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姨的一双翦水瞳仁盈盈注视着于飞辰,目光中深孕三分欢喜,三分幽怨,三分薄怒,以及一分怅然。

 

 

 

世宁心中一动,暗思道:“原来妈妈认识他。”

 

 

 

于飞辰缓缓走上前来,叹息道:“多年不见,你也老了。”

 

 

 

凤姨冷冷道:“世间只见人负我,怎么能不老?”

 

 

 

于飞辰一时无语,良久才道:“青凤,这些年你过得还好么?”

 

 

 

凤姨收拾着手中的碗碟,将它们无聊地排来排去,窗外浓云如织,她的声音中有几分落寞:“有什么好不好的?总算有个吃饭的地方,没有饿死罢了。”

 

 

 

于飞辰道:“我后来回去找你,却被人告知你已经被魔教杀死了,为了替你报仇,我独闯魔教……”

 

 

 

凤姨打断他的话,道:“以前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反正宁儿也叫了那人十年爹了。”

 

 

 

于飞辰叹息道:“我当年身有要事,不得不走,那时你已重身,我本留有足够的银两,哪知……”

 

 

 

凤姨厉吼道:“不要再说了!”轰隆一声巨震,云浓匝地。她的手掌用力,将骨节扭成了惨白色,她急促地气喘着,咬牙道:“我已不想再回忆了!我只想有个吃饭的地方而已,你……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大雨敲在窗沿上,她忍不住凄声痛哭起来。只有十岁的世宁不太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他看出了母亲的痛苦,于是懂事地偎依过去,跟母亲紧紧贴在一起。凤姨的哭声更加凄楚起来。

 

 

 

于飞辰脸上的神情也是伤痛欲绝:“十年风霜,我也只有在垂死之际,才有空闲来看你母子。不过你不用再担心了,我这次来,就是要带你们母子走的。此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

 

 

 

凤姨凄然摇了摇头,反问道:“你能么?你说你已垂死,那么,你又怎生庇护我们母子?”

 

 

 

于飞辰的身子震了震,一时默然。

 

 

 

凤姨道:“你走吧,荣华富贵或者美满幸福,我已经不想了,我只想能活下去,无论卑微地活着,还是尊荣的活着。只要能活下去,能看到宁儿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于飞辰道:“我此次来,就是要将我全身的功夫教给宁儿,他必然能够独步武林,做一代名侠。”

 

 

 

凤姨身子颤了颤,厉声道:“不!你教了他功夫,他就会像你一样离开我,我绝不容你这么做!”

 

 

 

她仿佛说给自己听一般,重复道:“绝不!”

 

 

 

于飞辰皱了皱眉,道:“就算他不学功夫,终究也会离开你的。”

 

 

 

凤姨尖声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只有他了,他怎么会离开我!”

 

 

 

她身子颤抖着,越来越剧烈。水牢中的空气冰冷,在榨取着她身上最后一丝温度。她慢慢拿手掠了掠头发,一面收拾着碗碟,一面道:“这些话慢慢再说,吃饭吧。你可知道,宁儿跟你一样,都喜欢吃我做的香酥鸡。”

 

 

 

她撕下一块鸡肉,递给于飞辰,忽然盈盈一笑:“咱们一家三口从来没在一起吃过饭,为什么一见面就说这些扫兴的话呢?”

 

 

 

于飞辰见凤姨如此说,也很是欢喜,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接过那块鸡,吃了起来。不知怎地,世宁忽然觉得母亲脸上的笑容有些阴沉,看着香喷喷的香酥鸡,忽然没有了胃口。也许是水牢中波纹的投影罢?

 

 

 

于飞辰欢喜地咀嚼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住,他的目光盯住凤姨,欢喜渐渐变成伤感,而且越来越浓,但奇怪的是,他的牙齿仍在不停地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猛然出手,一掌击在自己的脸颊上。登时一股鲜血夹着那块鸡肉飞出。但他的牙齿仍维持着咀嚼的动作,一下一下,碰撞出诡异的咯咯声。

 

 

 

他哑声道:“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凤姨眼中噙满泪水,一面紧紧捂住世宁的耳朵,不让他听到两人的话,一面缓缓向后退着:“你总是骗我。当年你说你要照顾我一生一世,最后却抛下我和宁儿跑了;你说一生只爱我一人,却为何又和别的女人成亲?”她的声音转为凄厉:“这些我都不恨,最恨的是,我用了十年的时光,好不容易平复了心头的伤,决心守着宁儿,苟且偷生,你为什么又寻来,想抢走我的宁儿?”

 

 

 

她苍白的脸上划出道道泪痕,仿佛也在和她的心一起悲啼:“你又凭什么打乱我们母子的这一点点仅有平静?”

