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镇江府,他下了马,缓缓牵着缰绳前行,信步走入一家客栈,将马交给了店伙,抬头一望,却见一面镖旗插在进口的门框上,不禁微一皱眉,暗怪自己选错了地方,但人已进来,又不好意思再出去,只得随意选了间房住下。

  上灯后,果然不出他所料,客栈里嘈声刺耳,那些镖局里的镖伙们,吆五喝六,猜拳喝酒,还叫些粉头来唱曲。

  石磷头皮发炸,推门走了出去,院子里虽然没有里边闷,但还不是吵得一样厉害,这些镖伙跟趟子手,整天风尘劳碌,这天大概是刚发了银子,再加上所住的又是大城,不怕会有强盗,放心之下,当然要尽量地作乐,打扰别人,他们根本不管。

  他们这样放肆,原因之一却是因为他们平安镖局的总镖头八面玲珑胡之辉是“毛大太爷”的拜把子兄弟,关系拉得非常好,再加上这次走镖,是胡之辉亲自出马的,大伙儿都放心得很。

  石磷禁不得吵,越吵,他就越烦,他不愿意和别人争吵,就走了出去,站在客栈门口,望着青石板铺成的路,心里倒觉得清静不少。

  他随意闲眺,却看到一顶软轿在客栈门前停了下来,他不禁注意去看,因为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坐轿子的极少,这一来是因为坐轿子不如骑马乘车方便,速度也太慢,再来却是因为坐轿子的花费太大,谁也不愿意花这个冤枉钱。

  轿子平稳地放到地上,走出一个少年,石磷微皱眉,他本以为轿子里坐的不是伤病之人,就是老头子或娘儿们,哪知是个弱冠少年?

  “这么娇嫩,还出来干什么,躲在家里当少爷好了。”他蔑视地望了那少年一眼,眼前却是一亮,那少年脸上的轮廓,极为清秀而动人,眼睛大而深远,鼻子高而挺秀,虽然长得极美,却没有半点儿脂粉气,再加上那身极匀称合体的衣裳,看起来越发给人家一种舒服和顺眼的感觉。

  石磷年少时,也素有“美男子”之称,此时见了这美少年,相惜之意,油然丽生,不禁将方才的厌恶之心,消失大半。

  那少年一下轿,店里的伙计立刻恭谨地上来招呼。店伙们的眼睛该有多厉害,贫富贵贱,一望而知,这少年衣裳华丽,举止不凡,气派又这么大,店伙们不巴结这种人巴结谁去?

  石磷目送那少年的背影入了店,转脸却看到一个少年乞丐就着客栈前的灯笼之光在捉蚤子,暗叹了一声,人间不平事,举目皆是,这少年与这乞丐、的命运,难道生来就如此的吗?

  他施施然在路上闲逛了一会,在铺子里买了些醉鸡酱肉,又沽了些酒,准备今晚一醉解愁,他不喜欢在饭馆里喝酒,因为那远不及在自己屋子里自由,而喝酒却是最需要自由的。

  他走进客栈,一面暗笑自己,现在居然也变成酒鬼了,寂寞与忧郁,是他喝酒最大的原因,无论如何,人在微醉时的心境,总是较愉快的。

  他走进院子,此刻竟连院子里都挤满了人,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走过去一看,看见一大堆人围着一张圆桌面,在掷着骰子,这些人大概是嫌房子里不够宽敞,竟搬到院子里赌起来。

  石磷又挤了出来,关起房门,自己喝了几杯闷酒,心中有些飘飘然,这么多年来,他已学会怎么样在喝了酒之后忘记一些自己不该想的事。

  院子里的嘈声越来越大,他在屋子里转了两转,忍不住又推门走了出来,他看见那圆桌旁的人越来越多,不禁激发了好奇心,也挤了过去,却看到桌子上堆着一大堆银子,站在银子后面,手里摇着骰子的,却是那个华服美少年。

