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他说话的同一时间,胡之辉问道:“是哪四位到了杭州?”石磷也不禁留心倾听,“七剑三鞭”多半已名成利就,在家里纳福,未在江湖间走动,已有多年,此番重出,可想他们对“金剑侠”的重视。

  他侧目一看缪文,缪文脸上竟露出焦急而期待的神情,似乎非常渴望知道这些事,石磷暗忖:“他若是富家公子,为什么会对武林中事这么关切呢?”

  猫皮剑鞘

  “鸳鸯双剑夫妇,左手神剑和百步飞花全来了,为了这‘金剑侠’一人,家师竟似非常慎重,一定要得到他才甘心。”庞士湛傲然笑了一下,接着道:“小侄曾经对家师说,为了他一人,又何必惊动老一辈的呢,家师神色却非常慎重,说这也许关系着十几年前的一段公案,是以非得到水落石出不可,依小侄看,其实也不必要这么慎重,有我们师兄弟几个出手,也就足够了。”自满之意,溢于言表。

  “这样也好。”胡之辉笑道:“‘七剑三鞭’之出,可让小一辈的人,也有机会看看前辈的风采。”他略一顿,又道:“不过我看大哥也是太过虑了,这‘金剑侠’又会和那姓仇的有什么关系?”

  “是呀?”玉面使者颇以为然地点头道:“家师竞将我们师兄弟九个,都调派了出来,只留下大师兄在家里,十几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呢!”

  石磷一望缪文,却见他低头沉思,又像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忖道:“这人倒真怪。”

  胡之辉沉吟了一下,突然附耳对庞士湛说了几句话,庞土湛面色突变,厉声道:“有这种事?”一跺脚,将院子铺地的青石,竞跺碎了一块,功力之深,实是骇人听闻。

  “我就不相信,‘神鞭骑士’竟会在片刻之间被人宰了九个,好!好!这倒提起我的兴趣来了,我倒要和他周旋周旋。”他恨声说道,言下之意,竟是凭他一人,已足够对付别人了。

  缪文抬起头,微微一笑,石磷方自觉得他笑得奇怪,他已说道:“何必在院子站着谈话,小弟作东,替这位庞兄台洗尘,顺便我们也去吃些东西。”他抬起头,又笑道:“小弟委实真也有些饿了哩。”

  他微微一笑,又道:“庞兄这样拿着这‘残骨令’,不觉得累吗?”

  原来玉面使者一直双手笔直地捧着那黑缎包袱,此刻闻言笑道:“这算什么?我捧一年,也不见得在乎。”

  话声未落,一人冷冷说道:“口气倒不小。”玉面使者一惊,院子里空荡荡的,除了他们几人,哪里还有别人在。

  玉面使者白惨惨的面孔此刻变成了猪肝色,怒喝道:“好朋友说话何必藏头露尾的,要说什么,不会当着我姓庞的面说吗?”胡之辉、石磷也都惊诧,有谁会这样说话?

  玉面使者厉叱声方住,那声音又道:“当着你面讲义怎样?”人影一花,面前已多了一人,来势之快,直如惊鸿,庞士湛满脸的怒容,在见了这人之后,立刻烟消云散,反而笑道:“原来是你。”

  那人道:“我来了,你要怎样?”

  石磷、缪文见了这人,心中也不禁加速了跳动,不约而同地忖道:“世间竟有如此美人。”

  胡之辉却咧开大嘴笑道:“毛毛你怎么也来了?”

  那人俏生生地一笑,婀娜而纤细的腰肢闪动了一下,两只灵活而明媚的大眼睛一转,娇声道:“哟!原来是胡三叔呀?我怎么也没看到您?”竟是一口标准的北方话。

  胡之辉的眼睛笑成两条又短又粗的线,说道:“你不跟着你师傅,又跑回来干什么?”

  “毛毛”伸手一掠鬓发,娇笑道:“我回来看爸爸!”明眸如流珠,转到缪文脸上。缪文脸上竟有些发热,深藏着的情感,竟被激起一片火花。

  “毛毛”回过头,望着庞士湛道:“爸爸好吗?”

  庞士湛道:“师傅他老人家好得很。”

  “毛毛”笑道:“你又捧着这玩意出来干什么?”

