤其是二子有苏,乡野传闻,有万军不当之勇,其不可得二也……”

  “寡人……”

  “苏国无咎,而我伐之,朝廷必然震怒,此其不可得三也!”策问冷冷地道,“有此三者,贸然伐之,恐我国之伐苏国,不得其利,反受其害。”

  “寡人不管这些!寡人对你的智略有信心!”

  “灭人国,绝人嗣,需要的不是信心,”策问冷冷地道,“是决心。”

  “寡人决心已定。”

  “恕老臣直言,恐未见得。”策问道,“平顺之年,伐国灭种,需要付出多大代价,主君根本就不清楚。”

  黎侯死死地盯着策问,渐渐地,从头到脖子都涨得通红。

  策问微微叹息一声,轻声道:“虽如此,臣亦可为主君筹划一二。伐苏,需要有借口、有理由。挑拨楚、周的关系,造成诸侯征伐的态势,行此谋需五年,兵车之造需两年,其需七年时间,方可以大义名分取苏,主君愿等吗?”

  “寡人不愿。”

  “那么要有准备,有预谋。挑拨苏与济北诸国的关系,行此谋需三年,兵车往来一年,共需四年时间,方可以智取之,主君愿等吗?”

  黎侯在他面前跪坐下来,艰难地道:“寡人……愿以举国之力,尽数托付给你……可否……再快一些?”

  策问端坐不动,道:“主君,万事万物皆有其度,逾越不是不可以,但是一旦越过,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以老臣看来,主君年纪尚浅,尚不足以承担后果。”

  黎侯道:“你……你……你太失礼了!”

  策问从容站起,身上的玉璜发出悦耳的撞击声,道:“是,老臣失礼。老臣看不到主君的决心。以犹豫之心,行非常之事,未尝不败。老臣不敢举黎国祖孙三辈之基业,就此付诸东流。请主君也暂息此念。老臣告退。”

  他向目瞪口呆的黎侯微一行礼,便转身退出。门外寺人拉开门,策问出门,冷冷地吩咐众人:“你们好生伺候主君,若敢挑唆主君行荒废无度之事,我当重典治罪。”

  寺人们匍匐在地,齐声称是。

  策问走下楼,此刻黎国的大臣们都已闻讯赶到,一见他面沉如水地走下楼来,满院子的侍臣、大夫立刻跪了一地,谁也不敢动弹。

  策问回头看看楼上,窗户开着,看不见黎侯,也听不见屋里有动静,不由得暗叹口气,一甩袖子,走向大门。

  身后什么地方响起“咻”的一声,策问不及反应,一个东西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夺”的一声扎在大门上,黑色的箭身兀自抖动了好一阵子。

  策问耳朵嗡嗡作响,全身僵硬,呆立不动。

  只听见黎侯焦躁的声音从楼上传来:“策问!寡人决心已下!策问,你还可以再走一步,三步之内,寡人一定取你性命!”

  “主君。”

  “说!”

  “你的决心还不够大。若真有决心,何妨射死老臣?”

  “策问!”

  策问面带莫测的微笑,慢慢转回身,从一干面面相觑的侍臣中间又走了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楼上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什么!河沽之田!”听声音正是黎侯。众人心中一紧,可是又过了好久,上面再无动静。

  天真的亮了。阳光最终没有穿透云层。白昼中的黎原,像笼在烟雾中的盒子,蒙蒙眬眬,什么也看不分明。

  三月十一日。漾山深处

  已是暮春时节,可还是冷。刚刚才过午,云就夹着微雨爬上了漾山的后坡。从早晨起就在云中挣扎跳跃的太阳,终于放弃了温暖这片山林的打算,懒洋洋地躲到越来越厚的云后面去了。

  天色顿时暗淡下来。

  有苏抬起湿漉漉的头,望着前面的松林。松林笼罩在雨雾中,什么也看不分明。

  从上午起,他爬了大半天,几乎始终都在盘旋于漾山上的云雾中穿行,身上早已被不知道是汗是雨浸得秀湿,此刻山风吹来,颇有寒意,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

