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婆婆更不理睬,扬长出了石牢,反手带上石门,牢中登时黑漆一团。

  阿绣俯身拾起白自在脚边的钥匙,替爷爷打开了足镣手铐,说道:“爷爷,你就教他几招武功罢。他没练过多少功夫,本领是很差的。”

  白自在大乐,笑道:“好,我只须教他几招,他便终身受用不尽。”

  石破天一听,正合心意,他听白自在不住口的自称甚么“古往今来拳脚第一”云云,自己当然斗他不过,由“比划”改为“教招”,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多谢老爷子指点。”

  白自在笑道:“很好,我教你几招最粗浅的功夫,深一些的,谅你也难以领会。”

  阿绣退到门边,推开牢门,石牢中又明亮了起来。石破天陡见白自在站直了身子,几乎比自己高一个头,神威凛凛,直如天神一般,对他更增敬畏,不由自主的退了两步。

  白自在笑道:“不用怕,不用怕,爷爷不会伤你。你瞧着,我这么伸手,揪住你的后颈,便摔你一个筋……”右手一探,果然已揪住了石破天后颈。

  这一下出手既快,方位又奇,石破天如何避得,只觉他手上力道大得出奇,给他一抓之下,身子便欲腾空而起,急忙凝力稳住,右臂挥出,格开他手臂。

  白自在这一下明明已抓住他后颈要穴,岂知运力一提之下,石破天起而复堕,竟没能将他提起,同时右臂被他一格,只觉臂上酸麻,只得放开了手。他“噫”的一声,心想:“这小子的内力果然了得。”左手探出,又已抓住他胸口,顺势一甩,却仍是没能拖动他身子。

  这第二下石破天本已早有提防,存心闪避,可是终究还是被他一出手便即抓住,心下好生佩服,赞道:“老爷子果然了得,这两下便比丁不四爷爷厉害得多。”

  白自在本已暗自惭愧,听他说自己比丁不四厉害得多,又高兴起来,说道:“丁不四如何是我对手?”左脚随即绊去,石破天身子一晃,没给他绊倒。

  白自在一揪、一抓、一绊,接连三招,号称“神倒鬼跌三连环”,实是他生平的得意绝技,哪里是甚么粗浅功夫了?

  数十年来,不知有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汉曾栽在这三连环之下,哪知此刻这三招每一招虽都得手,但碰上石破天浑厚无比的内力,竟是一招也不能奏效。

  那日他和丁氏兄弟会面,听丁不四言道史婆婆曾到碧螺山盘桓数日,又妒又怒,竟至神智失常,今日见到爱妻归来,得知碧螺山之行全属虚妄,又见到了阿绣,心中一喜,疯病已然好了大半,但“武功天下第一”的念头,自己一直深信不疑,此刻连环三招居然摔不倒这少年,怒火上升,脑筋又糊涂起来,呼的一掌,向他当胸拍去,竟然使出了三四成力道。

  石破天见掌势凶猛,左臂横挡,格了开去。白自在左拳随即击出,石破天闪身欲避,但白自在这一拳来势奇妙,砰的一声,已击中他的右肩。

  阿绣“啊”的一声惊呼。石破天安慰她道:“不用担心,我也不大痛。”

  白自在怒道:“好小子,你不痛?再吃我一拳。”这一拳被石破天伸手格开了,白自在连续四拳,第四拳拳中夹腿,终于踢中石破天的左胯。

  阿绣见他二人越斗越快,白自在发出的拳脚,石破天只能挡架得一小半,倒有一大半都打在他身上,初时十分担忧,只叫:“爷爷,手下留情!”但见石破天脸色平和,并无痛楚之状,又略宽怀。

