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英雄传 作者:方白羽

第一回 长白山中隐异人 襄阳城郊现二怪

天悲地哭,万物肃然,长白山的这场暴雨比任何时候都来得猛烈迅疾,片刻间即把满世界的光亮尽数湮灭,只有间或的一条银蛇,瞬间劈开重重天幕窜到地上,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就在这暴风雨肆虐的长白山老林中,就在那参天林木遮蔽处,一座简陋的木屋寂寂然立在那里,就像上古洪荒中唯一一点人类的遗迹。木屋中那点昏黄的灯火,在狂风骤雨中明暗摇曳,却始终不灭。

屋檐下,一个面色苍白、身形瘦弱的中年文士负手而立,狂风吹拂着他那身略显破旧的长袍,使他的身影更见单薄。木屋低矮的屋檐根本挡不住漫天倾盆而下的暴雨,雨水早已湿透了他的衣衫,但他却浑然不觉,只紧锁眉头望着这满世界的天雨出神,眼里满是焦虑和不安。

“少爷,小姐不行了,稳婆要你来做决定!”木屋中传出一个苍老而惶急的声音,跟着柴门微开,闪出一个满面尘灰的老者,对着那文士的背影焦急地搓着手。那文士浑身一震,转头急问:“做什么决定?”

“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废话!当然是保大人!”

话音刚落,木屋中突然传来一声柔弱的呼唤,杂在这狂风暴雨中并不清晰,但那人却听得明白,立刻冲进门内。进门是一间厨房兼堂屋,灶上烧着滚烫的热水,而那柔弱的呼唤则来自门帘隔着的里间。那人来到门帘旁,急忙问道:“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进来。”门里传出一声近乎耳语的虚弱呼唤。那人立刻闪身而入,进门便见稳婆满身满手尽是鲜血,手忙脚乱地不知做什么才好。一旁一个花信年纪的丫鬟更是吓得面如土色,哆嗦着嘴唇不知所措。而炕上的产妇早已精疲力竭,那下半身的血迹浸透了被褥床单,殷红刺目让人不忍目睹。见那文士进来,产妇拼尽最后一丝余力转向他嘶哑地喊道:“答应我,保住这孩子,一定保住这孩子!”

那文士眼中闪过一阵难言的痛苦,咬着牙没有说话。产妇见状越加凄厉地叫道:“答应我,求求你了!”

那文士猛别开头,一把抓起身旁的稳婆厉喝:“无论大人孩子,你都要给我保住!不然,我杀你陪葬!”

说完那文士扔下手脚瘫软的稳婆返身出了这简陋的产房,一头冲进屋外漫天暴雨中,任雨水从头到脚直淋下来。他却仰头而接,脸上的水淋漓而下,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哇”一声婴儿的啼哭终于打破暴雨的喧嚣,洪亮得让人心悸。那文士欣喜地转回头,但跟着,眼里又闪出更大的担忧。只见木门开了一道缝,那老者在门里悲喜交加地禀报道:“少爷,是个男孩。”

“小姐呢?”

“小姐她……”老者一句话未完,自己早已泣不成声。那文士浑身一颤,胸中一口热血再也压不住,猛地仰天喷洒出来,与漫天雨水交织在一起。“少爷!”老者见状大惊,忙冲入雨中扶住摇摇欲倒的主人,却被他一把推开。只见他神情痴狂,愤然仰天长啸,啸声夹杂在电闪雷鸣之中,有说不出的凄厉。跟着他猛然拔出腰下佩剑,一头冲进房中。屋里,稳婆正抱着浑身血污的婴儿擦拭着,一见那人手提利刃冲进来,顿时吓得手脚瘫软,赶紧抢着解释:“是……是产妇哀求一定要保住孩子,老身……老身……也是没办法啊!”

那文士一见炕上那面如白纸、早已阖然而逝的产妇,眼中的痛苦蓦地变成一股癫狂和杀气,盯着那稳婆一字字地道:“我说过,你不能救她一命,就要为她陪葬!”