  他有些无奈地回头望望。杂树林在身后几十太远处,松林又在前面几十丈之外。他站在这半山坡上的草地里,风吹遍地草低头,实在无处可躲,只好把冰冷的衣衫紧紧,咬紧牙关向上爬。

  算起来,他离家已有四天之久,身上的干粮都快光了。如果今天不不能下山,明天早上就只能靠打野味或者采摘果蔬充饥。

  中原的诸侯,谁也不敢想象堂堂一国之君的次子,此刻会披着蓑衣,绑着绑腿,背着干粮,空着肚子,离开国都,在崇山峻岭中日夜奔走。

  用父亲的话来说,苏国本来就算不上一个什么国家,只不过苏人在此聚居已数百年,前商时才被勉强封了个方国。后来周代商而立,就连个方国也懒得封了。与其叫做苏国,不如唤作苏村还贴切得多。

  苏国夹在日渐强大的楚国和以天朝派遣的上国自居的黎国之间,日子一直过得小心翼翼,近几年来,苏国的男丁一批批地被楚国征调到更远的南方,与西南夷作战,一去三四年没有回音,剩下满国的老幼妇孺,日子过得日渐艰难。

  苏国的田全在漾山脚下的小山坡上,又窄又贫,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既是所谓的“瘠田”,每年都要趁着初春干旱之时,将山下霖河里的河泥运到山上田里做肥,才可供作物生长。

  今年开春以来,雨水丰盛,霖河眼看着一天天涨水,露出河泥的时间屈指可数,苏国缺乏精壮的男丁,眼看着春种就要过去,大片大片的田依旧荒着,无肥可用。如果再想不出什么办法,春耕的日子可就错过了。

  一月中旬起,苏国动员了全部国人,日夜不停地赶运河泥,连带苏君与太子、二子都亲自下到田坎边指挥奔走……可惜苦苦搬运了十八天,二月上旬,霖河还是赶在春讯之前就涨水了,河水甚至漫过河堤,淹没了部分靠水的村落。

  苏国只来得及开垦了三分之一的田地,剩下的地只能靠石头上的那点儿薄土勉强种地,今年恐怕全国人都难逃挨饿的境遇。

  就在举国一片惆怅的时候,几日之前,邻国的黎侯忽然派来了使者,说是今年乃大周穆王登极十年,执政周公殿下要为穆王举行盛大的朝觐仪式,全天下的诸侯都要进京朝贺。

  时间仓促,黎国倾举国之力,才办齐了一半的贡物,眼看期限已近,黎侯无计可施。不知道怎么,打听到漾山阳面的千针森林里,有一种名字叫做青孚的奇鸟,乃是列入《上古珍禽》的鸟类之一,其羽毛十分珍贵,可以作为天子射猎时冠带的饰物。

  黎国如果得到此鸟,黎侯的贡物就可减去一半。因此与苏国商议,若苏国能捕捉此鸟,无论死活,黎国愿意拿漾山阴面霖河的三百亩沽田来交换。

  三百亩肥得冒没的沽田啊!

  恐怕苏国全国的田地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三百亩出产的粮食多,对眼下的苏国来说实在是莫大的诱惑。虽与黎国一向没什么往来,但苏君左思右想,除此之外,实在没办法了。

