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化为石头守望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舒婷《神女峰》
第一章 云起
又是同样的场景。
须发虬结的老人,威严地站立在众人之前。他的耳朵上缠绕着青蛇,他的足下踏着赤蛇,红色的须发微微而动,仿佛火焰开始燃烧。他是天上的神,降落为人间的主宰。
人群静静地肃立在他身后,带着坚定的崇拜。他们知道自己的帝王是神话中的英雄,他们将随着他去征战,去征服,前面所有未知的世界。
“祭祀开始!”老人手持一支火把,点燃了祭台上的巨大柴堆。他的神态镇定坚毅,可他的手却忽然抖动,以致那象征神灵的火把落入了柴堆。他向上仰望了一下天空,喃喃地不知祷念了什么,然后回转身,用坚定的目光平息了人群轻微的混乱。可是,他也开始怀疑:他的失态是否在一开始就注定了这个隆重的祭祀无法挽回的失败?
然而一切仍然要进行。他们献出了三牲,他们把那头年轻的健壮的公牛的血献给了火神。古老的歌声开始响起,他们歌颂着创造他们的神祉,他从火中带给他们力量;他们感激他赐予他们神一般勇武的首领——炎部落的帝王;他们乞求他保佑他们具有无穷的力量,在即将爆发的与黄部落的决战中获得最终的胜利。为了表达他们对神祉的虔诚,他们要向他献上部落最年轻美丽的处女,让她代表他们去侍奉万能的神灵——火神。
赞歌唱毕,称为炎帝的老人挥挥手,人群完全地安静下来。老人神色肃穆,可他的眼睛里却有无法隐退的哀伤,因为他要献出的,是自己心爱的女儿。
在十六名侍女的陪伴下,被当作牺牲的少女出场了。她佩带着众多的玉饰,她装饰着菖蒲编织的花环。玉佩相击的叮当声和着香草的芬芳包围着每个人虔诚的心。所有人都故意忽视着她脸上的绝望和愤恨,所有人都装作没有听见她低声的诅咒。他们强迫着她走近那个火堆,走进那个火堆,圣洁如她,才能显示子民对神灵的敬畏和乞求。
“花朵还没有开放,
就遭遇了严霜;
雏鸟还未能飞翔,
就折断了翅膀;
姑娘还没有出嫁;
为什么就要随火而殇……”
少女低低地吟唱,躯体很快被熊熊的火焰所吞没,而神的赞歌再度洪亮地响起,试图淹没火焰中的歌声与挣扎。
称为炎帝的老人跪了下去,张开双臂向着神灵呼喊:“神啊,怜悯你的子民!我已经献上了瑶姬——我最心爱的女儿,宽恕我们平日的罪愆和亵渎,保佑我们在最后的决战中获胜吧!”
“我要我的躯体,
化为坚硬的木,
让每个人都把心爱的人找到;
我要我的魂灵,
化为媚人的花,
让每个人都体会消魂的妖娆。
而你们——
终将失败!”
少女的声音,忽然在天空中响起。
第二章 初雨
又睡着了。紫竹从木几上支起身子,看着面前已经绽放的花朵。明黄的色泽仿佛秋夜最皎洁的月光,照亮了薄暮中的小屋。
瑶草真是奇怪的植物啊。仿佛精确地计算过,每天它都会长出一片新叶,层层叠叠地攒在以前的叶片之上。一天一片叶,一个月就是三十片。而当三十片叶子都长出,叶子顶端就会开放出一朵明黄色的花。花朵并不大,但那闪烁的金光却是夺人心魄,让人不自觉地沉迷其中。
瑶草已经开花,荒木就要回来了。
紫竹凝视着那奇异的花朵,仿佛全身都在看着,再没有别的心思。紫竹知道,这夺目的美丽很快就会从自己的眼前消失,飘逝到一个未知的地方。
荒木快要回来了,紫竹仿佛能看见他穿越密林和沼泽的身影。紫竹想自己总还是盼着他回来的吧,即使他每个月回来一次明显只是为了采摘瑶草的花朵罢了。紫竹有些萧索地望了望窗外,没有人,只有晚霞还在遥远的天际燃烧,却已仿佛到了末路,很快便会熄灭了。紫竹不由想起了刚才的梦。
每次瑶草开花的时候紫竹都会做同样的梦,这让她相信梦中那牺牲少女的魂魄正是寄托在这奇异的植物中。因此每次荒木毫不留情地将盛开的花朵从枝头折下时,紫竹都有一种难言的惋惜之意。但,她不敢告诉荒木,她也不敢问荒木平时究竟住在哪里,采摘这些花朵去干什么。紫竹,始终是一个怯懦的女子。
外面的柴扉被人拉开了,是荒木,不可能是别人。谁也不会走近这个水泽中的孤岛。
紫竹决绝地把目光从那明媚的花朵移开,疾疾穿过廊道跑进院中,微笑着叫了一声:“哥哥。”
荒木低低地应了一声,卸下身上的包袱,忽然皱眉道:“早跟你说不要那么疯跑,象什么样子!”