话音刚落,一道剑光蓦地从稳婆项下掠过,喷溅而出的鲜血蓦地把她怀中的婴儿浑身染红。一旁那丫鬟一声尖叫,刚想往外逃,也被那文士一剑所杀。婴儿从稳婆手中跌落下来,在落地前一瞬被那文士一抄在手,望着浑身血污的孩子,他眼中疯狂之色更甚,轻斥一声:“孽障!”就要往地上摔落,却感到自己双腿猛被人抱住。

“少爷你不能啊!”老者匍匐在他的脚下,声嘶力竭地大叫,“这孩子也是小姐的骨肉,身上流淌着她的血啊!”

那文士眼中的癫狂之色渐渐隐去,代之以一种莫名的痛苦和矛盾。一脚踢开那老者,抱着孩子猛然冲出木屋,迎着满天骤然而降的暴雨,他把那孩子高高举在空中,对着哇哇啼哭的婴儿一字字地道:“我向九天十地的仙佛神魔发誓,定要把你铸成雪恨之矛、复仇之剑!让你的仇人付出前所未有的代价!从今往后,你,就叫萧恨天!”

一道闪电蓦地划破天幕,照亮了雨幕下混沌的世界,也照亮了婴儿那惊恐而无辜的双眼。暴雨冲刷着婴儿身上的血污,却始终不能把那赤裸的身子洗刷干净。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似应和着那誓言,在天宇中轰然炸响,声震寰宇。

光阴似电,日月如梭,七年的光景,长白老林中那处木屋依然一如往昔,但当年那婴儿如今已长成一眉目清秀的垂髻童子,而那个文士则变成了一个身形更加瘦弱的猎户。

“跳下来,勇敢点跳下来!”

树下,猎户打扮的瘦弱汉子高张双臂鼓励着,树上,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在犹豫着。他所在的树枝离地足有一丈多高,那是一个让寻常大人也感到恐惧的高度。这是长白山大雪初晴的时候,远方的朝阳为白雪染上了一抹亮丽,使那晶莹的冰雪泛起一缕淡淡的金黄。这也是长白山最美的时候。

“跳下来!勇敢点!”树下的汉子继续大声鼓励着,张开的双臂举得更高,似乎可以为孩子提供无限的庇护。那孩子犹豫片刻,终于闭上眼,小心翼翼地试着往下跳。在一阵腾云驾雾般的昏眩之后,稳稳落入那汉子怀中。

“我还要来!”尝到冒险刺激的孩子激动地大叫,红扑扑的脸蛋儿上满是兴奋和惊喜,从那汉子怀中挣出来,像猴一样再次爬上大树。

“噢……”孩子大叫着往下跳,开始享受冒险的乐趣。

第三次,当孩子毫无顾忌地张开双臂猛扑下来时,那汉子却突然收回了手。只听“嘭”一声响,那孩子结结实实地摔在雪地上。半晌方抹着鼻子嘴角的雪哭着爬起来,边哭边委屈地问:“爹爹,你怎么不接住我?”

父亲背负着双手,眼里透着一丝残忍的冷色,缓缓道:“孩子,我只想要你懂得,我接住你一次两次,并不说明我会接住你第三次。这个世界谁都可能骗你,哪怕是你最信任的亲人,任何时候都不要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他人的手上!相信自己才是最可靠的选择。”

儿子泪挂脸颊,似懂非懂地望着父亲,眼里流露出无尽的惶惑。就在这时,只听远处有个苍劲的声音急促地高喊:“少爷!有人被金线貂伤了!”

那汉子脸上闪过一丝异色,一拍儿子的头:“快!咱们去看看!”

跟着那身手敏捷的老仆穿过一大片树林,三人首先看见一骥黝黑发亮的骏马在雪地中“咴咴”地悲嘶。骏马脚下,倒着个身披玄色披风的大汉。三人急奔过去,只见那大汉四十多岁模样,国字脸带些古铜色,浓眉立如刀刃,双眼紧闭早已昏迷过去。那猎户一摸大汉腕脉,微微点头道:“果然是金线貂之毒,幸亏发现得早。”说着向老仆一挥手,“咱们先把他抬回去!”

三人七手八脚把大汉抬上马背,牵马向奔林中所住的木屋疾走,片刻后来到屋前,又慌乱地把大汉抬进屋内。在床上安顿好后,那猎户这才解开大汉衣衫,最后在他那肌肉虬结的胸膛找到伤口,猎户立刻吩咐老仆:“取我针灸药石来。”

银针插穴,药石敷伤,足忙了大半天那汉子才轻哼一声慢慢苏醒过来,疑惑地望望围着自己的三人,大汉喃喃问:“我……我这是在哪里?”