  三月七日,黎国使者来的第三天,苏君派出三十名国内最精壮的武士,各背干粮器物,上山寻找青孚,苏君的二子有苏也位列其中。

  国家灾难深重,上山的武士都得到命令,除非看到苏城城头燃起紫烟,否则未抓到青孚前,绝无回头之路。

  身后的天空,传来一阵隐隐的轰鸣,这是三月间的春雷,听上去像是在厚厚的云层之上滚动的古球。

  漾山地处西南,春末夏初之际正是梅雨季节,山体绝大部分时刻都被云包裹着。云在山间穿行,薄的时候是雾,厚的时候变成雨,反正也分不清楚。

  听这雷声,大概很快就有一场不大不小的雨要下,有苏加快脚步,向松林走去。

  山势陡峭起来,草地渐渐变得稀疏,许多地方露出了光秃秃的岩石地。再往上走几百步,就要进入千针森林的边缘了。

  苏国自古传说,漾山上绵延数百里的千针森林乃是神仙、精怪居住的地方,非人间所有,所以是禁止凡人进入的。苏国在漾山下立国几百年来,还没听说过谁活着进去又活着出来。

  有苏临行前,曾经和哥哥懔苏悄悄地商量过,若漾山里真有青孚这样的珍禽存在,自古以来苏国却无人见过,一定是藏身于千针森林之中。

  为了举国老小能活过今年,兄弟俩商定,无论如何也可冒险进去一试。

  踏出草地边缘,脚下突兀地现出一条黑色岩石路,路紧贴森林的边缘,却并未延伸进去,而是围绕着森林向左右两旁延伸。望望两边,都看不到头,似乎整个千针森林都在这条路的包围之中。

  这里就是凡间树林与精怪出没树林之间的边界吗?有苏趴下来摸摸地面——又冷又滑,纤尘未染,不知是什么石材。

  他抬头往森林里望去,从第一排树开始,密密层层,每一棵都是上千年的古树,长得又高又密,望时去不到十丈深,就变得幽暗不可分辨。

  一阵清凉的风从林中吹出来,有苏滚烫的身躯被冰冷的衣衫一激,打了个寒战。

  山脚下的雾气已经散去很多,山丘从脚下一直蔓延到霖河河谷,草原、田地都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相反的,天顶上的云却越积越厚。

  太阳早已荡然无踪,云层重重地压迫着山嵴,豆大的雨点小一颗西一颗,零零星星地洒落下来。

  有苏紧了紧鹿皮护肩,跨过黑石路面,走进了森林。

  千百年来,森林似乎从来没有过访客。松针在地下铺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踩在脚下软软的。松针覆盖的地面上除了一些小灌木,一根杂草也没有。

  走了几步,有苏回头望望,不禁大吃一惊,自己走进千针森林还不到十步远,可是林外的摹已经看不见了,只有灰苍苍的云层在树林外快速地卷动,仿佛已经将整个森林包裹了起来。

  有苏往回踏出一步——父亲的话在脑中闪过:“不捉到青孚,有进无退”——他把弓带紧一紧,沉下心来,不再回头,一步步走向树林深处。

  从外面看,树林里很昏暗,有苏原来还打算燃起火把,可是走了一会儿,反而越来越亮。

  头顶上树冠相接,别说阳光,连大雨也透不进来,可偏偏林子里很亮堂,极目远眺,甚至能看见很远处林子的另一头。树林里每一棵树干的身影都是黑色的,在明亮的光下分得清清楚楚。

  有苏只看了一眼,便发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在明亮的光下,什么飞禽走兽也没有,视线所及的范围内,除了自己,连一个会动的东西都没有。

  他打从五岁起就跟随父兄打猎,转遍了漾山上的大小林子,这样的情景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说过,“在树林里,最可靠的朋友是耳朵”。密林里昏暗不见天日,全靠耳听八方,走兽的声音、流水的声音,甚至连隐藏在草丛深处的道路都能靠耳朵“听”出来。

  但现在这林子里十分明亮,却又万分安静,没有风声、没有松涛、没有飞禽翅膀的扇动声,没有最细微的走兽脚步声,连远处的松针掉落都听得清楚——一切都是反过来的。

  有苏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是否就该相信眼睛?

  他警惕万分,左手摸着胸口的弓带,右手按在剑柄上,弯着腰三步一停地走。

  一开始,有一条隐约的道路通向树林深处,有苏不也走在路中间,只在离路几尺远的林中沿着路走。

  小路略微倾斜向上,可见一直在往山岭上走,不知不觉间,路面被越来越厚的松针遮盖,终于再也找不到路的踪影。

  林子变得险恶起来。四周高大的乔木再也分不出区别,无论往哪个方向望去,都是一模一样的松林、灌木、灌木、松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