  白自在在石破天身上连打十余下,初时还记得妻子之言,只使三西成力道,生怕打伤了他,但不论是拳是掌,打在他的身上,石破天都不过身子一晃,便若无其事的承受了去。

  白自在又惊又怒,出手渐重,可是说也奇怪,自己尽管加力,始终无法将对方击倒。他吼叫连连,终于将全身劲力都使了出来。霎时之间,石牢中拳脚生风,只激得石柱上的铁链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阿绣但觉呼吸维艰,虽已贴身于门背,仍是难以忍受,只得推开牢门,走到外间。她眼见爷爷一拳一掌的打向石破天身上,不忍多看,反手带上石门,双手合十,暗暗祷告:“老天爷保祐,别让他二人这场打斗生出事来,最好是不分胜败,两家罢手。”

  只觉背脊所靠的石门不住摇晃,铁链撞击之声愈来愈响,她脑子有些晕眩,倒似足底下的地面也有些摇动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之间,石门不再摇晃,铁链声也已止歇。

  阿绣贴耳门上,石牢中竟半点声息也无,这一片寂静,令她比之听到天翻地覆的打斗之声更是惊恐:“若是爷爷胜了,他定会得意洋洋,哈哈大笑。如是石郎得胜,他定然会推门出来叫我,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难道有人身受重伤?莫非两人都力竭而死?”

  她全身发抖,伸手缓缓推开石门,双目紧闭,不敢去看牢中情形,唯恐一睁开眼来,见到有一人横尸就地,甚至是两人都呕血身亡。又隔了一会,这才眼睁一线,只见白自在和石破天二人都坐在地下,白自在双目紧闭,石破天却是满脸微笑的向着自己。

  阿绣“哦”的一声,长吁了口气,睁大眼睛,看清楚石破天伸出右掌,按住白自在的后心,原来是在助他运气疗伤。

  阿绣道:“爷爷……受了伤?”石破天道:“没有受伤,他一口气转不过来,一会儿就好了!”阿绣右手抚胸,说道:“谢天谢……”

  突然之间,白自在一跃而起,喝道:“甚么一口气转不过来,我……我这口气可不是转过来了么?”伸掌又要向石破天头顶击落,猛觉一双手掌疼痛难当,提掌看时,但见双掌已肿成两个圆球相似,红得几乎成了紫色,这一掌若是打在石破天身上,只怕自己的手掌非先破裂不可。

  他一怔之下,已明其理,原来眼前这小子内力之强,实是匪夷所思,自己数十招拳掌招呼在他身上,都给他内力反弹出来,每一拳每一掌如都击在石墙之上,对方未曾受伤,自己的手掌却抵受不住了,跟着觉得双脚隐隐作痛,便如有数千万根细针不断钻刺,知道自己踢了他几十脚,脚上也已受到了反震。

  他呆了半晌,说道:“罢了,罢了!”登觉万念俱灰,甚么“古往今来内功第一”云云,实是大言不惭的欺人之谈,拿起足镣手铐,套在自己手足之上,喀喇喀喇数声,都上了锁。

  阿绣惊道:“爷爷,你怎么啦?”

  白自在转过身子,朝着石壁,黯然道:“我白自在狂妄自大,罪孽深重,在这里面壁思过。你们快出去,我从此谁也不见。你叫奶奶上碧螺山去罢,永远再别回凌霄城来。”

  阿绣和石破天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好一会,阿绣埋怨道:“都是你不好,为甚么这般逞强好胜?”石破天愕然道:“我……我没有啊,我一拳也没打到你爷爷。”

  阿绣白了他一眼,道:“他单是‘我的’爷爷吗?你叫声‘爷爷’,也不怕辱没了你。”石破天心中一甜,低声叫道:“爷爷!”

  白自在挥手道:“快去,快去!你强过我,我是你孙子,你是我爷爷!”

  阿绣伸了伸舌头,微笑道:“爷爷生气啦,咱们快跟奶奶说去。”

 

十八 有所求

  两人出了石牢,走向大厅。石破天道:“阿绣,人人见了我,都道我便是那个石中玉。连石庄主、石夫人也分辨不出,怎地你却没有认错?”

