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步走到那管白玉箫前,见其莹润光滑,纤巧可爱,一时忘情,忍不住便想伸手摩挲把玩,刚一探手,便听一人喝道:“住手!”

楚易吃了一惊,忙缩回手,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戴碧纱高帽的华服老者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片刻,冷冷道:“本店乐器都是极为贵重的古乐器,未付购资之前,一概谢绝触摸。”

楚易脸上一红,微觉不好意思,正转身欲走,晏小仙忽然挡到身前,柳眉一挑,冷笑道:“听说仙音集里有不少宝贝,原来不过如此,这等伪劣之物竟然也敢冠冕堂皇地摆放在外,淆人耳目。可笑呀可笑。”

华服老者灰眉一拧,冷冷道:“本店乐器只卖给识货知音,公子既然觉得是假货,就请出去吧。”

话音刚落,立即有两个锦衣大汉将店门推开,朝楚易二人作逐客手势。

晏小仙置若罔闻,悠然道:“这枝白玉箫以回鹘和阗玉精制而成,长一尺八,四个指孔口沿恰好都有红斑,阁下一定以为是汉代洛阳舒氏制造的‘雪中梅玉邃’了?”

华服老者目中讶色一闪即逝,怒容少敛,淡淡道:“原来公子也是识货之人。”

楚易只知道汉箫名“邃”,京房之前,多为四孔;从来不曾听说什么洛阳舒氏,更不知如何分辨玉石产地,听见晏小仙淡淡几句,便将这老者镇住,心下又是佩服又是喜欢,忖想:“义弟学识见地,远远在我之上。”

晏小仙嫣然一笑,淡淡道:“阁下既然知道舒家所制的‘雪中梅玉邃’,想必也该知道它最重要而隐秘的特征了?”

华服老者微微一怔,皱眉沉吟片刻,忍不住道:“除了这些,还有什么特征吗?”

晏小仙柳眉一扬,叹道:“舒家所制的‘雪中梅玉邃’,其箫管内腔壁必定刻有一个梅花标志。阁下连这也不曾听说,难怪竟会将这赝品当作宝贝了。”

华服老者“哼”了一声,老脸微红。

他经营古乐器数十年,博闻广识,今日却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如此挖苦,不免大感羞恼恚怒,但看晏小仙从容得意之态,又不由得将信将疑。

当下他冷笑道:“就算如此,玉箫吹口如此之小,你从哪里看得出腔壁上有没有梅花标识?”

晏小仙笑吟吟道:“你不信吗?那我就让你心服口服。”从袖中取出半张金黄色的纸券,道:“这是长安城务本坊王记柜坊所开的飞钱,标价三百万钱,买你这枝玉箫够不够了?”

楚易吃了一惊,三百万钱!他家中一年花费也不过数千钱,这一枝玉箫便要三百万?

华服老者似乎也未料到他出手如此阔绰,接过飞钱,狐疑地端详半晌,淡然道:“倘若是真票,三百万自然绰绰有余。”口气大为和缓,他将飞钱交给身旁的锦衣大汉,耳语叮嘱。

锦衣大汉应诺一声,出了门,翻身上马,风驰电掣地朝西面的务本坊奔去。

晏小仙知道那大汉是去柜坊查核飞钱真假,浅浅一笑,转身凝看其他乐器。

楚易拉了拉他的衣襟,低声道:“贤弟,你当真要花费三百万钱买一枝玉箫?”

晏小仙笑而不答,反口问道:“大哥,昨天听说你会演奏数百首古乐曲,是真的吗?”

楚易微微一愣,点头道:“当然是真的。”

晏小仙嫣然道:“那就好,否则这三百万的玉箫就买得折本啦。”不再多言,凝神赏看壁上悬挂的其他乐器。

过了片刻,锦衣大汉骑马急奔而回,将飞钱交给华服老者,低声说了几句。

那老者脸色大转柔和,朝着晏小仙微微一笑,拱手道:“原来公子是扬州晏家子弟,难怪见识如此不凡,在下张宝贤,适才怠慢失礼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楚易心想:“原来义弟家世如此显赫,这张掌柜如此势利之人听见扬州晏家也立刻换了脸色。”

晏小仙微微一笑,脆声道:“不知者不罪,既然这飞钱没有问题,张掌柜可否将玉箫卖给我呢?”

张宝贤微笑道:“这枝‘雪中梅玉邃’市价二百一十万,公子所付购资远超此数,只管拿去……”

晏小仙不待他说完,伸手取过那枝玉萧,突然重重砸落在地。

“啪嗒!”玉箫应声断裂,碎玉飞溅。

楚易大吃一惊,与张宝贤等人齐声惊呼。

晏小仙俯身拾起断为三截的玉箫,笑吟吟地递给张宝贤,挑眉道:“张掌柜,你看看这里面有梅花标识吗?”

张宝贤骇然错愕,怔怔地接过断箫,低头细看,萧管内壁光洁润滑,哪有任何标记?