  他微微有些惊诧,注意地看着那美少年,旁边有人说道:“这次他总该输一次了吧?我不相信他掷的点子比老王还大。”

  另一人尖头削肩,一双老鼠眼,紧紧瞪着那少年的手,口中吆喝道:“幺、二、三。”他在希望着那少年掷出的点子是幺、二、三,石磷暗笑忖道:“这厮想必就是老王了。”

  那少年不动声色,手一放,将那六粒骰子掷在大海碗里,六粒骰子在碗里打转。众人的眼睛也跟着打转,就连石磷,也注意地去看,那六粒骰子,—-粒一粒地停了下来,正面全是四点,最后两粒骰子仍在滚动着,一粒将要停了下来,似乎是个黑点,但不知怎地,被另一粒骰子一撞,两粒一齐停下来,也是“四点”,竟是个“全红豹子”,统吃。

  众人一声惊呼,老王脸如死灰,那少年笑嘻嘻地将桌面上一小堆银子,加到他那一大堆银子上,石磷一生中,还是第一次见到别人掷骰子掷出六个红色四点来,也看得呆了。

  老王大概输光了,突地伸手一掏,自靴统中掏出一把匕首来,亮晶晶地,“夺”的一声,插在桌面上,大声叫道:“老子输光了,老子赌身上的一斤肉,老子要是输了,就从身上割一斤肉,要是赢了,你就得把银子全给我。”

  他输得着急,竟耍起无赖来,围着桌面站着的人,全跟老王是朋友,都在替老王助威,原来那少年一上来,手风奇佳,竟将这般镖伙们的银子全赢了过去,大家自然全有气。

  那少年看了那刀子一眼,脸上神色丝毫未动,冷然说道:“一斤肉就抵这么多银子,朋友,你的肉也未免太值钱了吧。”

  石磷闻言也一惊,忖道:“看不出他倒有这么壮的胆子。”

  果然,他此话一出,立刻引起众怒,有人竟骂道:“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

  老王拔起桌上的匕首,嗖地一下子跳到桌面上,叫着道:“你赌不赌?”大有你若不赌,我就宰了你之意。

  石磷暗暗走近那少年,他对这少年有了好感,准备万一有事,他就出手相救,那少年却行所无事地说道:“赌钱还有强迫的呀,不和你赌,你又当怎的,要拼命吗?”居然一点儿也不含糊。

  石磷方才看来看去,也看不出这少年身上有半点练家子的特征,两只手掌又白又嫩,像是人家闺女的手,此刻见他胆气如此之豪,一面为他担心,一面却觉得此人可爱得很。

  老王眼睛一瞪,凶光外露,厉喝道:“老子跟你拼了又怎地?”他虽然也看出这少年举止不凡,似乎是豪门阔少,但遇到这种犯了性子,本是成年在刀尖上打滚的亡命之徒,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拿着匕首又一比画,喝道:“我赤脚的还怕了你穿鞋的不成?”作势竟要扑—上去。

  那少年眼光一动,像是也有些害怕了,后退了两步,道:“你要当强盗呀!”眼光却瞟着屋子的门。

  石磷暗笑:“这种文弱书生还是禁不得唬。”微运真气,准备拔刀相助了。

  八面玲珑

  老王举刀作势,脖子后面却蓦地一紧,被人捉住衣领,一把揪了过去,“吧”地,从桌面上掷到地上,跌得仰面朝天。

  在地上打了个滚,他爬了起来,抬头一看,把要骂出来的话赶紧缩回肚里,石磷眼光四转,看到人人脸上都有畏惧之色,也不禁用眼睛去打量那人,眼光方自转到那人身上,又赶紧转过头去。

  那人是个胖子,身材却不高,看起来整个人像是方的,却是镖业里的巨子——八面玲珑胡之辉,也就是平安镖局的总镖头。

  石磷与他本是旧识,对此人却颇不欣赏,由他的“八面玲珑”这名字上看来,就可以知道此人为人的作风,而石磷却是最厌恶这种作风的。

  因此他转过头,不愿意和他招呼,胡之辉口中一面喝道:“不成材的蠢货,输了钱想耍赖吗?”一面却走过去向石磷招呼道:“石兄弟,这么久不见了,见了故人之面,也不打个招呼?”