 

 

 

于飞辰喝断道:“宁儿不想要这样的平静!他是我的骨肉,注定不能像一条狗一样,寄人篱下,过如此卑贱的生活!”

 

 

 

凤姨嘶声道:“你住口!或许,你能让他过得更好,但我和宁儿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于飞辰望着凤姨,缓缓摇了摇头,嘶声道:“这样的毒药绝不是你能拥有的,是谁给你的?”

 

 

 

“是谁!”他踏上一步,须发贲张,猛地又是一声惊雷!

 

 

 

沉闷的地牢中忽然响起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我。”

 

 

 

方才那个遍身黑纱、带着面具的女子缓缓从水牢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的目光宛如暗夜中的寒星,尽皆宣泄在于飞辰的身上。

 

 

 

于飞辰却忍不住气势一馁,颤声道:“是你?”

 

 

 

那女子冷冷注视着他,缓缓道:“不错,是我。就为了你,我亲赴苗疆,求来了这上古圣药。这药名字叫做‘爱别离’,此后你心头每动一点爱恨六欲之念,都会痛彻心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缓缓转身,冰冷的眸子宛如垂天雨雾,将凤姨、于飞辰笼罩了起来:“你已伤重濒死,不留在阁中陪伴我和璇儿,却来寻她,那好,我就让你最心爱的女人亲手下毒,让你日后不能爱,不能恨,不能快乐,不能伤悲。这滋味如何?”

 

 

 

于飞辰凝视着她,一字字道:“为什么这样对我?”

 

 

 

那女子淡淡道:“当年定情之时,我就说过,你若负我,我必杀你。我不像你,我是个很守信的人。”

 

 

 

于飞辰不再说话,他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女子,突然怆然大笑起来。凤姨苍白的脸上交杂着痛苦、仇恨和悔恨,而那个黑衣女子依旧面若冰霜。

 

 

 

于飞辰止住笑,声音渐渐平静下来:“替我杀死四无常的人,也是你吧?你并不想我死,不是么?”

 

 

 

那女子冷哼一声,将目光投向远处:“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别人手上。”

 

 

 

于飞辰望着她,眼中渐渐透出难得的温柔:“云裳,我认识青凤在你之前,并未骗你。我对你是真,对青凤也同样是真。”

 

 

 

黑衣女子姬云裳微微冷笑,窗外一道闪电照亮她冷漠的双眸:“爱,就是从一而终。你既然喜欢她,之后的十年,就该天南地北,上天入地的寻找她,而不应该再来爱我。”

 

 

 

于飞辰半面浴血,声音也有些模糊:“你说得对。这也是我一生中唯一内疚之事。所以平日对你和璇儿,是百依百顺,希望能补偿你们,可没想到你最终还是恨我。”

 

 

 

姬云裳打断道:“不光是我恨你,她也同样恨你。你不会想到,我二人会联合起来下毒吧?”她静如止水一般的声音中,也透出掩饰不住的悲伤:“你承受两个女人的爱的时候,就要想过,有一天也要同时承担她们的恨意。”

 

 

 

于飞辰注视着她冰冷的表情,和凤姨惶恐的脸,正要开口,全身的血液却突然化作一根根毒针,深深刺入他的体内,这一下真是痛入骨髓,他强行忍住剧痛,道:“若是你们两个都想我死,那我还苟活什么?来吧,拿起你的剑!”

 

 

 

姬云裳胸口起伏,厉声道:“杀了你,我俩的恩怨就算能一笔勾销,可是璇儿呢?十天前,是她六岁生日,她一直扶着门栏,等你回来,没想到你却来到千里之外的京城,寻找你的外室。你可曾对得起她?”

 

 

 

于飞辰心中一阵剧痛,千言万语,尽皆一齐咽住。

 

 

 

姬云裳瞳孔收缩,突然暴出一阵冷笑:“我本以为,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没想到,你也和凡夫俗子一样,因为璇儿是女儿身而耿耿于怀,最后却要携了舞阳剑,来寻你它姓的儿子!”

 

 

 

“你错了!”于飞辰一声暴喝,打断她的话,却忍不住捂住胸口不断喘息,良久才道:“你和璇儿,是我心中最重之人,青凤和宁儿也是。璇儿是我的女儿,我再不想让她介入武林血腥厮杀,而要她过着理琴赋诗的日子,让她宛如公主一般,没有仇恨,没有痛苦,快乐的渡过她的锦绣年华;宁儿不一样,他身为男儿,必定要顶天立地,除暴安良,成为一代名侠。这两件,都是我的心愿,在我心中,是一样的重……有你在,璇儿不会受到伤害,但他们母子不同,而我亏欠他们的,实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