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封妙嫦却并没有听父亲的话回房歇息,而是偷偷的去看文胜中干些什么。不知怎的,她与文胜中相处数月,她对文胜中的武功十分佩服,但两人间,却总似有些什么东西相隔,这个“东西”是什么呢?她说不上来。直到今天,将他与秦元浩作了一个对比后,她才隐隐感到文胜中似乎缺少一个“侠”字,与她理想中的“侠士”相差甚远!

  说也奇怪,秦元浩虽然只是与她第一次见面,她对秦元浩却颇有好感。秦元浩是否足当一个“侠士”的称号,她不知道,但看他今天的言谈举止,却是个光明磊落,有胸襟有气度的男子。而文胜中缺少的就正是这些“东西”。封妙嫦悄悄去看文胜中,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不是为了去看文胜中,而是恐防文胜中会把秦元浩杀害的。她对秦元浩的无辜受累,甚感同情,也大感不安,虽然她并没有参预父亲与文家父子他们的阴谋诡计。

  文胜中在房里把秦元浩的衣裳换上之后,想起园中比剑之事,想起了封妙嫦称赞秦元浩剑法的那些说话,越想越是生气。拔出剑来,指着秦元浩的咽喉,心里想道:“可惜封伯伯不肯听我的说话,否则一剑把他杀了,多好!哼,但如今他落在我的手里,我不杀他,也还有办法整治他的,我这一剑穿过他的琵琶骨,就把他的武功废了。反正和武当派的仇是结定了,封伯伯顾虑的只是结得太深而已,现在我不杀她,只废他的武功,武当派兴师问罪,有我爹爹抵挡。想来封伯伯也不敢怎样怪责我的。我不是依他之言保全了这小子的性命吗?”

  文胜中拿剑指着秦元浩,想是这样想,但一时间还不敢下手。待到他把心一横,正要不顾后果就刺穿秦元浩的琵琶骨的时候,忽听得有人尖声叫道:“胜中,你干什么?”

  封妙嫦来得正是合时,一声喝止了他。文胜中回过头来,尴尬笑道:“原来是你。我几乎给你吓了一跳。”

  文胜中这一回头,封妙嫦不禁又是大吃一惊。原来文胜中换了秦元浩的衣裳,此时他已是打扮得和秦元浩一模一样,连面貌也有七八分相似。封妙嫦骤然一看,几乎以为是秦元浩在戏弄他。但看一看,炕上分明又躺着一个秦元浩。而且文胜中的声音也说明了他并不是秦元浩。

  封妙嫦道:“我才是给你吓了一跳呢!你为什么要杀他,又为什么要扮成他的模样?”

  文胜中笑道:“我哪是真要杀他?不过因为你刚才赞他,我心里不舒服,知道你来了,有意吓吓你的。嘿,嘿,你说,你是不是看上了这个小子?若然真是,我可就要当真的杀掉他了!”

  封妙嫦面上一红,说道:“胡说八道,我看上什么人了?我什么人也看不上!”接着半信半疑地问道:“你真的是不想杀他?你怎么知道是我来了。你背后又没长眼睛。”封妙嫦是悄悄地走来的,当时文胜中又在全神贯注地拿剑盯着秦元浩。封妙嫦不相信文胜中早已发觉了她。

  文胜中淡淡说道:“我有听风辨器之能,何须回头张望?”“听风辨器”是接暗器的一种上乘功夫,只要一听暗器破空之声,就可以判断敌人发的是哪种暗器,打的是哪个方向、部位。有些暗器是很小的,例如梅花针之类,发射出来,几乎不带风声,但武学的大行家一样可以分辨。有“听风辨器”的本领的人,能够察觉背后有人走来,自然不是奇事,虽然封妙嫦已是使用轻身本领,悄悄走来的。封妙嫦心想:“或许他是真的有这个本领,听见我的脚步声了。”当下不再究诘这个疑点,说道:“好吧,就算你是为了吓我,不是真的要杀他的。然则,你又为什么要扮成他的模样?”

  文胜中笑道:“扮得像不像,你先说说。”封妙嫦道:“除了声音,简直就像他的同胞兄弟。你是打算冒充他吧?为什么,为什么?”