  石磷无可奈何地回过头,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胡大哥。”

  胡之辉哈哈笑道:“难得,难得,兄弟你还记得我。”他鼻子一动又笑道:“多年不见,兄弟你还是老样子,还学会了喝酒,好极了,今天我们可要喝上两杯。”

  他笑声不绝,又向那少年道:“这位老弟台如果不嫌弃的话,也请来喝两杯,算是在下向阁下赔罪好吗?”

  他虽然是征求别人同意的话,然而却说得像别人已答应了似的,又喝道:“替这位相公将桌上的银子收起来,以后你们要再像这样胡闹,我可就不答应了。”

  倏然之间,又换了另外一种面目说话,石磷摇首暗叹:“这人实在是标准的小人。”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这些银子,阁下拿去给手下弟兄分了吧!”胡之辉一怔,眯着眼睛朝那堆银子看了一眼,那并不是——笔小数目,连胡之辉见丁,都不觉心动。

  他转动着胖脸上的细小眼珠,说着:“这怕不好意思吧。”

  那少年含笑道:“戋戋之数,又算得了什么,阁下千万不要客气。”

  胡之辉眼珠一转,哈哈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阁下却一定要赏光,和在下兄弟喝两杯。”那少年立刻道:“这个自然。”答应得非常干脆,像是心里非常乐意的样子。

  石磷仔细打量这少年,觉得他实在有许多异处,像他这样年纪的人,说话举止绝不该这么老练,像有着很多处世经验似的。

  于是石磷开始对这少年发生了兴趣,遂也没有拒绝胡之辉的邀请,交谈之下,那少年自称姓缪,名文,是粤东商人之子,此番是来江南开拓眼界的,石磷却有些怀疑,因为他并不像是个商人之子,再一注意,缪文言谈间似乎对胡之辉甚为拉拢,石磷更奇怪,因为他没有拉拢胡之辉的必要,也不会与这满身世俗气的胖子气味相投的。

  胡之辉要缪文和他结伴而行,缪文也一口答应了,面上且露出喜色,石磷暗地猜测,认为这缪文必定有着什么企图,只是他也不知道这少年的企图究竟有些什么用意罢了。

  这一来,可把石磷也吸引住了,他萍踪浪迹,本来就没有固定去处,第二日清晨,三人竟结伴同行,跟在一连串镖车后面。听着趟子手嘹亮的呼声,在江南山水中,石磷不觉有髀肉复生之感。

  三人一路谈笑,缪文似乎对武林中事颇有兴趣,一路上不断地向石磷和胡之辉请教,谈起武林人物,胡之辉就伸起大拇指道:“论到武林人物,除了我大哥灵蛇毛臬之外,就不作第二人想了。”

  缪文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笑道:“第二人恐怕就是胡大哥了吧。”

  胡之辉哈哈笑道:“兄弟还谈不上。”却是得意得很。

  石磷冷眼旁观,越来越发现这少年的异处颇多,出手之豪阔,生像他家藏银山似的,胡之辉却茫然,只是不断地吹嘘着毛臬,当然,也不断地吹嘘着自己,缪文面带笑容,也总是留心倾听,虽然他的笑容有些古怪,但石磷却也注意得到。

  镖车由镇江出城,经丹阳、武进往无锡去。这江南暮春的风光,缪文见了意兴神驰,的确是像第一次来到江南的样子。

  胡之辉像是并不急着赶路,天还没有入黑,他就早早落店,这样走了三天,也没有走出多少路去,石磷心里奇怪,暗忖:“这哪里像走镖的样子。”