紫竹低下头,笑容冻在脸上。每次都是这样,当她满怀欣喜迎接荒木的到来,他总是冷冰冰地说教,没有一丝手足之情。
荒木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但那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或许荒木自己,也忘了他曾经是那么温柔亲切的兄长吧。
紫竹走到了瑶草边,象在等待一场判决的执行。
紫竹在等着荒木,等着他亲手来折下这娇嫩的花。每次紫竹都会在花朵被折下的瞬间感到一阵战栗,脸色异常苍白,但每次她都要亲眼看着,不肯走开。甚至荒木也觉察到这一点,劝她回避,紫竹却固执地不动,直到有一次几乎要昏厥,才终于说:“我想以后也许会碰到比这更难以忍受的事,我应该学着去适应。毕竟,我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荒木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然而这次,荒木没有来采摘。“我这段时间就在家住。”荒木简短地说,然后打开了自己带回的行李。
“真的吗?”紫竹高兴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个院子不会再那么空寂得可怕了,“住多久呢?”
“不知道。”荒木没有让紫竹帮他整理房间,背对着门外的紫竹说:“这次排演《九歌》,你再来帮帮忙吧。”
“还是扮湘夫人吗?”
“恩。”
“你仍然扮湘君?”紫竹笑起来,“这下我不愁没事做了。”
荒木沉默了,看着兴高采烈的妹妹,他表情反而有些沉重。“你知道,母亲是反对你参与巫术的,可这次,我也没有办法。”
“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祭祀吗?”
“是。楚王来游云梦泽了。”
第三章 云杳
紫竹这一夜总是睡不着。躺在床上,听着荒木在隔壁走动的声音,紫竹不禁微笑了。有荒木在,紫竹感到很安心,这种依赖是从小就养成的。
紫竹不怎么对母亲有印象,她死的时候紫竹才八岁。紫竹从小就很胆怯,甚至在母亲弥留之际都不敢正视她的脸。是荒木紧紧地拽住她的手,紫竹才不至于从母亲身前逃开。在把万物都炙烤得干涸枯焦的太阳下,紫竹的眼前始终飞舞着五色的光斑,那些光斑最后都落在了母亲身上。紫竹不明白母亲那个美丽的女人为什么死得如此丑陋,紫竹更不明白那些平日善良朴实的村民为什么要那么残酷地对待母亲。仅仅因为天不下雨,他们就要把她活活地晒死吗。看着母亲暴晒得焦烂的皮肤,紫竹忍不住号啕大哭。
母亲临死时望了望八岁的紫竹,然后猛地抓住了荒木的手:“答应我,终身不让紫竹接触巫术。”
“我自己就够了。”荒木坚定地对母亲说,“你放心,我会改变家族的命运。”
这些话,紫竹那时候还不太懂。她只记得荒木后来也带上了巫师的木制面具,而自己却始终孤零零地留在小院内。
“神巫祈雨,自古始然。”荒木后来对紫竹说,“母亲是一个女巫,平日受村民的供奉,因此为大家出力献身是分内之事,你不必觉得冤屈。如果,”荒木停了停,“我以后也碰到这样的情况,你不要管我,尽快逃到别的地方去吧。”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紫竹略带愤怒地说,“我是胆怯,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抛下你!”
