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道:“老弟此言差矣,若然只是为了一己的吃喝,我何苦费如许气力去偷一条珠链。”

  金逐流道:“哦,原来你是一位劫富济贫的侠盗,失敬,失敬。”那汉子笑道:“侠字是说不上的,但我可不愿意只图吃喝而偷东西,这是另有原因的。”

  金逐流道:“哦,什么原因,倒要请教。”那穷书生模样的汉子笑道:“你是新入行的吧?你不知道干咱们偷儿这一行的,做久了就会上瘾的,若然只图温饱,捞了一票就金盆洗手的话,那岂不是辜负了咱们好不容易才练成的这副身手了?”

  金逐流哈哈大笑:“说得有理!我的姬伯伯也是这样说的。”

  那汉子吃了一惊,说道:“你的姬伯伯也是干咱们这行的吗?不知是哪位老前辈?”金逐流道:“他是咱们这行的老祖宗。神偷姬晓风的名字你听过吗?”

  那汉子道:“余生也晚,姬老前辈我没见过,但已是心仪已久的了。老弟是姬老前辈的门人么?”金逐流道:“我不是他的徒弟,不过,也曾跟他学过偷东西的本领。”那汉子见金逐流如此年轻,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那汉子正要请教金逐流的姓名,金逐流忽道:“你听,好像是又有什么人来了?可是你的拍手伙伴?”

  那汉子竖起耳朵一听,面色登时大变,说道:“来的恐怕是要来捉拿我的。老弟,你帮我个忙。”金逐流道:“怎么帮法?”心想:“打架容易,可是我还未知道你的底细,怎能就听信你一面之辞?”

  那汉子站起来,提起了地上那口大钟,说道:“我打不过他们,只得暂躲一躲了。他们走了,你放我出来。”说罢,钻了进去,把钟放下。他见过金逐流的本领,知道金逐流是可以提得起这口大钟的。

  这口大钟估计有五六百斤重,金逐流心里想道:“这汉子的气力倒也不小,但他内功外功都颇有造诣,却还这样害怕,不知这两个来捉他的人,又是什么样的厉害角色?”又想:这汉子和我初次见面,居然就这样相信我,我倒不能不把他当作朋友看待了。

  心念未已,那两个人已走了进来。一个是道士,手提一支拂尘,另一人则是手里拿着鬼头刀的汉子。道士双目炯炯有神,金逐流一看就知他是内家高手。那拿着鬼头刀的汉子面色蜡黄,两面太阳穴坟起,看来也是个邪派高手。

  那汉子道:“你是什么人?”金逐流道:“过路的小叫化。”那汉子冷笑道:“过路的小叫化却怎的到这荒山野庙来了?”金逐流冷笑道:“你又是什么人,你凭什么来管我?我喜欢在这里过夜你怎么样?”

  那青衣道士看出金逐流是个不寻常的人物,笑道:“小哥,你别动气。我们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有个穷酸模样的汉子,刚才是在这里的吧?你知道他躲到哪儿去了?”

  金逐流淡淡说道:“什么穷酸?没有见过!”那短小精悍的汉子用鬼头刀拨拨火堆,冷笑说道:“你这小叫化倒会说谎,可惜骗不了我。刚才还在这里和你煨芋头吃的人是谁?”金逐流道:“是什么人,你管不着!我知道也不告诉你!”那汉子大怒,就要发作。青衣道士劝道:“看这光景,那穷酸想必就在附近,咱们出去搜搜。何必待在这里和一个小叫化生气?”

  那汉子道:“先搜这里,说不定他还未走出这间屋子呢!”

  这座破庙并没多余的东西,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汉子是因为气不过金逐流,不愿就放过了他,故而要留在屋内,想借个题目向金逐流发作的。那青衣道士却不愿惹事,在破烂的供案后面张望一下,便道:“鬼影也没一个,咱们还是走吧。”

  金逐流一手支头,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一手剥芋头来吃,笑道:“对啦,你们还是快快的给我滚开的好。我吃饱了就要睡的。”

  那汉子怒道:“好呀,你这小叫化胆敢对我无礼,我不要你滚你要我滚,哼,哼,惹得老子生气……”金逐流侧目斜视,冷笑道:“怎么样?”