“你昏倒在树林中,是我和爹爹还有萧伯把你救回来的!”那小孩立刻抢着表功,言语中不无骄傲。那大汉正要向两位大人道谢,却听那瘦弱的猎户突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让人听着都难受。不过那小孩和那老仆都只是关切地望望他,没有更多的表示,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大汉挣扎着坐起来,等他咳嗽声稍停才对他抱拳道:“多谢恩公相救,还没请教恩公大名?”

“我叫萧恨天,小名天儿!”那猎户尚未答话,那小孩已抢着在自我介绍。听到他那名字,大汉心中暗自嘀咕:萧恨天?这名字可有些不祥。拍拍他那红扑扑的脸蛋,大汉关切地问那猎户:“恩公身体有恙?”

“不碍事,老毛病了。”那猎户压住喘息摆摆手,“山野之人,不敢称大名,贱名萧成。韩大侠觉得好些了么?”

大汉一惊,忙问:“恩公认识在下?”

“山里人孤陋寡闻,一直无缘得见像韩大侠这样的名士,不过就算没见过,也听说过有中原第一剑之称的襄阳韩家庄韩庄主,特别是韩大侠这柄剑。”说着萧成递过方才解开那大汉衣衫时摘下的佩剑。那是一柄奇特的剑,长有三尺余,阔有四指,世间罕见。萧成微微一笑:“天下只有韩大侠才用这样的重剑。”

大汉忙接过佩剑拱手道:“在下正是韩世奇,至于什么中原第一剑,不过是江湖朋友送的高帽子,韩某实不敢当。”说着挣扎着要下床,却觉得头目晕眩,浑身无力,不由一声长叹:“那小畜生好厉害!”

“那是长白山特有的金线貂,喜吃毒蛇毒虫,因此也剧毒无比,但毒性较缓,也幸亏如此,再加上韩大侠体魄强健,我才能救得韩大侠一命。”萧成解释了一句,跟着又是一阵痛苦的咳嗽,半晌后又道,“只是我始终没弄明白,那金线貂怎么会咬中韩大侠的胸膛?”

韩世奇一声轻叹:“唉,我看它被猎人的夹子夹断了一条腿不能逃脱,心中可怜,便把它救了下来。又发现它模样十分乖巧,十分像长白山特有的紫貂,尤其一段金色皮毛像金线一样从头顶直拉到尾巴,颇为奇特,想把它带回去给女儿做个宠物,便把它放在怀中。哪知没走出几步便被这畜生咬了一口,不一会儿就头目晕眩失去了知觉。”

“那是我下的夹子,”萧成笑道,“金线貂虽然剧毒无比,却也是治病的良药,我想逮这畜生已经很久了,不过它十分机灵,一直未曾入彀。不知它最后被韩大侠扔到了哪里?”

韩世奇一愣,不好意思地笑道:“虽然它咬了我一口,可也是动物的本能,我岂会杀它泄愤?我把它放了。”

“放了?”萧成一呆,似乎有些意外,叹道,“韩大侠宅心仁厚,让萧成敬佩。”

见萧成脸上似乎有些失落,韩世奇忙道:“改日待我身体复原,我定会为恩公捕一只回来。”

“捕一只?你说得倒轻巧!”萧成尚未开口,一旁的萧恨天已抢着说,“我们在长白山住了这么久,也就只见过这么一只。”

“天儿不得无礼!”萧成呵斥了孩子一句,歉然地转向韩世奇笑笑,“孩子没娘,少了家教,让韩大侠见笑了。”

韩世奇见他言词文雅,举止从容,尤其那面容,虽然苍白得几乎没了血色,却依然有一种温文尔雅的气质,书卷气十足。看模样该近四十岁了,却还像个年轻书生一样,隐约有一种难掩的倜傥风流。韩世奇忍不住问:“看恩公模样不像是寻常猎户,听口音更不像关外人士,何以到这林海雪原来离群独居?”

萧成面色微微一暗,轻叹:“唉!一言难尽。”

见他面有戚色,韩世奇忙问:“恩公有何难言之隐?”