“我只是不想让我们家族毁灭在这个荒僻的地方而已。”荒木的眼睛被某种力量所点燃,“即使是死,也不能埋葬在这个地方!”
荒木必须成为一个巫师,在楚国这个巫术盛行的国家,他们的家族注定了世代都要侍奉鬼神。荒木那个时候只是一个少年,但已经要肩负支撑家业的重任,否则,他与紫竹都只能饿死,没有人会救济他们。因为,他们是一个受过诅咒的家族。
紫竹记得从小自己就守侯在窗前,等待荒木的归来。那个时候,荒木每天都会踏着夕阳回来,他总是笑着抱起紫竹,把路上采来的鲜花插在妹妹的发间。孤单了一天的紫竹也欣喜若狂地享受着每天的欢聚,仿佛一根藤蔓紧紧地缠在荒木的身前。那时候,他们是世上最相亲相爱的兄妹,可是,为什么后来一下子就变了呢?
变化发生在紫竹十四岁那年的冬天,正是大风雪即将到来的时刻。紫竹冻得嘴唇发青,却固执地站在门口守侯荒木归来。当荒木终于出现的时候,紫竹自然而然地扑进了荒木的怀中。“哥哥,抱紧我。”紫竹的语气,是那么的娇媚,让人无法拒绝。荒木温柔地搂着紫竹走进屋内,低头注视着紫竹酡红的脸颊和晶莹的眼睛,渐渐埋下头去……忽然,他象是受了极大的震动,一把将紫竹推开,严厉地说:“你已经长大了,以后不要这么随便!”然后扔下错愕的紫竹走了出去,僵直地站立在已开始飘雪的夜空之下,长久地。
一切就这样突兀地改变了。紫竹想,为什么呢?从那天开始,哥哥就变得冷漠而阴沉,对她更是象怀了十分的戒心。若不是为了那不能移植的瑶草,说不定他根本就会完全抛下她,任她自生自灭。可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房门轻轻地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是荒木,紫竹凭感觉就知道,赶紧假装睡着。荒木在紫竹的床边伫立许久,即使紧闭着双眼,紫竹也能感觉到荒木温暖的目光。哥哥,毕竟是疼爱自己的啊,紫竹想着,有泪水无声地滑落。
忽然,荒木在紫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紫竹一动也不敢动,却感觉到荒木的唇如同一粒火星,烧灼着她,仿佛灿烂的焰火,一刹那的盛放过后又归于无迹。
荒木出去了,房门又轻轻地关上。紫竹睁开眼,突然想起,在多年前那个雪夜,荒木也曾经静静地立在自己床前,良久才默默地离开。从那以后,荒木仿佛换了一个人,而今天又重现当年的情形,是否又预示了某种紫竹所不能预测的变换呢?
此时,枝头上瑶草的花朵,正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夜绽放出最为绚丽的色彩。可惜,紫竹已经睡去。
第四章 归雨
紫竹起床的时候看见瑶草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条,荒木已经把花朵采摘了。没有让紫竹看见。
想起昨天晚上的事,紫竹的心里有些奇异的感觉。偷眼打量荒木,却依旧冷淡。紫竹暗暗地叹了口气,剪去了瑶草仅剩叶片的枝条。从明天开始,又有新的叶片萌发了。一片,一片,一共三十片,然后开出那样明亮而招摇的花,倔强地面对夭折的命运。
为什么呢?紫竹喃喃地说。忽然笑了一下,究竟想弄明白什么事情的原因,恐怕自己也说不清罢。只是一味空洞地苦思而已,却永远不会有什么结果。
荒木在擦拭木制的面具,远远地坐在院子里。紫竹走过去,也无话,只盯着看他细细忙活着的手。
荒木苍白的手指用力地擦着面具上的灰尘,一下,一下,却永远是那一小片地方。
“哥哥,为什么总擦这里?”紫竹奇怪地问。
那双手猛然停了下来,然后慌乱地抹着面具的其他部分。“别站在这里。”荒木头也不抬,干涩地说。
紫竹不动,忽然说:“哥哥,为什么?”