  石磷暗忖:“原来她是灵蛇毛臬的女儿。”看到她纤细的身影,想起毛冰,心中不禁默然。她果然就是毛臬的独生女儿毛文琪,是在毛冰走的那一年生的,今天十八岁了,“毛大太爷”的女儿,自然是娇纵成性,怪的是她不跟她那名满武林的父亲学武,却远远跑到河北去,江湖上谁也不知道她的师傅究竟是谁。

  庞士湛望着她,眼中露出火一样的光芒,她微微转动了一下身子,娇笑道:“你们要去吃饭,请不请我去呀?”

  本在低头沉思的缪文,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笑道:“姑娘肯赏光,那再好没有了。”石磷看着毛文琪身后的剑,却没有看到缪文笑容的勉强。

  毛文琪身后背着的剑,难怪石磷会留意,因为那的确奇怪得很,剑鞘非金非铁,却像是一大块连缀在一起的猫皮所制,用猫皮做剑鞘的剑,天下恐怕只有这一柄吧。

  “你请我,我还不去哩。”毛文琪娇笑着,回转身道:“我可得走了,喂,庞老二,以后可别尽吹大气呀,小心风大闪了你的舌头。”玉面使者苦笑着,望着她的背影。

  这娇纵的少女来如惊鸿,去也如惊鸿。胡之辉摇首笑道:“这刁钻古怪的小丫头,以后谁要娶着她,那才真叫倒霉呢。”

  缪文愕了许久,才笑道:“镇江的名菜听说不错,小弟还没有吃过哩。”侧目望着也在发怔的庞土湛道:“庞兄就拿着这东西去吗?”

  “我想只有这样吧。”庞士湛道,“不然,又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呢?”见到毛文琪之后,他说话的味道都像两样了,胡之辉一笑,道:“贤侄对毛毛不错吧?”庞士湛脸竟有些红,缪文却不禁泛起一阵酸溜溜的感觉。

  玉面使者

  每天早上提着滚水往每间房间递送的店小二,在里面院子的一间上房门口小心地敲着门,因为他知道这里面住着的人,大有来头,那是毛大太爷的徒弟,连镇江客栈里的店小二都知道了“毛大太爷”的名头,灵蛇毛臬确是该得意了。

  店小二敲了几声门,里面没有人答应,轻轻一推,却推开了,他探进头朝里面一望,突地发出一声惊呼,拔脚飞奔,滚热的开水洒得一地,水壶也扔了,像是撞着鬼一样。

  石磷刚好走出房门,店小二差点撞在他身上,被他一把揪住,叱问道:“干什么?”

  店小二一看是他,手指着庞士湛的房门,结结巴巴地说道:“大爷……你老人家的朋友!不得了啦!”

  虽然石磷没有什么切身的事,但这几天他的神经都是紧张着的,这与他前些日子里的随心所欲大不相同,此刻听了店小二的话,又是一惊,三脚两步地奔了过去,推门一看——

  他也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退了出来,跑到胡之辉的门口,高声叫着:“胡兄,胡兄……”胡之辉睡眼惺忪地跑了出来,石磷暗忖:“你倒睡得熟。”

  胡之辉抚着大肚子道:“石兄,什么事?”还像是不高兴人家惊破他的好梦似的。

  石磷却没有心思去顾及他的不高兴,略为有些惊慌地说道:“玉面使者出了事,胡兄请过去看看。”胡之辉鞋都来不及穿,赤了脚跑了出去,陡峭的春寒使得他身上的肥肉颤抖了一下。

  他急切地推开那间房子的房门,触人他眼帘的景象,使得他也不禁发出一声惊呼,赶紧伸手扶着门框,免得自己倒下来。

  玉面使者当门而立,两只眼珠子突出眼眶外”脸上是一片惊惧之色,左掌前扬,但到半途就中止了,是以便奇突地停留在半空,右手自肘以下,却硬生生地插在墙壁里,是以他虽然早已气绝死去,却仍然站着,没有倒下来。

  清晨的光线从门外照人这阴暗的房间,照在庞士湛尸身左侧脸上使得这景象看起来更为阴森可怖,胡之辉肥脸上的两只小眼睛在房里打着转,突然又一声惊呼,奔了过去,将插在桌子上一样东西拿了起来——

  跟在后面的石磷闪眼一看,那东西竟然又是一把金剑。

  “又是这混账东西……又是这混账东西……”胡之辉脸如死灰,拿着那剑喃喃低语着,一抬头,脸色又一变,变得比死灰还灰黯——

  原来墙上张着二方黑缎,那就是包着“残骨令”的黑缎,黑缎子上面,用白色的粉垩写着四个大字:“以血还血!”