  再过了一天,石磷又发现了一件奇事,原来镖车行时,两旁总有些虽然穿着商旅衣服,但一望而知是练家子的人,不即不离地跟在旁边,起先,他还以为这些是绿林道上踩盘子的,但后来一看,这些人虽然装着和胡之辉不认识的样子,但有意无意间,却不断地和胡之辉在打着眼色,比着手势。

  石磷久走江湖,什么事没见过,但此刻的情形他却有些糊涂了,保镖本是光明正大的事,此刻他却怎地偷偷摸摸起来。

  镖车离了丹阳之后,前面就是一段较为荒僻的路,石磷以为胡之辉一定会更早落店,哪知胡之辉却一反常态,竟催着镖伙、脚夫赶起夜路来了,石磷越发知道事有蹊跷,但却并不表露出来。

  须知通常镖局走镖的道理,在通商要道上,赶赶夜路倒没有什么关系,但一入了荒凉的地方,总是乘亮找地方歇息,这当然也是防备绿林朋友的光顾,八面玲珑一向小心谨慎,做什么事都先要知道十拿九稳才肯出手,此刻恁地做,自然奇怪。

  缪文却全然不懂这些,骑在马上,仰望天上星斗,极高兴地说道:“胡兄,我们早该在夜间赶路了,仰视繁星皓月,俯逆春风,岂非快事?”

  石磷暗叹一声,忖道:“你真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公子哥儿。”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黑黝黝的一片,是个树林子,前行的趟子手兜回来,向胡之辉道:“前面的青纱帐很密,要不要先进去踩个道?”

  胡之辉好整以暇地一挥马鞭,说道:“不必了。”回过头向缪文笑道:“我做事就是这样,从来不婆婆妈妈地顾忌。”

  缪文一伸大拇指,笑道:“这正是英雄本色。”

  话声未了,后面突然传来一阵急遽的蹄声,石磷回头去看,哪知那群马却不是向这个方向奔来,似乎绕了一个圈子。

  他一耸肩,暗笑自己竟有些大惊小怪,但随着镖车后面经过那黑黝黝的树林时,他倒真有些担心,因为这里的确是绿林朋友出没的好地方,江南道上再想另找一处,却不太容易哩!

  他侧目一看胡之辉,在这种光线下,他的脸色根本无法看出来,但是他的手,却有些抖,那从被他握着的缰绳的颤动上可以看出来。

  “毕竟他还是有些害怕的。”石磷忖道:“但是他既然害怕,却又为什么要如此做呢?”

  石磷苦思,却不得其解。

  他们暗中都捏着一把冷汗,但镖车却平平安安地走过去了,一点儿事也没有发生,一走出林子,胡之辉就长长叹了口气,像是心情已松懈了,但是在这叹息声中,却竟也隐含着一些失望的意味。

  “这树林里可真闷得紧。”缪文笑道,马鞭一摇,鞭梢指向前途,问道:“怎地那边还有个小树林子?”

  石磷随着他的手一看,前面果然又是黑黝黝的一片,也像是个树林的样子。

  哪知他念头尚未转完,那片“树林子”竟动了起来,蹄声纷沓,原来前面竟是一群人马,黑暗中远远望去,自然分辨不清。

  缪文笑道:“原来我看错了。”石磷却在担心,黑暗之中,聚着这么些人,除了上线开扒,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

  他有些为难,假如真遇上了事,他倒有些进退维谷,若是帮胡之辉的忙,他觉得有些不值得,若是不帮呢?自己和人家到底是一路,人家遇上事,自己袖手旁观,在情在理都说不过去。

  那群人马来到近前,即倏然而住,但奇怪的是这些人竟不去理会前面走着的镖车,而径直走到八面玲珑胡之辉的面前。

  胡之辉朗声一笑,道:“弟兄们辛苦了。”

  那些人哄然道:“胡三哥,这是什么话。”

  胡之辉道:“那叫金剑侠的小子,这次居然没有来,也算他走运了。”他长长一笑,又道:“上次江宁府的‘南秀镖局’是不是就在这里出的事?”

  一人答道:“一点也不错,就在这树林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