萧成犹豫片刻,才低头黯然道:“我本江南人士,祖上薄有田产,也传下几手庄稼把式。附近一家大户意欲吞并我祖产,竟买通强盗对我家进行屠杀,可怜我萧家上下几十口,只有我和怀孕的妻子及萧伯逃出,动了胎气的妻子产下天儿后便亡故。我无时无刻不想报此大仇,可惜自己身患痨疾,时日无多,而仇家又是白道巨擘,势大权倾,看来我今生是无望报仇了。”说完默默叹息。

韩世奇面露愤色,沉声道:“恩公何不把此人恶行上告官府,昭告天下?相信世间自有公道,韩某也愿尽绵薄之力为恩公伸冤报仇!”

萧成摇摇头轻叹:“那人做事心思缜密,没留下任何把柄,而他表面上又是一个名侠,没人会相信我的话,再说我萧家的仇也不想假手他人。”

听到最后那句韩世奇不禁呆了一呆,不好再说,转而问:“恩公将来有何打算?”

萧成苦涩一笑:“我已病入膏肓,能不能报仇都已无所谓,只是还有一事放心不下。”

“恩公有何事放心不下?但讲无妨。”韩世奇忙问。萧成又犹豫片刻,才低声道:“我已病入膏肓,残命不长。别的也还罢了,惟天儿尚幼,除了我和萧伯已没有任何亲人,而萧伯年事已高,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天儿了。”

韩世奇闻言鼓掌笑道:“这个恩公大可放心,我初见恨天的筋骨便生出收他为徒之心,只是怕你不舍,所以不敢提起。不如就让我收他为义子,把我韩家的功夫倾囊相授,将来我还可以助他报仇,不知恩公意下如何?”

萧成大喜过望,忙冲韩世奇一拜,呜咽道:“萧成唯有来世报韩大侠大恩了!”

韩世奇赶紧扶起萧成:“恩公折杀韩某,算起来恩公和恨天还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呐。”

一旁的萧恨天多少也听明白了二人的对话,开始尚撅着小嘴不愿意,以为爹爹不要自己了,直到萧成耐心解释了半天才渐渐明白过来,当即便给韩世奇磕了三个头,脆生生地叫了声“义父”。韩世奇见他生得眉目清秀,十分乖巧,一时乐得呵呵大笑,从怀中掏出块玉佩递给他说:“仓促之间义父没什么见面礼,这块玉佩跟了我颇有些年头了,便给你做个见面礼吧。”

萧恨天望望父亲,见他笑着微微颔首,这才接过来说了声“谢谢义父”!

山林中的日子昼短夜长,转眼之间十多天过去,韩世奇的毒也渐渐除尽。在这养伤的十多天中韩世奇发现,不仅萧成饱读诗书学贯古今,就连他那年仅七岁的儿子萧恨天也聪明伶俐,识文断字,比之寻常十余岁的孩子读过的书认识的字还多,韩世奇对此不禁大为惊讶。而萧成也了解到,韩世奇不远千里从襄阳韩家庄赶到这千里长白山,竟只是为追杀一个在襄阳城作案的淫贼。对此萧成也是大为佩服。

十几天转瞬即过,韩世奇的伤终于痊愈,心中渐生归意。这日便对萧成道:“萧兄何不做客我韩家庄,你我兄弟也好谈天说地、朝夕相处。”

萧成肃然道:“我这痨病不想连累别人,再说亡妻的荒冢还在这里,我想用余生来陪伴她。小儿就拜托韩兄了。”

韩世奇心生敬意,知道不可勉强,只好独自带萧恨天回襄阳。分手那天,萧成带着萧恨天来到屋后那座孤坟,一脸肃穆地对儿子叮嘱:“孩子,这里躺着的是你的母亲,她算起来也是死在我萧家仇人的手里,还有葬身火海的你爷爷、奶奶以及萧家数十余口,都是死在一个白道伪君子手里,为父一直没有告诉你仇人的名字,是因为他的武功太高,势力太大,完全不在你义父之下。我怕你将来遇上贸然寻仇,你送命事小,可怜我萧家冤仇从此就石沉大海了。因此,你的武功只有超过你义父后,我才敢告诉你仇人的名字,今天你就随你义父去吧,专心去习武。”

“我不去,我要留下来照顾爹爹!”萧恨天话音刚落,脸上立刻就吃了一记耳光,萧成声色俱厉地问:“你立刻就忘了萧家血仇?”

