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目光恢复清醒,头也不回淡淡道:“打几场,自然就好了。为什么不派中央三部去?”

坚硬像铁丝的花白短发,和更加坚硬的花白短须,让棱角分明的脸庞充满硬朗雕塑之感。他的眼睛,就像是精心雕琢的宝石,坚硬的质地、丰富复杂的棱角,偶尔闪过的寒光,总是令人一惊。但是倘若想要用心捕捉,却仿佛躲在夜晚云雾深处,看不到半点的光。

衣衫朴素而随意,苦力常穿的短裤,赤足踩在地上,和华丽雍容的城主府格格不入。

但是男子神情淡然,浑然未觉。

“岱纲要来了。”叶夫人走到男子的身边,凝视着军营,轻声道:“你担心她,我更担心。”

“那你不该让她担任部首。”

叶夫人眉毛一挑,冷笑道:“不该让她担任部首?那谁来?你来?我一个女人,接手这么一个烂摊子,孤立无援……”

说着说着,她就哽咽。

男子淡淡道:“求仁得仁而已。”

叶夫人抹了把眼泪:“你就是说这些都是我自己求的是么?那你为什么让你徒弟过来?为什么同意我们的女儿接手天锋?你就是会帮我,对不对?”

男子看了她一眼,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闪过一丝难言的光芒,像是痛苦,又像是怜悯和悲伤,旋即恢复如常:“我所做的,我心中皆清楚。”

叶夫人停止哭泣,表情恢复如常:“你到我这,不会就是想站着看看女儿吧。”

男子摇头:“不,我只是来警告你,不要插手昆仑和阿铁的事。”

叶夫人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你还是那么多疑,我怎么会插手他们的事?”

男子道:“如果你还不思悔改,我会杀了你。”

叶夫人就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声音变得尖锐:“杀了我?杀啊!你当年不就是要杀了我吗?横兵锋!”

横兵锋就像没有听见,自顾自地凝视着军营驻地。

叶夫人冷哼:“看在你面子上,我才给那小子一个机会,让他担任兵人部首。但是我的女儿,怎么受这样的委屈……”

横兵锋蓦地回首,目光如电,叶夫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横兵锋淡淡道:“你是你,她是她,你不会明白,比你生命更重要的感觉。”

叶夫人直视横兵锋的脸庞,良久不语,忽然噗嗤笑出声来,如花盛开:“这么久没见面,何必说些不开心的事,说点开心的事吧。怎么样?帮我对付岱纲?我觉得你的实力,一点都不输于乐不冷。”

横兵锋道:“我很欣赏岱纲,他比你更适合做大长老。”

“真是小气。”叶夫人撇了撇嘴:“不帮就不帮,还要说这种怪话气人。”

横兵锋的目光继续投向军营。

昆仑从小都是横兵锋带大,感情极深。

叶夫人忽然道:“要不要下去看看昆仑和你的宝贝徒弟?”

横兵锋没有说话。

就在叶夫人以为他不准备说话的时候,他开口道:“不用了。乱世之中,不能给他们遮风挡雨,就不给他们添乱了。”

“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上战场?”

横兵锋沉默,片刻方道:“阿铁性格刚烈勇猛,血灾之中心怀愤怒和仇恨,不让他上战场,他不会痛快的,昆仑舍不得。不管天涯海角,是生是死,她都会陪他。”

叶夫人露出不能置信的神情:“就因为这个狗屁原因?”

横兵锋头也不回:“她觉得开心就好,求仁得仁,乱世之中,活在当下就好。”

“是啊,乱世之中,活在当下就好。”

叶夫人幽幽道,她看着远处,有些失神。城外是漆黑的野外,曾经银城那犹如繁星般的盛世灯火,再也看不到。

蓦然,她眼中恢复几分清醒,冷冷道:“过得了岱纲和叶白衣这关,才能活在当下!”