晏小仙笑道:“洛阳舒家所制的‘雪中梅玉邃’真品,受其特殊玉石雪梅玉数量之限,当年也不过做了四枝而已,传世至今的仅剩下两枝,一枝在南诏国,还有一枝偏偏就在我扬州府第,张掌柜这一枝又怎么会是真的呢?”

楚易始知他千金一掷,竟只是为了证明此箫乃是赝品,惊讶痛惋,心想:“此箫纵然不是真品,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义弟这般随手摔碎,实在太过可惜。”

张宝贤捧着断箫,脸色青红不定,又是羞惭又是尴尬,无言以对。半晌,才叹道:“晏公子见识过人,张某甘拜下风。仙音集今后无颜立于长安之市。”

晏小仙嫣然道:“张掌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算是神仙也难免有走眼的时候,这店中七十余件古乐器只有这么一个赝品,已经极为难得了,你就不必自责啦。何况张掌柜知错能改,坦荡光明,果然不枉童叟无欺的称号,依我看来,仙音集的名声反倒应当更加响彻才是。”

张宝贤苦笑道:“晏公子善体人意,更让张某无地自容。”

顿了顿,将那张飞钱恭恭敬敬地递呈奉还,道:“张某孤陋寡闻,误入混珠鱼目,惭愧之极,岂敢再以假充真,蒙人钱财?这三百万还请公子收回。”

晏小仙摇手笑道:“张掌柜,买卖是两相情愿之事,我早知道此箫不是真品,是我心甘情愿地买来砸了玩耍,怎能怪你?”

转身指着墙上悬挂的碧玉笛,道:“张掌柜,这枝碧玉笛是晋代刘夫人所制的冷翠凝香雪吧?在这里卖几钱?”

张宝贤见他一眼又认出玉笛来历,心里更加敬佩,不敢有任何隐瞒,恭恭敬敬道:“公子电眼如炬。这枝冷翠凝香雪市价九十八万钱,公子若想要,只需八十万钱便可。”

晏小仙道:“先前那枝玉箫二百一十万,加上这枝玉笛正好三百万。这样吧,张掌柜将这枝碧玉笛送了给我,这三百万钱就当买箫笛的购资啦。”

晏小仙不容分说,将碧玉笛摘了下来,回眸笑道:“大哥,你的那枝绿玉秦妃笛不是摔碎了吗?有了这枝冷翠凝香雪,就可以和我的弄玉碧凰箫合奏‘凤凰台曲’啦。”

楚易一怔,不明所以,见他朝自己眨了眨眼,只好含糊其辞地胡乱应答一句。

张宝贤在旁边听见,大吃一惊,颤声道:“晏公子说的……莫非是春秋秦穆公的弄玉碧凰箫?”

晏小仙将碧玉笛递给楚易,嫣然道:“是啊!张掌柜一定也听说过了?这枝箫是秦穆公女儿弄玉的心爱之物,与她夫婿萧史的紫凤笛是一对天下至宝,可惜紫凤笛不知流落何处,我搜罗了许多年始终也没找着,不知仙音集有没有紫凤笛的消息?”

张宝贤瞠目结舌,灰眉不住地微微颤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楚易在一旁听得晕头转向,迷迷糊糊,正想问个明白,却听晏小仙微笑道:“张掌柜也不知道吗?罢啦,我们住在仙萼客栈,如果仙音集里来了什么好宝贝,烦请你通知一声。”

张宝贤似乎没有听见,只是喃喃自语道:“弄玉碧凰箫……弄玉碧凰箫……原来……原来真有此箫!”

晏小仙一把牵起楚易的手,笑道:“大哥,咱们去逛逛字画铺。”踏步朝店外而去。

楚易茫然不解,出了仙音集老远,回头望去,看见张宝贤依然石人似的呆呆站着,口唇翕动,犹自喃喃念叨着什么。

阳光灿烂,蓝天澄澈。

将近中午,两侧屋檐的积雪、冰柱都已开始融化,青石大街湿淋淋的全是水渍,马蹄交错,水珠飞扬。

大风吹来,道路两旁的漫漫树枝簌簌摇晃,覆盖其上的冰雪纷纷扬扬,飞花碎玉似的扑面卷舞,冰凉彻骨。

晏小仙牵着楚易的手,笑吟吟地走在长街上,说不出的轻松得意。

楚易忍不住道:“贤弟,洞箫吹口那么狭窄,你是怎么看出管内腔壁没有梅花标志的?倘若一时没看清,岂不是白白冤枉了三百万钱?”

晏小仙“扑哧”一笑,叹道:“傻大哥,谁说雪中梅玉邃里面真有梅花标志来着?”

楚易大吃一惊,吃吃道:“那……那你……”

晏小仙咯咯一笑,柔声道:“反正雪中梅玉邃早已失传,我爱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上哪儿印证去?我花三百万钱,又砸了个稀烂,就凭着这架势,他还敢不相信吗?”

楚易“啊”地一声,愕然半晌,心想:“是了,他必是看不惯张宝贤的势利傲慢,才故意这般捉弄他的。”苦笑道:“贤弟,他不过一介商人,你何苦花三百万与他怄气?”

晏小仙抿嘴笑道:“我哪有闲情与他斗气?他不过是我的敲门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