  文胜中龇牙咧嘴的格格一笑,忽地对封妙嫦作了个揖,掐着嗓子说道:“封姑娘,你这杯酒我心领了。”这一次连说话的声音,说话的神态都似足了秦元浩了。这一句话就是刚才秦元浩在席上向封妙嫦说过的。

  文胜中笑道:“我的口技也不错吧?”封妙嫦道:“油嘴滑舌,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文胜中道:“你猜得不错,我就是要冒充他。你要知道这个原因,问你爹爹去。”封妙嫦诧道:“是我爹爹叫你如此做的,我不相信!”

  文胜中道:“别的可以骗你,这件事如何可以骗你?你不相信,马上就可以问你爹爹。好吧,咱们现在出去吧。我和你一同出去,也省得你老是提心吊胆,害怕、害怕我会害了你的他!”

  封妙嫦又是吃惊,又是惶惑,心里想道:“做人应当光明磊落,冒充别人,这算什么?我的爹爹为什么要教他做出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正因为她心中惶惑,所以对文胜中的讥诮,她已经是毫不在意了。

  封妙嫦想了一想,道:“我头痛得很难受,我还是先回房歇歇。明早再问爹爹吧。好,我相信你的话就是了。”

  文胜中心想:“谅她不敢捣鬼。”于是就和她走出房间,锁上了房门,说道:“也好,你先歇歇。回头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封子超见了化装后的文胜中,连声赞妙。文道庄则指出他的几处小破绽,说道:“你练习好了。咱们明天就动身。”当下把详细的计划告诉了儿子。

  文胜中听说是要把封妙嫦留下,让她负起看守秦元浩之责,不觉心有所触,沉吟不语。

  封子超眉头一皱,道:“怎么,你也放心不下他们?”原来封子超早已有心“高攀”,想与文道庄结成儿女亲家的。他见这“两小口子”形影不离,日益亲近,心里好生欢喜,只以为他们早已是情投意合,说不定无须家长开口,他们已是私订终身的了。正因如此,他认为文胜中是应该放心得下他的女儿的。

  文胜中有苦说不出来,半晌,讷讷说道:“嫦妹我当然是放心得下的。不过她至今未明真相,对这姓秦的小子,似乎还有点怜悯之情,觉得他是无辜受累。我以为还是不必瞒她的好。她知道这是关系封老伯报仇的大事,她就会尽心尽力和咱们一同干了。”当然这只是文胜中的想法,他是认为封妙嫦是个孝女的。

  封子超道:“好的,我现在就和她说去。”封妙嫦的房间是在最后一进,到她的房间先要经过文胜中所住的那一间。他们三人一同走去,经过文胜中那间卧房的时候,文道庄忽地如有所疑,原来醉倒的人呼吸重浊,以文道庄的武学造诣,耳聪目明远胜常人,经过这间房间,是应该听得到里面的呼吸气息的,但现在却是静悄悄的,连一点轻微的声息都没有。

  文道庄道:“这小子不知怎么样了,咱们看一看他。”封子超笑道:“想来还不是烂醉如泥?文世兄若是嫌他的酒气,可以移到我的房间去。”

  封子超以为秦元浩定是烂醉如泥,不料开了房门一看,只见窗门打开,空气中还荡漾着酒香,秦元浩却已是不见了。这刹那间,三人都惊得呆了。

  文道庄马上跃出房间,跑到花园中的假山高处张目四望,但见星河耿耿明月在天,却哪里有人的影子?文道庄回到房间,低声说道:“我看还是问问令媛去吧。”

  封子超又惊又怒,说道:“若是这丫头放的,我就一掌击毙了她。”文道庄道:“大哥也不用如此火气,先问个清楚再说。”

  封子超敲门道:“嫦儿,你在里面做什么,快快出来!”封妙嫦道:“我头痛得厉害,已经睡了!”封子超喝道:“出来!”

  只听得封妙嫦下床的脚步声,悉悉索索的穿衣裳的声音,好一会子,封妙嫦才睡眼惺忪地打开了房门,说道:“爹,三更半夜,你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要和我说?”

  三人游目四顾,房门里除了封妙嫦之外,哪里还有他人,封子超厉声问道:“姓秦的这小子呢?”

  封妙嫦呆了一呆,蓦地变了面色,哽咽着声音说道:“爹,你这是什么意思?秦元浩不是给你弄醉的么?你要找他,应该到文大哥的房间去。”

  封子超怒道:“在爹爹面前,你别装蒜,给我说实话!姓秦那小子是不是你偷偷把他放了?”