行动迟缓的长老会,这次反应异常迅速。

天锋、兵人两大战部,日夜兼程,朝北海之墙后方的工事扑去。

与此同时,天心城以长老会的名义发布征调令,征调了大量的战部。但凡各城稍有名气的战部,都在征调之列。

当征调令和父亲的噩耗同时抵达鱼背城,师雪漫很平静。

她接过征调令,看到上面写着,征调【重云之枪】和【雷霆之剑】,立即奔赴前线。

师雪漫合上征调令:“只有重云之枪。”

前来传令的听风部元修呆了一下,连忙辩解道:“可是……”

冰冷的枪刃贴上元修的脖子,此人脸色大变:“大胆!师雪漫,你这是想抗令?你可要想清楚……”

“只有重云之枪。”

冰冷的声音,就像枪刃令人心中发寒。

听风部元修辩解道:“这是长老会……”

师雪漫道:“传令使有便宜行事之权。”

传令使一窒,他这才想起来师雪漫出身大族,对这些规矩很清楚。

他强自镇定:“师小姐,您可要想清楚,莫要使令尊的名声受污。”

脖子上的枪刃颤动一下,过了一会才听到师雪漫轻声说:“人死了,名声有什么用?”

传令使心中一软,叹息道:“原来传闻是真的。”

他接过征调令,把上面的【雷霆之剑】划掉,盖上自己的印鉴,重新交给师雪漫。

他神情庄重:“听风的兄弟,都给令尊上过香。”

“谢谢。”师雪漫接过征调令,提着枪,头也不回离开。

传令使忽然抬起头,天空不知何时飘起雪花。

风雪中的身影,单薄而倔强。

第四百九十九章 风雪暖炉和神心

漫天大雪纷飞,冒着热气的黑鱼嘴山,就像一个大暖炉,给这个凛冬增添几分暖意。

山顶一块突出悬空的岩石上,两道身影并肩而坐。插在他们身后岩石之中的云染天,在风雪中纹丝不动,好像不想打扰宁静的两人。

师雪漫双手垂下撑在身体两侧岩石,悬空的双腿轻轻荡着,脑袋微微地摇晃,马尾就像秋千一样荡阿荡。她看着远方的群山,被风雪披上白妆,像海洋一样的绿色林海,消失不见。

偶尔转过脸,看到身边浑身缠满绷带的艾辉,活脱脱一尊木乃伊雕塑,她嘴角不由弯起一道弧线,觉得艾辉这个模样真是太应景了。艾辉的伤势还没有好,全身有大半还处在僵硬的状态,被她拎着上山。

看着铁妞此刻的模样,艾辉心中就像针扎一样刺痛。他想说不要难过,但是说不出口,发生这样的事怎么能不难过呢?他接着想说未来一定会更好,可是想到铁妞马上就要奔赴战场,九死一生,这句话更像是客套的安慰。

心里堵得慌,可是他不想表现出来,自己心中的这点难受,不及铁妞的万分之一。

铁妞在微笑,艾辉知道自己最好的回应也是微笑。

幸好有绷带挡住……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云淡风轻:“不要死太早,起码不要在我找到你之前死掉。”

师雪漫歪着头,看着艾辉,应了声:“嗯。”

艾辉说:“不要听别人的指挥,看到形势不对,马上就撤。”

师雪漫点头:“嗯。”

艾辉说:“不要缠斗,要保持机动,见过狼群捕猎吧,要像那样。”

师雪漫再点头:“嗯。”

艾辉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他觉得自己有点婆妈,说的他妈的都是废话。莫名地他心中升起一股怒火,对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的怒火。

忽然,一只纤细雪白的素手,从身旁伸过来,贴在他的脸颊上。

艾辉胸中的怒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隔着绷带,他都能感受到手掌的温柔。

他莫名慌乱:“喂……”

手掌扳过他的脸,艾辉觉得自己就像木偶,能听到自己脖子里头骨头咔咔响。

被转过脸艾辉看到师雪漫的脸,离他越来越近。

艾辉呆住,师雪漫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寒风中轻轻颤动,微微羞涩的红晕像云霞一样美丽。

唇和唇贴在一起。

隔着绷带,唇的柔软和温热如此清晰,有些紊乱的鼻息渗入层层绷带之下,艾辉的脸蓦地烧起来。

他全身僵硬,睁大眼睛,眼睁睁看着那些可爱的睫毛在他眼前像水波一样颤动。

她睁开眼睛。

四目对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

清澈的眸子透着微微羞涩和如水般的温柔,还有那令人心疼的坚决。

唇分,师雪漫身体坐直,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就像不愿离开天空的晚霞。

艾辉脱口而出:“活下来。”

师雪漫心情莫名的开朗,就连这漫天的风雪,都变得可爱了许多。她眨了眨眼睛,嘴角透着一丝狡黠的笑容:“当然不会死,某人欠我的八千万还没有还哩。”