  到现在为止,似乎已经完全证实了,这“金剑侠”确实是和十七年前的“仇独之死”有着关系,胡之辉手里拿着那枝金剑,喃喃低语道:“这是第二柄了。”忽然一抬头,向石磷问道:“先前那柄金剑,石兄可曾看到?”

  石磷摇了摇头,随口说道:“也许在缪兄那里。”

  两人跑进缪文的房间,缪文也方睡醒起来,胡之辉说了那事,缪文吃惊道:“怎么?庞兄也死了!”胡之辉又问那金剑,缪文低头沉吟了半晌,摇首道:“我看是看过,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

  金剑失踪了,但这似乎并不是件什么值得重视的事情,胡之辉随即放过了,自道:“丢了就算了,缪兄不必挂在心上。”他走到靠窗的桌子旁,将手中的金剑放在桌上,倒了一杯新泡的茶,呷了两口,叹道:“庞老二一死,毛大哥倒真是去了一个有力的帮手,唉!我真想不通,这‘金剑侠’怎能有这种通天彻地的本事?”他脸上也不禁罩上了一层忧色。

  玉面使者庞士湛的武功,石磷是亲眼看见过的,他脚碎青石,气功若无根基,焉能至此?此刻石磷暗忖:“这‘金剑侠’的武功,的确不可思议,庞士湖这样的武功,在武林中已可算是一流高手了,在他手下,却又死得这么惨。”

  缪文走过去,也倒了杯茶,走过来道:“我就住在庞兄的隔壁,昨晚怎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胡之辉长叹一声道:“他在我们隔壁搬走十万两银子,我们尚且不知道呢!”

  石磷微微有些面赤,一面却又奇怪:“这‘金剑侠’看来是为仇独复仇,那么他必定和仇独有着不寻常的关系——”他念头一转,又忖道:“据我所知,仇独无亲无友,和他有着关系的,只有冰妹一人。”他想到毛冰的去处,又想到那穿着紫铜、黄金衣衫的奇人,忖道:“这件事必定和他们有着关连。”但究竟有什么关连?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结果来。

  毛冰离家之后,中原武林中人只有他一人曾经见过,毛冰被二个奇人“掳走”,也只有他一人知道,他却不愿意说出来,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所知道的,已比别人多得多了。

  胡之辉喝完了杯中的茶,走到桌旁,想再倒一杯,突地又一声惊呼:“那柄金剑呢?”抬头一望,窗子本是开着的,他双手一按桌面,嗖地窜了出去,窗外是个小院子,渺无人踪。

  他急怒交集,发疯似的掠上屋面,此时朝阳初升,春日的阳光照得屋面闪闪发光,极目远望,屋顶栉比,哪里有人影在。

  三个人都好端端地坐在房里,但是就在他们旁边的桌子上放着的东西,竟会失了踪,而且这三个人里竟有两个还是武林高手。

  胡之辉从窗口掠进来,一双脚仍然没有穿鞋子,也不觉得冷,石磷诧然问道:“那柄金剑又失去了吗?”