萧恨天从未见过爹发如此大火,只好含着泪怯生生地认错:“爹爹不要生气,孩儿听爹的话就是。”

挥泪告别爹爹和萧伯,萧恨天一步三回头,跟着义父渐渐离开这生养了他七年的林海雪原。两天之后,韩世奇终于带着萧恨天出了这片林海,来到一处小镇打尖歇息。由于一连两日只能靠干粮充饥,如今总算遇到酒肆店铺,韩世奇自然多喝了几杯,夜里也睡得十分香甜。天明醒来时,却发现萧恨天已不见了踪影,与他一同失踪的还有自己那匹黑马。韩世奇忙问店中的小二,那淳朴的关东汉子笑道:“那孩子一大早牵马出去,我当时还有些奇怪,问了他一句,他只说是出去遛遛马。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韩世奇微一沉吟便猜到端倪,知道孩子大概是舍不得父亲,又偷偷跑了回去。韩世奇忙对小二吩咐:“尽快给我找一匹坐骑,我急用!”

小二出去半晌,总算找到一匹又老又瘦的黄膘马。韩世奇也顾不得计较,立刻上马追去。心中怕孩子在山林中出意外,不由一路急赶,只是马力不济,怎么也追之不上。

却说萧恨天独自沿原路而回。由于从小在这片山林中长大,倒也没出什么意外。两天后又平安回到那个林中小木屋,却见萧伯正独自垂泪,一见萧恨天回来更是老泪纵横。萧恨天大吃一惊,急问:“萧伯,你这是怎么了?我爹爹呢?”

萧伯轻抚着恨天的头,呜咽道:“少爷他……他知道小少爷你舍不得离开,一定会偷偷跑回来,为了让你专心习武,不再有任何牵挂,少爷他……他竟服药自尽了……”

犹如晴天霹雳,萧恨天只觉天旋地转,呆呆地不知所以,小脸一时煞白。萧伯忙一把搂住他:“孩子,你……你别吓我,要哭你就哭出来吧!”

半晌,萧恨天方悠悠回过神来,揪心地抽泣数十下,终于“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尾随而来的韩世奇把这一切俱看在眼里,不由暗自叹息。想不到萧成性子如此刚烈,为了让孩子心无旁鹜地专心习武以完成报仇的心愿,竟不惜舍生成仁。

随着萧伯来到那座和母亲的坟并排在一起的新坟,萧恨天跪倒在父母坟前,暗暗对爹娘发誓:爹、娘,孩儿一定全力学好武功,为萧家报仇!

似乎猜到他会回来,父亲留给了他一封遗书。萧恨天虽年幼,不过从懂事起便在父亲教导下读书识字,这封信倒也能大致看个明白,只见信中写道:天儿,当你读到这封信时为父已不在人世,为父早已病入膏肓,活着也是受罪,提前点走是为了让你了无牵挂专心习武。当你武功有成时再回到这里,我已把仇人的名字刻成石牌,让萧伯埋在我的墓碑之前,届时你可以起出。另有一护身符,乃你娘遗物,儿要好好收藏,手刃仇人之时可示与他,让他知道是死在谁人之手。功夫未成之前,不可向萧伯逼问仇人之名,切记!切记!

信中裹着个样式奇特的铜质护身符,护身符呈圆形镂空状,中央有两朵银质的莲花交结纠缠在一起。萧恨天小心地把那个护身符贴身戴好,心中暗道:爹爹放心,我不问!我不问!擦干眼泪,萧恨天转身对韩世奇平静地道:“义父,我们走吧!”

韩世奇见状暗赞:此子性格刚毅,遭此巨变而心性不乱,他日必非凡品!

韩世奇本还想要萧伯也到韩家庄养老,但萧伯却以要替主人和主母守墓而谢绝。知道对这等义仆多说也无用,韩世奇只得带上义子萧恨天,再次踏上了归家之路。

“襄阳城,寒门胜侯门。沧州府,彭家刀法盖六省。金陵南宫万幻剑,天外有天九天城。”五年后的襄阳郊外,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小乞儿打着竹板,边走边蹦蹦跳跳地唱着这首似偈非偈、似诗非诗的顺口溜,夕阳把余晖投射到他的脸上,使他的脸也带上了快乐的金黄。

“小孩,你在唱什么?”