艾辉刚刚理顺那么一点点头绪的思路,一下子遭受暴击,彻底懵圈,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你你你是八千万……”

师雪漫伸了个懒腰,舒展身体,撑着岩石站了起来,拔出云染天在手。

回头看着艾辉目瞪口呆的模样,她心中忽然升起顽皮的念头,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动作。

重新在艾辉身边蹲下来,手指勾起艾辉缠满绷带的下巴,在艾辉再次呆滞的目光中,她眨了眨眼睛:“这个秘密我忍了很久哦。”

说罢,她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铠甲,从岩石上一跃而下。就像一只空灵曼妙的大鸟,没入风雪之中,洒脱的声音穿透风雪遥遥传来。

“走了。”

只见风雪,不见倩影。

艾辉呆了一呆,过了片刻反应过来。

莫名的伤感和惆怅在他心中蔓延,他哇哇大叫:“喂喂喂,我怎么下去?爽过了就甩手不管?过河拆桥的女人!快把我送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隐约听到风雪中银铃般的笑声。

风雪落满群山。

南宫无怜垂首站在台阶下,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天神】进展怎么样?朕记得已经快二十年了吧。”

从安木达踏空而来,元力风暴压境之后,今天是陛下第一次露面。

此时被喊过来,南宫无怜心中自然免不了惴惴。他跟随陛下时间很久,从时间上甚至比北水生还要长,可他从来不敢在陛下面前摆什么老资历。

莫看他在外面肆意妄为,横行四方,在陛下面前,他就是一条忠实的老狗。

北水生孩童时,性命为陛下所救,陛下对其一直心存怜悯,哀其命运多舛,故对其呵护备至。有的时候,南宫无怜都会觉得,两人之间有些父子之情。

在斩断七情六欲的陛下身上,这极为罕见。

当年他的上司出逃,南宫无怜能够登上宫主之位,全是陛下一手力推。南宫无怜深知自己的才华平庸,被陛下看中,只因为一点,听话。

上任之后,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兢兢业业,终于得到陛下的认同,连宫名都改了。

不管他在外面何等嚣张跋扈,只要他把陛下吩咐的事情办好,就稳如泰山。

从神国建立之后,陛下就很少专门喊他过来问询。

听到陛下的话,他心中暗松一口气,脸上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垂首毕恭毕敬禀报:“微臣正要向陛下汇报。邵师临走之前,销毁了几乎所有【天神】的资料,所幸还找到一些残存的实验记录。根据这些残存的实验记录判断,当时神偶宫的【天神】计划只是刚刚开始,邵师初步完成了【神心】的设计,还未来得及实践……”

帝圣不耐烦地打断:“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朕不想听,朕问你,进展到什么地步?”

南宫无怜连忙道:“有进展有进展。微臣等之前都在不断尝试复原,可惜进展甚微。直到红魔鬼出现,完成前无古人的血炼。微臣全程都记录了其所有变化,终于推衍出【神心】的结构。托陛下洪福,第一颗【神心】已经完成!正要进献给陛下。”

帝圣来了几分兴趣:“哦,那朕要看看。”

南宫无怜连忙吩咐当值的侍卫,没多时一个透明的冰棺被抬了进来。

冰棺放下,御殿的温度骤然下降,恍如置身冬天。冰棺里盛满透明的红色液体,宛如鲜血。红色液体之中,一颗心脏在缓缓跳动。心脏伸出许多长短不一的长须,就像水母漂浮在鲜血之中。

咚,咚,咚。

若有若无的跳动,在众人心中响起。

当值的侍卫脸色纷纷大变,一脸惊恐地盯着冰棺。

上方帝圣轻咦一声,恍如实质的威压笼罩整个大殿,众人只觉得呼吸一窒。南宫无怜的压力最大,背脊不自主弯下来,陛下的目光就像利剑一般要把他刺穿。

“做得不错,此物不凡。”

帝圣的声音透着嘉许。

南宫无怜彻底松一口气,就这么一小会,他的后背竟然已经湿透。陛下如今威严渐重,当真是天威莫测。

他谦虚道:“全赖陛下英明,兽蛊宫上下全力忘我,微臣不敢居功。”

“是你的就是你的,朕还会赖你这点功劳?”帝圣话音透着一丝笑意,显然心情不错:“其他属众,皆有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