  那青衣道士拉了同伴一把,说道:“焦老三,和小叫化吵嘴有什么意思?走吧!”这青衣道士是个老于江湖的大行家,他见金逐流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心中倒是有点惊疑不定,想道:“这小叫化胆敢如此,定有所恃。他本身的武功,或者不怎么高,但他的师父定是大有来头的人物。”青衣道士劝同伴的口气似乎是看不起金逐流,实在则是颇有顾虑,不想树敌。

  青衣道士是他们那一帮的大哥,使鬼头刀的汉子不敢不听他的话。在他连拉带劝之下,只好悻悻地离开。可是在他经过那个大钟的时候,却又停下了脚步,敲了几下铜钟。青衣道士笑道:“想来这穷酸不会是躲在里面的。”原来青衣道士虽然对金逐流有所顾忌,但对金逐流的估计还是不足,心里在想:“这穷酸若是藏在铜钟之内,小叫化的气力怎能提得起这口铜钟,没人把那穷酸放出去,他不是要活生生的饿死了?这穷酸是个机灵鬼,决不会这样笨的!”

  那汉子余怒未消,用鬼头刀又重重地敲了几下,说道:“他若是藏在里面,我就震聋他的耳朵。”

  金逐流翻了个身,半坐半躺的斜倚身子说道:“喂,我说过我要睡觉的,我不喜欢有人骚扰,你再敲钟,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那汉子给金逐流傲慢的态度气得七窍生烟,再也忍不住了,猛地跳过来,骈指如戟,便向金逐流的背心一戳。

  这汉子倒也不是想要金逐流的性命,他戳的是金逐流背心麻痒穴,用他独门的手法戳了别人的麻痒穴,可以令对方如受酷刑。这汉子是想用这个狠毒的手法来迫问金逐流的口供,同时也让他吃点苦头。

  青衣道士皱了皱眉,叫道:“老三!”可是这汉子已经出手,青衣道士想要制止也来不及了。这汉子一声大喝:“叫你这小叫化知道我的厉害!”指头已经戳到了金逐流的背上。

  金逐流微微一笑,道:“也不见得怎么厉害。”仍是那么样懒洋洋地保持着半躺半坐的姿势,连动也没有动一下,口里还在吃着芋头呢。可是他话犹未了,只听得那短小精悍的汉子“哎哟”一声,却是身不由己地向前一个倾侧,急冲三步,踏进了火堆之中。原来金逐流虽然没有反击,但他身有护体神功,这汉子的手指戳到了他的身上,如受电震!

  这汉子的双脚踏入火堆,哇哇大叫,金逐流道:“你想吃煨芋头是不是?不用你抢,我请你吃!”在火堆里捡起一个沾满热灰的芋头,就向他的嘴巴一塞。

  这汉子给热山芋一烫,好不难受,嘴唇烫肿,眼泪也掉了下来。金逐流笑道:“怎么,不好吃吗?”汉子大怒,他的手上本来是提着鬼头刀的,一怒之下,不假思索,便向金逐流猛斫,大喝道:“好呀,我毙了你!”这汉子的快刀也当真了得,口中只说了六个字,手底已是闪电般地斫了六六三十六刀!

  金逐流叫道:“喂,喂,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可别要当真斫着我才好!”那汉子连斫三十六刀,连金逐流的衣角也没沾上,不由得呆了一呆。金逐流笑道:“哈,原来你果然是和我开玩笑的。好,礼尚往来,咱们玩耍玩耍!”横掌一抹,这汉子未能避开,给他抹了满头满面。金逐流的掌心有烂泥似的“芋浆”还有煤灰,一抹之下,把这汉子变了个大花面。

  青衣道士看见金逐流连续使出的上乘武功,这一惊非同小可!只怕金逐流要施展毒手,连忙抢上前去,抖开拂尘,喝道:“小叫化休得放肆!”

  青衣道士的拂尘拂将过来,尘尾散开,把金逐流的身形都笼罩了,每一根尘丝都似利针似的挺起,威胁着金逐流的全身穴道。金逐流也不由得心中一凛,想道:“这牛鼻子臭道士倒是个一流高手!”