  阿绣脸上一阵飞红,霎时间脸色苍白,停住了脚步。这时两人正走在花园中的一条小径上,阿绣身子微晃,伸手扶住一株白梅,脸色便似白梅的花瓣一般。她定了定神,道:“这石中玉曾想欺侮我,我气得投崖自尽。大哥,你肯不肯替我出这口气,把他杀了?”

  石破天踌躇道:“他是石庄主夫妇独生爱子,石庄主、石夫人待我极好,我……我……我可不能去杀他们的儿子。”阿绣头一低,两行泪水从面颊上流了下来,呜咽道:“我第一件事求你,你就不答允,以后……你一定是欺侮我,就像爷爷对奶奶一般。我……我告诉奶奶和妈去。”说着掩面奔了出去。

  石破天道:“阿绣,阿绣,你听我说。”

  阿绣呜咽道:“你不杀了他,我永远不睬你。”足下不停,片刻间便到了大厅。

  石破天跟着进去,只见厅中剑光闪闪,四个人斗得正紧,却是白万剑、成自学、齐自勉三人各挺长剑,正在围攻一个青袍短须的老者。石破天一见之下,脱口叫道:“老伯伯,你好啊,我时常在想念你。”这老者正是摩天居士谢烟客。

  谢烟客在雪山派三大高手围攻之下,以一双肉掌对付三柄长剑,仍是挥洒自如,大占上风,陡然间听得石破天这一声呼叫,举目向他瞧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怎……怎么又有一个?”

  高手过招,岂能心神稍有失常?他这一惊又是非同小可,白、成、齐三柄长剑同时乘虚而入,刺向他小腹。三人一师所授,使的同是一招“明驼骏足”,剑势又迅又狠,眼见剑尖已碰到他的青袍,三剑同时要透腹而入。

  石破天大叫:“小心!”纵身跃起,一把抓住白万剑右肩,硬生生将他向后拖出几步。

  只听得喀喀两声,谢烟客在危急中使出生平绝技“碧针清掌”,左掌震断了齐自勉的长剑,右掌震断了成自学的长剑。

  这两掌击得虽快,他青袍的下摆还是被双剑划破了两道口子,他双掌翻转,内力疾吐,成齐二人直飞出去,砰砰两声,背脊撞上厅壁,只震得屋顶泥灰簌簌而落,犹似下了一阵急雨。又听得拍了一声,却是石破天松手放开白万剑肩头,白万剑反手打了他一个耳光。

  谢烟客向石破天看了一眼,目光转向坐在角落里的另一个少年石中玉,兀自惊疑不定,道:“你……你二人怎地一模一样?”

  石破天满脸堆欢,说道:“老伯伯,你是来救我的吗?多谢你啦!我很好,他们没杀我。叮叮当当、石大哥,你们也一块来了。石庄主、石夫人,他们没伤你,我这可放心啦!师父,爷爷自己又戴上了足镣手铐,不肯出来,说要你上碧螺山去。”顷刻之间,他向谢烟客、丁珰、石中玉、石清夫妇、史婆婆每人都说了几句话。

  他这几句话说得兴高采烈,听他说话之人却尽皆大吃一惊。

  谢烟客当日在摩天崖上修习“碧针清掌”,为逞一时之快,将全身内力尽数使了出来。恰在此时,贝海石率领长乐帮八名好手来到摩天崖上,说是迎接帮主,一口咬定帮主是在崖上。谢烟客一招之间,便将米横野擒住,但其后与贝海石动手,恰逢自己内力耗竭。他当机立断,乘着败象未显,立即飘然引退。

  这一掌而退,虽然不能说败,终究是被人欺上门来,逼下崖去,实是毕生的奇耻大辱。仔细思量,此番受逼,全系自己练功时过耗内力所致,否则对方纵然人多,也无所惧。

  此仇不报,非丈夫也,但须谋定而动,于是寻了个隐僻所在,花了好几个月功夫,将一路“碧针清掌”直练得出神入化,无懈可击,这才寻上镇江长乐帮总舵去,一进门便掌伤四名香主,登时长乐帮全帮为之震动。