不远处传来的喊声让那乞儿吓了一跳,转头望去,见路旁一棵千年榕树阴暗的树阴下,一个身披暗红大氅的汉子正向自己招手。只见他黑黢黢一张丑脸,衬出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珠更加的怪异,在大白天看起来也有些阴森。

“小孩子,”大汉见乞儿有些惊惧的模样,便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柔声问:“你方才唱的是什么?”

小乞儿定了定神,挺挺胸大声道:“这歌谣唱的是武林四大世家,而第一句‘寒门胜侯门’,正说的是咱们襄阳郊外的韩家庄。”

“嘿嘿,好个‘寒门胜侯门’,”大汉嘿嘿一声冷笑,“你跟韩家庄的人很熟么?”

“当然,韩庄主经常赈济咱们,自然是认识的!”小乞儿扬起头,脸上颇有些骄傲。

“很好!很好!”大汉的笑变得有些阴冷,点着头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柔声道,“我想麻烦小哥替我送封信给韩庄主,要亲自交到韩庄主手里。”

小乞儿一怔,脸色顿时有些发红。跟韩庄主认识什么的,那是自己认识人家,人家却不认得自己,只怕见人家一面都难,更不说亲手把信交到韩庄主手里了。有些窘迫,小乞儿急忙道:“我……我不去,你自己不会去么?韩家庄就在前面不远。”

“不去?”大汉的面色一沉,阴阴地道,“只怕由不得你!”说着,一掌突然毫无征兆地拍在小乞儿的胸前。

“你干什么?”小乞儿吓了一跳,只感到胸口似乎一寒。大汉已收回了手掌,带着种戏谑和恶毒的笑说:“你看看自己胸前!”

小乞儿忙低头看看前胸,脏兮兮油腻腻的前襟似乎并没什么异状,刚舒了口气,又听大汉有些嘲弄的声音在说:“不是你那破衣衫,是胸口。”

小乞儿忙扒开衣襟,只见胸口有一个鲜红的掌印,红得怪异,红得耀眼。

“这是什么?你干吗在我胸口印上这么个怪东西?”小乞儿说着用手拼命去擦,却哪里擦得掉。大汉面露戏弄之色,悠然道:“这不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阎王爷的勾魂符,若无我的救治,这掌印会从你胸口一直烂下去,直烂到你的心肺,烂掉你的五脏六腑。”

“我不信,你唬我!”小乞儿带着哭腔,犹在拼命地擦。大汉的微笑越发恶毒阴森,淡淡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胸口有些发冷?是不是感到有些头晕眼花了?”

小乞儿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看来他已知道问题的严重,不由哭道:“我们无冤无仇,你……你干吗要害我?”

“我并不想害你,”大汉柔声道,“只要你尽快把这封信交到韩庄主手里,再赶紧回来复命,我自然会把你胸口上这掌印去掉,你最多小病一场。”说着便把信塞入小乞儿的手中。

小乞儿攥着信,紧张地连连点头:“我去!我去!你一定要在这里等我,一定要等我回来噢!”

“我会一直等着你的,快去吧!”大汉笑眯眯地道。望着小乞儿一溜烟地跑远,大汉抬头望望天色,只见夕阳将落未落,红霞漫天,正是一日最后的辉煌。

“如今去,是不是,太冒失?”随着一个冷涩断续的声音,榕树后面转出一个灰衣人,灰扑扑的衣衫麻线的草鞋,看打扮像个乡间老农,只是那面容那肤色,全都透着一种怪异的白,尤其头发、眼珠、眉毛这些本该黑色的地方,也尽是那令人不敢直视的煞白。

黑脸大汉望向灰衣人的目光有些尊敬,慢慢解释道:“如今是秋收时节,韩家庄的得力弟子俱被派到几十百里外去收租子,庄中好手就只有韩世奇和他老婆,咱们虽不是稳操胜券,至少也可放手一搏!”

灰衣人眯着眼望向小乞儿消失的方向,面无表情。

却说那小乞儿一路小跑,不多时便赶到韩家庄,只见庄门外有三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正在玩耍,三个孩子两男一女,男的玉冠锦衣,唇红面白,女的穿绫着缎,明目皓齿。若在平时,小乞儿见着这等富家孩子总是躲得远远的,在远处羡慕地偷看,如今却顾不了许多,跨上庄门外的台阶就想往里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