  金逐流也提防他要下毒手,不敢轻敌,一声长啸,把道士的拂尘吹得恍如乱草随风,尘丝飘散,青衣道士喝道:“好功夫!”随手一抖,拂尘重又集成一束,竟然当作判官笔使,出手生风,点向金逐流胸膛的“愈气穴”。

  拂尘是轻柔之物,这道士居然能把它当作判官笔使,内功的造诣也确是不凡的了!礼尚往来,金逐流也赞了一个“好”字,当下挥袖一拂,解了青衣道士拂尘刺穴的招数。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提刀复上,说道:“这小叫化一定是穷酸一党的,咱们可不能放过了他!”青衣道士道:“当然,我怎能让你平白吃他的亏!”他虽然震惊于金逐流的武功,但为了同帮兄弟的义气,只好把全副的本领都拿出来,与那汉子联手猛攻金逐流。

  那汉子的本领虽是与金逐流相差颇远,但青衣道士的武功则是甚强,在青衣道士接了金逐流八成攻势的情形之下,这汉子的快刀对金逐流也就有点威胁了。

  激战中这汉子看出便宜,一刀从金逐流背后砍来,金逐流听声辨器,头也不回,反手一弹。铮的一声,把汉子的鬼头刀弹开。说时迟,那时快,道士的拂尘又已当胸拂到,是极厉害的一招拂穴招数。

  金逐流使了个“移形换位”的天罗步法,左手阴掌,右手阳掌,双掌一分,形如雁翅掠推出,力道一刚一柔,相互牵引,使刀的汉子一个踉跄,一刀劈将过去,几乎劈着了他的同伴。

  青衣道士忽地咦了一声,退后三步,喝道:“小叫化,你是天魔教的弟子么?”金逐流道:“什么天魔教,我才不屑于做邪教的弟子呢!你胡说八道,吃我一掌!”青衣道士大为惊诧,解了金逐流的一招,说道:“你不是天魔教的弟子,为什么却会天魔教的武功?”金逐流大笑道:“笑话,笑话,你不识我的武功就不要乱说!”连环掌发,把那青衣道士打得手忙脚乱。

  金逐流有所不知,青衣道士误认他是天魔教的弟子其实也是有根据的。原来天魔教的祖师厉胜男也曾练过乔北溟的武功秘笈,金世遗的武功则是融会了各派所长,特别是以乔北溟的武功秘笈为梁柱,以天山派的内功心法为根基而演化的。金逐流刚才所使的一招,正是乔北溟武功秘笈中“阴阳双撞掌”的功夫,这青衣道士在二十年前曾见过天魔教主使过。

  青衣道士惊疑不定,心想:“这小叫化若是天魔教的弟子,决不敢对本教如此辱骂,只不知他的武功却又何以是天魔教一路?”

  青衣道士心有所疑,越发想要把金逐流活擒迫问他的来历,他知道金逐流的本领在他之上,但他也看出金逐流经验不足的弱点,于是采用缠斗的战略,消耗金逐流的气力,希望金逐流一有破绽,便可乘瑕抵隙。那短小精悍的汉子用快刀配合攻击,也是每一刀都斫向金逐流的要害。

  青衣道士打得如意算盘,金逐流也并不笨,他看出对方要消耗他的气力,便也立即改变战术,使出“天罗步法”与对方游斗,斗了一会,金逐流暗自思量:“这臭道士的武功很是不弱,我又不知道他的底细,若然杀伤了他,只怕会做错了事。”原来以金逐流的本领,本是可以速胜的。但因青衣道士的武功也很不弱,若求速胜,则非施展最厉害的杀手不可。

  金逐流踟蹰未决,那汉子只道金逐流已有怯意,越发迫得紧了。金逐流蓦地得了一个主意,心里想道:“这厮可恶得很,我且和他开个玩笑。”激战中故意卖个破绽,身形一晃,似欲跌倒,那汉子喜出望外,冲上去便是一刀。他与青衣道士联手作战,本来是配合得十分紧密的,此时独自冲上前去,登时便失了照应。