  八面玲珑颓然坐在椅子上,苦笑点首,肥大的肚子,不住地喘气,像只喝多了水的蛤蟆,样子既显滑稽又可怜。

  缪文走过来,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别人无法了解的神色,他抬起手,略整了整衣冠,朗然道:“金剑既失,伤也无益,胡兄还是快想个应付的对策才是。”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映得他宽大的袍袖里似乎有金光一闪,但石磷和胡之辉都没有看到。

  初至杭州

  初至杭州的缪文,迎着春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仿佛有他熟悉的味道,他贪婪地再吸了一口,要知道他的血液里本来是有着杭州的空气的,于是他若有深意地笑了。

  胡之辉遭受了这么多次变故之后,惟一的办法,就是向毛臬求助,实际上,真正遭受打击的并不是他,而是毛臬。

  他着急要见毛臬,缪文却要先去游湖,去杭州而不游西湖的人,自古以来似乎还未尝有过,胡之辉对缪文存心拉拢,自然答应。

  湖光山色,掩映半湖莲荷,微风吹过,湖面上的涟漪像是一个个美人的酒涡,缪文等漫步堤上,但觉心胸神脾皆清。

  忽地堤边柳阴深处,荡出一只画舫,朱栏绿户,船上人一掀帘子,娇唤道:“三叔,你们也来了。”定睛看去,竟是毛文琪。

  缪文脸上有喜色,只是他欢喜的原因难以猜透,胡之辉哈哈的笑道:“我们想游湖,却苦无船,碰见你真好极了。”

  毛文琪格格笑道:“我一个人游湖,闷得无聊,碰见你们更好极了。”

  她出语如黄莺,笑如百合,在这胜绝天下的湖光山色里,显得更美如天仙,缪文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竟像痴了。

  画舫荡了过来,毛文琪走到船头上,衣裙随风飘舞,湖水中但见一个冉冉而舞的仙女影子,却是她的倒影,胡之辉跳到船上,敞声笑道:“毛毛,你倒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这两位是谁呀?”毛文琪娇笑着指着石磷和缪文问道,胡之辉为他们引见了,毛文琪“哦”了一声,明如西湖之水的眼睛,紧盯在石磷身上,道:“你就是石磷大叔呀!”她一笑又道:“我常听爹爹说起你,说你是姑姑的好朋友。”

  石磷目光远远望在船舱外,远处山峰如画,毛文琪脸上露出凄婉的神色,幽幽说道:“姑姑在我出生的那年就离了家。爹爹到处找她,也找不着,我就不懂,她会跑到哪里去了呢?”

  石磷长叹一声,目光从舱外收回来,经过缪文脸上时,却见他脸上的肌肉又在奇怪地扭曲着,手掌紧握着茶杯,好像生怕杯子会掉下去似的,石磷禁不住又望了他两眼,心中思绪如潮涌起。

  大家仿佛都陷入悲哀的回忆里,八面玲珑一拍桌子,笑道:“往事休提也罢,今日尽欢为佳,石兄,你本是堂堂大丈夫,今日却怎的效起小儿女之态来了,哈哈哈哈!该罚,该罚。”他却不知道,自古以来,多情最是大丈夫哩。

  画舫缓缓荡开,两侧莲如繁花,清香袭人,缪文走到窗前,深吸了一口,回过头来时,脸上又回复了安静了。

  “你父亲呢?”胡之辉问道,毛文琪微颦黛眉道:“爹爹整天愁眉不展的,听说‘神鞭骑士’一下死了九个,他老人家大怒,说是再有这种事发生,他老人家就要亲自出马了。”

  八面玲珑又叹了一声,本想说出玉面使者已死之事,看了毛文琪一眼,却止住了,耳边突闻丝竹之声,还隐隐有雏妓的歌声,他方展颜一笑,却蓦地“砰”然一声大震,他手里茶杯震在地上,人也几乎从椅子上翻了出去。

  毛文琪赶紧一伸手,扶着桌子,船身虽然被摇得猛一倾斜,桌子上的东西却一样也没有掉下来,她柳眉一竖,眉间立刻现出寒意,探首窗外,另一艘画舫还横在旁边。

  “喂!你们没有长着眼睛吗?”她娇喝着。

  对面画舫里倏地伸出两个头来,脸已经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而变得像刚起锅的螃蟹那么红了,甩着醉眼望着毛文琪,猥琐地笑着说:“哟,好凶的婆娘!”

  “你的船若撞坏了,就过来陪大爷坐,大爷管保赔你一条新的。”另一个人更讨厌地说,毛文琪粉脸变得玉般煞白。

  胡之辉奔到窗前,骂道:“瞎了眼的狗子你知道这是谁——”下面的话,却被毛文琪拦住了,不让他说下去,因为她想打架,而一说出自己的身份,这架就打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