  封妙嫦又气又急,可是听得秦元浩跑掉,心中又有点莫名奇妙的快意,当下说道:“爹爹,你也不想一想,那位秦少侠是喝了你的千日醉的,女儿就是放他,他也不能自己跑掉。难道女儿还能背他出去,将他藏起来吗?即使女儿要这样做,也绝不能这样快就回来呀。呜哇!爹爹,原来你平日疼我都是假的。你这样冤赖我,叫女儿怎么做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封子超一听,女儿说的确是很有道理,心里想道:“不错,若然是嫦儿将他背出去,莫说不能这样快回来,凭她那点轻功,我也会听得出她的脚步声的。”于是说道:“好了,好了。算为父的不是,你别哭了。好在文叔叔和你的文大哥都不是外人,你也不用担心给人笑话。”文胜中有心向她讨好,也过来赔了个不是,说道:“都怪我看管不严,连累嫦妹受了委屈了。”封妙嫦抽抽咽咽,给他一个不理不睬。

  封子超道:“好,待我仔细的再查一查。”文胜中正觉讪讪的不好意思,于是两父子跟在封子超的后面,都走出了封妙嫦的房间。

  封子超先到密室里查看“千日醉”的解药,只见解药原封不动,一颗都没有少。封子超放下一重心事,说道:“我也料想阿嫦没有这样大胆,敢偷解药。好,只要解药没失,这小子就至少要醉七日七夜。咱们虽不杀他灭口,也等于是灭口一般。到了那时,咱们早已去了东平县又回来了。”

  证实了不是封妙嫦将秦元浩放走之后,文道庄却更是优心忡忡,说道:“奇怪,既然这小子未得解药,他就决不是自己偷走的了。”文胜中道:“这还用说,当然是外人将他救走的了。”文道庄与封子超面面相觑,半晌文道庄说道:“我担心的就正是这个。”要知倘若是外人将秦元浩救了出去,则这人的本领定非一流高手莫办。否则焉能任他穿堂入室,连文道庄都没察觉一点声息?

  文胜中道:“他背了个人,也许跑得未远。”于是文家父子和封子超都出去搜索,搜到了十里关外,兀是不见一个人影。这徂徕山绵亘百里,山高林密,当然不能把整个山都翻过来。文道庄叹了口气,说道:“封大哥,这人的功夫只怕不在你我之下,恐怕此时他已出了徂徕山了。”

  封子超道:“那么东平县咱们是去还不去?”文道庄咬了咬牙说道:“机会难逢,咱们还是按照计划行事。”封子超因为出了这件意外之事,心中忐忑不安,脸上也就不免有了犹疑不决的神色。

  文道庄安慰他道:“你不是说过这小子至少也要醉个七日七夜吗?即使有人将他救了出去,也不能从他的口中问出什么话来。又怎知道咱们的安排?很可能他还当他是真的醉了,此时正在给他解酒药呢。”

  封子超道:“要是江海天的人将他救走的,这怎么办?”

  文道庄笑道:“江海天又焉能未卜先知,恰恰知道这小子今日会闯到你的家里?”封子超道:“然则你以为这是什么人?”

  文道庄道:“我怎么知道?不过即使这人也是要往江家,那也不打紧。一来他不知道咱们的计划,二来待他明白了姓秦这小子并非普通的酒醉,他一定疑是中毒,非得赶忙就近给他延医诊治不可,他还有工夫赶往江家去吗?封大哥,欲图大事,总得有几分冒险的。就算有几分风险,但这是咱们东山复出的最好时机,你后半世的荣华富贵也是全看这一回了。你愿意错过这个机会吗?”

  封子超本来有点害怕,但他的功名利禄之心极重,经过了文道庄这么一说,胆气复壮,说道:“好,咱们就赌它一赌,明天动身往东平县去。只是如今已经无须嫦儿看管人质了,要不要带她同去?”

  文道庄道:“你也得留一个人看家,侄女就留下来吧。”文道庄是怕封妙嫦不知轻重,万一在江家说错了话,岂不误了他们的“大事”?