荒木起身走开了,远远地抛下一句话:“重新熟悉一下祭祀的礼仪和赞礼吧,楚王很快就到了。”仿佛犹豫了一下,又添上一句:“唐勒也回来了。他说今天要来看你。”
“真的?”紫竹显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即快乐地叫道:“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荒木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阴影,沉声道:“五六年了,他可能已经变得连你也认不出来。”
“他再变也是一个书呆子啊。”紫竹笑着说,“如果他变得不呆了岂不是更好?”
“但愿。”荒木欲言又止,因为他已经看见紫竹如同蹁阡的白鹭飞出了院门。且让她多高兴一阵子吧,荒木想,然后望了望阴沉的天空,眼睛里呈现出在所不惜的坚毅神色。那是他们家族血液中流淌的因子,历经千年也不曾消退。
紫竹跑过了小桥,满心的欢喜让她忍不住要临风起舞。“哦,唐勒,唐勒……”她低低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挂着无法退却的笑容。他的确是走了五六年了,但他的笑脸和话语却一直伴随着她度过那些孤寂的岁月,那是永恒不变的诺言和希望。
也许真得感谢那次上天安排的机会啊,紫竹幸福地想,否则自己又怎么会认识唐勒呢?
那一年,正是紫竹初次排演《九歌》。虽然母亲的遗言不让紫竹接触巫术,但那场祭祀是荒木第一次作为主理,人手短缺使他不得不派上了紫竹。紫竹,其实也是向往以久了。
楚国的巫术,很大程度上带着娱乐的成分,因此所有的神灵都被赋予了凡人的特性。紫竹很喜欢这种兼具了歌舞与神秘的祭祀活动,可是荒木虽然并未严格遵守母亲的遗命,却也是难得让她参与一次的。“你没有看见巫术可怕的一面。”荒木对兴奋的紫竹说,“幸好你不必看见。”
紫竹扮演的是湘夫人,荒木扮湘君。湘夫人和湘君是湘水上的神仙眷侣,可他们却由于道路阻隔而相思相怨。神仙,也并不是事事遂心的。
久候湘君不至的湘夫人哀怨地徘徊,而此时,湘君也正设法尽快赶到与湘夫人相约的地方。可是等他终于到达的时候,湘夫人却正好走开了。湘君神情恍惚地舞动佩剑以派遣心中的忧愁,完全没有注意湘夫人突然出现。湘夫人向他欣喜地奔过去,而此时湘君的配剑正好往她的方向刺来。湘夫人猛然姿势优美地跪伏在地上,满含热爱与崇敬地仰望着自己的夫君,而湘君的剑,也急忙收势,正凝固在湘夫人的咽喉。这是《九歌》中最为出彩的情节,总是博得观看者的惊呼与赞叹,而表演双方的分寸都要拿捏得恰到好处,因此初次上场的紫竹少不得要与荒木多加排演。
排演自然是不用带面具的,紫竹却没有想到荒木的神情是那样投入,仿佛他真的变成了那虽然法力无边,尊贵无比,却又彷徨无依,神情落寞的大神。紫竹看得有些呆了,以至于木剑向她刺过来时,竟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住手!”一个人影忽然扑了过来,想去抢夺荒木手中的剑。荒木微微一让,那人收势不住,径直跌在地上,口里却还叫着:“光天化日,你竟敢行凶?”
紫竹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走过去想扶他起来。那人却已爬起身,一眼看见紫竹,竟不由有些呆住了,过了一会方才转向荒木道:“佩服,佩服,阁下竟然下得了手。”
荒木冷冷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儒生打扮的少年,抛下木剑,自顾走开了。
少年看见木剑,神情有些尴尬。忽然向紫竹说了声抱歉,疾步跑开。
紫竹倒也没有放在心上,拾了木剑准备去追赶荒木,不料那少年却又回转身来,红着脸羞怯地说:“我以后还可以来看望姑娘吗?”
紫竹笑起来:“如果我不答允你就不会来了吗?”