  青衣道士忙叫道:“小心!”话犹未了,金逐流身形一闪,已是闪电般的绕到了那汉子的背后。汉子一刀劈空,只觉颈项麻痒痒的好不难受,原来是给金逐流轻轻地捏了他一把。

  青衣道士拂尘挥出,已经迟了一步,金逐流挥袖荡开他的拂尘,说道:“打得久了,也该换换口味啦,等下请你看场好戏。”只见那汉子好像满身都是跳蚤似的,耸肩、扭颈、手舞、足蹈,口中还发出“荷荷”的声音,形状极是滑稽。

  青衣道士大吃一惊,叫道:“焦老三,你怎么啦?”可怜那汉子疯狂般地跳跃不休,哪里答应得出话。金逐流哈哈笑道:“也没什么,要不了他的命的,你可以放心。我只不过礼尚往来,顺便也请你看一场耍猴儿的把戏而已。”原来这个焦老三是给金逐流用独门手法点了他的“麻痒穴”。在他刚才偷袭金逐流的“麻痒穴”的,如今是他点不着金逐流,却给金逐流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了。故此金逐流说是“礼尚往来”!

  金逐流的独门点穴手法更为厉害,这汉子痒得难受,“当啷”一声,抛下了鬼头刀,双手在身上乱抓,自己把衣裳撕裂,在身上抓起了一条条的血痕。

  青衣道士叹了口气,说道:“焦老三,咱们打不过人家,别在这里丢人现世啦!”拖了那个汉子,跑出庙门,金逐流哈哈一笑,拱手说道:“好走,好走,恕我不送了。”

  金逐流回过头来,笑道:“偷儿朋友,现在你可以出来啦!”说罢,提起那口铜钟。忽见火光一闪即灭,原来是那人手上拿着一个火石,脸上却露出一片茫然的神气,如痴似呆地仍然盘坐在地上。正是:

  追兵退后风波静,何故痴呆事太奇。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明珠尽散滋疑虑

  红粉何尝是祸胎

  金逐流诧道:“咦,你怎么啦?”那书生如梦初醒,半晌说道:“你把钟罩上,让我再躲一会儿。”金逐流更是奇怪,说道:“你的敌人都已跑了,你还要躲起来做什么?”那书生笑了一笑,说道:“我的贼瘾又发作了。”

  金逐流心念一动,施展妙手空空的手段,从那书生的袋子里把火石摸出来,一个转身,擦燃火石,那书生方才知觉,不觉也“咦”了一声,说道:“你干什么?”

  金逐流笑道:“你放心吧,我不是黑吃黑,珍珠还在你的袋子里,我只是借你的火石一用。”那书生怔了一怔,说道:“哦,我明白了。你猜到秘密了吧?多谢你帮了我的大忙,这秘密我本来也不想瞒住你的。”

  金逐流道:“你明白我不明白。但你也不必说出来。我帮你只不过是为了同道的义气,并不想套取你的秘密作为报酬。”那书生苦笑道:“老弟,你误会了。”

  金逐流哈哈一笑,说道:“你也误会了。我不要你告诉我,那是为了不想领你的人情。嘿,嘿,我自己不会看么?”说罢把那口铜钟翻转过来,用火石一照,不觉冷笑说道:“原来如此!”

  原来那口铜钟内刻有许多文字,金逐流看了几行,已知是天魔教的毒功秘典。想来那书生就是因为发现这个毒功秘典所以看得如醉如痴。

  那书生道:“天魔教有三篇百毒真经,都已刻在上面了。天魔教的武功包罗甚广,不只毒功一样,但其他的武功未必胜得过各大门派,只有这百毒真经却是武林中独一无二的。老弟,你抄一份吧。这是你自己发现的,不能算是我给你的报酬。”

  天魔教的“百毒真经”本来是乔北溟“武功秘笈”中的一部份,但金世遗当年从厉胜男手中取回这本秘笈之时,由于他想要创立的乃是正大光明的武功,故此一到手就把百毒真经毁掉,只是吸收其他部份的精华。后来待他自成了一家之后,更连乔北溟那本“武功秘笈”也都在厉胜男的墓前烧了。

  金世遗自己没有学过“百毒真经”,金逐流当然是连这个名称也没听过。在金逐流的心目中天魔教乃是一个邪教,他怎屑于偷学邪派的功夫?

  当下金逐流冷冷一笑,说道:“我虽然是小贼,偷东西也要经过选择的。这东西么,还不值得我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