  封子超沉吟半晌,道:“让她一个人留在家中,我也有点放心不下。”文道庄懂得他的意思,说道:“大哥是怕那个人再来捣乱吗?这个倒可以放心,若然他要生事,昨晚就可以生事了。而且似这样的武林高手,岂能不顾身份?即使他再到你的府上,想来也不至于和侄女为难的。”

  封子超心想反正到江家也要冒险,倒不如让她留在家中,风险可能还会少些。于是就同意了文道庄的主张。但封子超决定之后,却又怕女儿不肯同意。女儿是年轻人的性情,喜欢热闹的,平时都常常吵嚷要下山去玩,这次有这么好的机会却又不带她同去,她心里一定很不舒服,尤其在刚刚闹过了一场之后。

  封子超回到家里,本来准备封妙嫦要和他吵闹的,哪知一说之后,封妙嫦只是淡淡地说道:“我才不稀罕和你们去冒充江家的贺客呢,让我留在家中,那是最好不过。”不但没有吵闹,听她的语气,反而是有几分高兴。

  封妙嫦这一反常的态度,引起了封子超的疑心。暗自想道:“秦元浩这小子莫名其妙的失了踪,莫非她是知情不报?虽然救这小子的不是她。”他怀疑女儿留在家中,说不定另有用意,与秦元浩有关。可是他一来毫无凭据,二来要女儿留在家中又是他的主意,他纵有疑心,也是不好更改了。

  封子超不好更改主意,只得留下女儿看家,自己则跟着文道庄父子前往东平县江家冒充贺客,计划绑架江海天的女儿女婿。

  其实封子超只猜中了一半。秦元浩的确不是封妙嫦放走的,但何人救他,封妙嫦却不知情。不过她愿意留在家中,倒是有一半是为着秦元浩,她希望可以有机会单独见着秦元浩。另一半原因则是因为她讨厌文胜中,不愿和他同在一起,而宁愿单独留在家中。

  “是什么人将秦元浩救出去的呢?他没有解药,这七天七夜里秦元浩沉醉不醒,他怎么办?”封妙嫦希望见着秦元浩,倒不是由于她已经发生了爱意,虽然她对秦元浩甚有好感,毕竟只是一面之交,爱情是还谈不上的。不过她由于对秦元浩的钦敬,却希望有个机会为他效劳。她心里想的是:“那个人救不醒秦元浩,可能会再到我家盗取解药。解药所在之处,只有我和爹爹知道。他找不着,我可以取来送给他。”她还未知道,她的爹爹不会像她想象的那样笨,他不但查过解药,而且把解药全都带走了。

  封妙嫦希望见着秦元浩,另一个原因是要满足她的好奇之心。她想知道秦元浩的下落,想知道那个救走他的人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那么究竟是什么人把秦元浩从封家救出去的呢?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封家父女之事,都暂且按下不提,现在就先表秦元浩的离奇遭遇。

  且说秦元浩自己也不知醉了多久,一觉醒来,只觉背脊枕着硬地,地方又湿又冷,他警觉地跳了起来,揉揉眼睛,张目四顾,只见周围都是树木,自己竟是睡在树林里面。地上满是苔藓,看来不但人迹罕至,连野兽也少经过。朝阳初出,露珠未干,怪不得背脊觉得又湿又冷,极不舒服。

  秦元浩看清楚了所处的环境,不禁大为奇怪,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着一个恶梦。“我怎么会睡在这个地方?”他摘下一把带着露水的野草,搽了搽脸,脑袋清醒了些,渐渐就想起昨日在封家作客之事,想起了封子超和文道庄父子对他都是十分殷勤,频频劝他喝酒之事。但他也不过喝了三杯。

  “我只喝三杯,怎会便醉?即使醉了也应该是睡在封家,怎的会来到此地?呀,难道我当真是在梦里不成?”他试一试咬咬指头,很痛。有痛的感觉,那当然不会是梦了。

  秦元浩正在莫名其妙,忽听得有人哈哈大笑。一个叫化子向他走来,两只指头打得噼啪作响,边走边唱。正是:

  一身疑身梦,异丐忽相逢。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疑梦疑真逢异丐

  半忧半喜救佳人

  这小叫化唱的是一支自己编的“莲花落”:“一朵一枝莲花,有个小子是大傻瓜。他把老虎当外婆,他把毒酒当香茶。见了人家的好闺女,就糊里糊涂的闯了进去啦!咿呀呀!酒不醉人人自醉,这小子要拜倒在石榴裙下,自己先醉成了一团烂泥巴。咿呀呀,一朵一枝莲花,这个小子真真是个大傻瓜,咿呀呀,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