“还是会来的。不过总要先问一问。”少年忽然爽朗地笑道,“因为我是个读书人啊。”
那少年便是唐勒。他那时羞怯的表情,在紫竹眼中是那么可爱,直到现在,紫竹也相信自己再也不会对别的男子钟情了。唐勒,即使五六年没有见面,仍然会那样充满年轻人的清醇和朝气吧。
远远地一个人跑了过来,那种风风火火的姿态,和多年前的身影一模一样。紫竹不由也奔了过去,大声地呼喊着——
“唐勒——”
紫竹忽然停了下来。
第五章 云心
一个截然不同的梦。
紫竹仿佛走进了一个神秘的境界,周围的一切都看不清楚,然而可以听见风吹动树林的沙沙声和水流轻拍礁石的潺潺声。除了几只飞动的萤火虫,天地间似乎没有任何光亮。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是虚幻,但萦绕不去的香气却那么真实。紫竹盲目地走着,心中急切地想去寻找某种东西,却又不知道那是什么,到哪里去找。
忽然,紫竹听见了一阵箫声。舒缓而低沉的箫声带着某种神秘的召唤,在寂静的黑暗中蕴藏着诱惑。紫竹想,那就是我该去的地方吧,于是她顺着箫声走去。
箫声越近,香草的味道便更加浓郁了。渐渐地开始有了光,即使灯光如豆,紫竹也觉得真实而心安。
一座用香草搭就的小屋。桂木做成屋梁,辛夷做成门楣,荷叶做成屋顶,薜荔做成帷帐,这便是神仙的居所么?而那个吹箫的颀长人影,便是天地间自在逍遥的神灵?
箫声停了,吹箫人向紫竹转过头来。
旷世绝代。
紫竹心头蓦地涌起这四个字,再也挥之不去。天地的精华,应该都集中在眼前这个男子身上了吧。紫竹无法看清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可是她却完完全全地看见了他,那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美。可又不单纯是美,还有那钟灵毓秀的气质,那从容优雅的风度,那眉宇间散淡的哀愁,让紫竹忍不住心中微微发疼。为了他解开心头的痛苦,紫竹想,自己可以去做任何事。
这种忘我的感觉让紫竹感动得几乎要流泪。如果这是梦,就让她永远不要再醒吧,就这么看着他,便什么都满足,天荒地老。
那男子微微一笑,笑容却象被什么牵扯,刚到一半便嘎然而止。他用一种哀怜的目光望着紫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你,便是那牺牲了。”
“我便是你的牺牲。”紫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她向那个男子跪跌下去,充满热爱和崇敬地仰望着他,一如《九歌》中湘夫人的姿势。“你是我的神灵么?”紫竹喃喃地问。
“我?”那男子苦笑了一下,“我都不知道我的神灵在哪里。但是——”他扶起了紫竹,柔和地说,“我知道你应该到哪里去。”
紫竹顺从地跟着他继续往前走去,只要他在,去哪里都没有关系。
他们走进了一片飞檐斗角的楼宇。越过水榭,穿过走廊,紫竹进入了一个漆黑的房间。而那男子,则已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瑶姬,你终于来了。”一个浑厚的声音说。
紫竹不知道是不是在叫自己,她只是模模糊糊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向自己走来,然后一只强壮有力的胳膊挽住了她的腰,把她轻轻地抱了起来。
紫竹的手臂自然而然地勾住了男人的脖子,奇异的感觉让她竟然不觉害怕。紫竹平时是很胆怯的,可这是在梦境中,一切都少了许多羞耻与遮掩。紫竹只觉得,一种隐秘的渴望正在她身体内部流动,让她产生莫名的兴奋和冲动。她无力地躺在这个黑暗的强壮的男人怀中,期待着某种事情的发生。而这种期待,仿佛已经暗藏了千百年。
“瑶姬……”那男人又梦呓般地叫了一句,“我要你留下来陪我。”他的手,已经开始解开紫竹的衣衫。