  其时石破天已受丁珰之骗,将石中玉掉换了出来。石中玉正想和丁珰远走高飞,不料长乐帮到处布满了人,不到半天便遇上了,又将他强行迎回总舵。贝海石等此后监视甚紧,均想这小子当时嘴上说得豪气干云,但事后越想越怕,竟想脚底抹油,一走了之,天下哪有这么便宜之事?数十人四下守卫,日夜不离,不论他如何狡计百出,再也无法溜走。石中玉甫脱凌霄城之难,又套讲了侠客岛之劫,好生发愁。和丁珰商议了几次,两人打定了主意,侠客岛当然是无论如何不去的,在总舵之中也已难以溜走,只有在前赴侠客岛途中设法脱身。

  当下只得暂且冒充石破天再说。他是个千伶百俐之人,帮中上下人等又个个熟识,各人性格摸得清清楚楚,他要假装石破天而不令人起疑,比之石破天冒充他是易上百倍了。只是他毕竟心中有鬼,不敢大模大样如从前那么做他的帮主,每日里只是躲在房中与丁珰鬼混。有人问起帮中大事,他也唯唯否否的不出甚么主意。

  长乐帮这干人只求他准期去侠客岛赴约,乐得他诸事不理,正好自行其是。

  贝海石那日前赴摩天崖接得石破天归来,一掌逼走谢烟客,虽知从此伏下了一个隐忧,但觉他掌法虽精,内力却是平平,颇与他在武林中所享的大名不副,也不如何放在心上。

  其后发觉石破天原来并非石中玉,这样一来,变成无缘无故的得罪了一位武林高手,心下更微有内疚之意,但铜牌邀宴之事迫在眉睫,帮中不可无主出头承担此事,乘着石破天阴阳内力激荡而昏迷不醒之时,便在他身上做下了手脚。

  原来石中玉那日在贝海石指使之下做了帮主,不数日便即逃脱,给贝海石擒了回来,将他脱得赤条条地监禁数日,教他难以再逃,其后石中玉虽然终于又再逃脱,他身上的各处创伤疤痕,却已让贝海石尽数瞧在眼里。贝大夫并非真的大夫,然久病成医,医道着实高明,于是在石破天肩头、腿上、臀部仿制疤痕,竟也做得一模一样,毫无破绽,以致情人丁珰、仇人白万剑,甚至父母石清夫妇都给瞒过。

  贝海石只道石中玉既然再次逃走,在腊八日之前必不会现身,是以放胆而为。其实石破天和石中玉二人相貌虽然相似,毕竟不能一般无异,但有了身上这几处疤痕之后,人人心中先入为主,纵有再多不似之处,也一概略而不计了。石破天全然不通人情世故,种种奇事既难以索解,也只有相信旁人之言,只道自己一场大病之后,将前事忘得干干净净。

  哪知侠客岛的善恶二使实有过人之能,竟将石中玉从扬州妓院中揪了出来,贝海石的把戏全被拆穿。虽然石破天应承接任帮主,让长乐帮免了一劫,贝海石却是面目无光,深自匿居,不敢和帮主见面。以致石中玉将石破天掉换之事,本来唯独难以瞒过他的眼睛,却也以此没有败露。

  这日谢烟客上门指名索战,贝海石听得他连伤四名香主,自忖并无胜他把握,一面出厅周旋,一面遣人请帮主出来应付。

  石中玉推三阻四,前来相请的香主、舵主已站得满房都是,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贝先生和那姓谢的已在厅上激斗,快请帮主出去掠阵!”

  “贝先生肩头给谢烟客拍了一掌,左臂已有些不灵。”

  “贝先生扯下了谢烟客半幅衣袖,谢烟客却乘机在贝先生胸口印了一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