紫竹轻轻地抗拒着,虽然心中明白自己根本无法抗拒。她想说出什么,嘴唇却已经被那个男人热切的吻堵住。温柔的爱抚让她燃烧起来,她仿佛看见了瑶姬在火焰中的身影,那身影逐渐在灼热中熔化了,而她自己,也在激荡的情欲中熔化,化为云,化为雨,朝朝暮暮。
第六章 雨意
清晨,紫竹回想起昨夜梦中的情景,不由面色发红。也许明知道是在梦中,她才会如此放肆和任性吧。
把玩着一枚木块,紫竹稍作犹豫,终于用丝线把它挂在胸前。然后,她悄悄地溜出了院门。
虽然明知道是去会唐勒,可眼睁睁地看见她出门,荒木还是会不高兴的。
紫竹自己也未必很高兴,但她还是装出了一副兴奋的表情。
昨天的梦,委实过于奇妙。先是那神仙风度的男子,然后是黑暗中奇异的经历,一切一切,都似乎那么逼真。但,真的只是梦而已。
所以,现实中仍然只能有唐勒。
紫竹想自己昨天的反应是过于激烈了一点,一定伤了唐勒的心。虽然他变得出乎她的意料,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改变。今天,紫竹想,一定要好好地对他,毕竟她等了他五年多,他是她整个少女时代的梦。这个梦如果破灭了,她经不起。
唐勒没有来。
紫竹端详着胸前的木饰,几乎不规则的图案,看不出是什么,却又可以想象成任何东西。暗黄的木质上镶着漆黑的纹理,光华流动,阳光泻在上面,仿佛都变成了有生命的流水。那是用迷构木刻成的,唐勒说佩上它人就不会迷路,它是传说中指引着人们走到爱人身边的宝物。唐勒说他就是佩带着它走过了无数的高山和河流,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困难和凶险,终于回到了紫竹的身边。
可现在,紫竹攥着迷构木,却无法得知唐勒在什么地方。
清晨的风挟着刺骨的寒气,紫竹抱着肩坐了下来。紫竹想起了那个传说中个叫尾生的男子,他在河边等待他心爱的女子,即使河水上涨也不肯离去,终于抱着柱子被水淹没。紫竹冷笑了一下,这不过是个传说而已,可是她自己,也决心在这里等下去。紫竹此时并不知道,她将要书写的,是另一个更为荒谬更为撩人的传说。
“你既然对我失望,又在这里等什么呢?”唐勒的声音,从紫竹身后悠悠地传来,语气中更有一层深重的失望。
紫竹转回身,正视着唐勒,那是一张弥漫着黑气的浮肿的脸,已经完全看不出他本来的面目。
“我没有对你失望。”紫竹怯生生地说。
唐勒自嘲地笑起来:“你是没有失望,因为你对我从来就没有抱过希望。我一去五六年,耽误了你大部分的青春,如今却一事无成地回来,你让我还有何面目重提当年离去时对你许下的诺言?”
紫竹微弱地抗议着:“那不是对我,是对我哥哥许下的诺言。其实,你是一介平民还是高官大臣,对我并没有什么分别。”
“那你为什么昨天借故匆匆地离开?”
“我……”紫竹说不出话。
“如果是因为你有了心上人,”唐勒平静地说,“我不会为难你的。”
“不,不是的!”紫竹莫名地紧张起来,“我……我看到你的脸,吃了一惊。我觉得你不象以前那个唐勒,那个一直生活在我的回忆与希望中的唐勒了。”紫竹鼓足勇气说,“我居然这么俗气,连我自己也感到羞愧。
“哦,”唐勒低低地说,“我不知道你是在乎这个。”他忽然抬起头,爽朗地笑着说,“相貌的美丑又有什么重要呢?这种症状是我在途中遭遇兵变,在一个废园里躲了几天时,吃了有毒的山芋造成的,并非无可救药。另外,”他欣喜地望着紫竹,“我已经有机会去施展我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了。大王已经到达了云梦泽,住进了高唐行馆,我已经可以接近他说服他了!我相信他一定会采纳我的建议,联合齐国一起对付强秦,雪洗先王被虏的耻辱。”
象以前一样,紫竹微笑着耐心地倾听着唐勒的话语,仿佛一片轻云温柔地围绕着摇曳的树梢。也许,当唐勒又恢复了以前的神采,紫竹就会消除一切距离,象以前一样依恋和亲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