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蛇毛臬双眉紧皱,一言不发,他此刻已了解了“华山银鹤”方才那一番言语,不过是为了引开别人的注意之力。

  然后他一剑灭去灯光,使得这乱发头陀能乘乱迫近已不认他为子的父亲面前,乘乱揭开他的面幕。

  他深知这父子两人的底细,足以,此刻眼看着这一幕动人的情景,不但毫不感动,而兄有些烦恼。

  “人命猎户”面上的泪珠,渐渐流入了他苍白的胡须。

  乱发头陀哭声却仍未止住,翻来覆去地说道:“爹爹,你为什么不见我……”

  “人命猎户”突地大喝一声:“谁是你的爹爹!”

  他狠狠一跺脚,转身而行,“清风剑”朱白羽,“华山银鹤”齐地纵身一跃,挡住了他的去路。

  “清风剑”朱白羽含笑道:“父子之情,其深如海,阁下何必绝情太甚?”

  “人命猎户”厉叱一声:“多管闲事!”

  单掌斜扬,刷地一掌,击向朱白羽的胸膛。

  朱白羽仍然面含微笑,身躯一侧,哪知“人命猎户”掌到中途,突然变掌为指,手腕一扭,疾点朱白羽“肩井”大穴。

  “华山银鹤”含笑道:“老前辈,你这是何苦?”

  他做出劝架的姿态,伸手阻拦,但手掌有意无意间,却抓向“人命猎户”肘间的“曲池”大穴。

  “人命猎户”目光如刃,冷笑一声,拧身错步,变招发招,乱发头陀却已飞身扑了过来,哭喊道:“爹爹,你要杀,就杀了我吧!”

  一把抱住了他爹爹的双腿,再也不肯放开。

  “人命猎户”目光仍是锐利如刃,但身躯却也不再动弹,冷冷道:“就杀了你又怎样?”

  他忽然仰天狂笑起来,笑声中充满悲激之情,狂笑着道:“今日绝没有姓仇的再来多管闲事了吧?”

  话声之中,他立掌如刀,刷地一掌,当头向乱发头陀击下。

  群豪忍不住俱都发出一声惊呼,只见他枯瘦的手掌,已触着了那一头乱发,却再也无法击下。

  灵蛇毛臬长叹一声,道:“汪兄!往事俱已化为云烟,你不如把它忘怀了吧!”

  “人命猎户”狂笑又起:“忘怀……哈哈……忘怀……”

  他痛哭似的狂笑,听得人人心底都不禁升出一股寒意。

  只听他接着说道:“我为了这不肖的逆子,断送了一生的事业,断送了—条手臂,在大漠风雪之中,苦苦奋斗二十年,如今竟有人叫我忘怀?”

  刹那之间,二十年前的往事,似乎又自他心头升起……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张微带轻蔑与厌倦的面容,那满含对人生嘲弄的眼神……

  还有那冰冷的语声:“人命受之于天,你纵然是他的父亲,也没有权利伤残他的性命,你断去他一条手臂,我也要断去你一条手臂,你在他面上砍了一刀,我也要在你面上砍上一刀,这就是给你的教训,世上所有的人,绝无一人能只因自己的喜怒,别无其他原因,便要随意伤残另一人的身体性命!”

  他左臂似乎又觉微微一凉,当时那一阵刀锋过体的感觉与刺激,直到海枯石烂,他也不会忘记!

  他记得就在自己痛苦地辗转呻吟在地上时,他儿子却跟着那姓仇的狂奔而去,他呻吟着立下毒誓,总有一天要报复今日的仇恨!

  “报复……报复……”

  他突然大喝一声:“你若要再认我为父,除非你也去划开那仇独之子的面目,挖去他的眼睛,割下他的手臂,然后你再来见我。”

  独臂振处,耸肩一跃,振起那宽大的风氅,有如苍鹰般掠出厅去。

  乱发头陀狂呼一声:“爹爹!”

  喝声未了,他便已翻身追出,茫茫的夜色,眨眼间便已将他两人的身影吞没,却不知道父子两人间的恩怨情仇到何日才能了结,该如何才能了结。更不知这父子两人,与仇独父子两人之间的仇怨,直到何日何时才能了断。

  “华山银鹤”目光垂落,缓缓道:“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想不到‘神枪’汪鲁年这般年纪,却仍是如此暴躁的脾气,其实……唉……”

  他沉声一叹,目光四扫,接道:“在座的人,与那仇独有仇的,又何止他父子两人而已。”

  毛臬面沉如水,缓缓颔首,程驹、潘佥对望一眼;那闪电神刀朱子明的面上,却露出了一种奇诡的冷笑。

  又是还魂

  毛文琪策马狂奔,但“缪文”的身形却越来越远,狂奔的怒马,奔跑竟仍不如“缪文”的身形迅快。

  “缪文”只听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远,身形一转,突地向左面的一个暗林奔去!穿过树林,一座精巧的庄院静静地浸浴在夜色里,他微一纵身,急掠入庄,脚尖方自一点地面,便已沉声喝道:“来人!”

  庭院寂寂,漫无回应,“缪文”纵身掠入厅堂,只见一盏油灯,闪动着寂寞的火光,照着这寂寞的厅堂——

  厅上一无人迹,却有一张小小的纸笺,被压在铜灯下面,“缪文”取来一看,只见上面字迹寥寥,写的是:“公子,我们奉大哥之命,不能再侍候公子了。”

  下面的具名,是“快马”张七、“七窍”王平与张一桶。

  “缪文”双眉一皱,蓦地,一阵沉重的足步声缓缓自内堂响起,一声接着一声,缓缓地走了过来。

  夜色深沉,这足音听来分外觉得可怖,“缪文”沉声道:“谁?”

  门帘一启,一个身形僵木,面带刀痕的汉子,手里举着一根惨白色的蜡烛,僵木地走了进来——

  他赫然竟是还魂!

  惨白色的烛火,照着他惨白色的面目,僵木地向“缪文”微微一笑,谁也猜不透他笑容中有什么深意。

  “缪文”心头却不禁为之一惊,道:“你回来了?那具尸身呢?”

  “还魂”目光突地变得十分茫然,缓缓摇了摇头。

  “缪文”心中一动,大声道:“你可是从来未曾出去?”

  “还魂”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望向厅外黑沉沉的天色,缓缓道:“他们都走了,只有我在这里。”语声嘶哑,音节僵木,不带任何情感,听来也仿佛自坟墓中发出。

  “缪文”双眉一皱,后退三步,沉重地坐了下来,暗暗自语:“你既没有出去,方才那一人又是谁呢?”

  他抬起目光,仔细端详着“还魂”的面容,任何人见到这样的面容,都忍不住会为之暗暗叹息。

  那是一张完全不似属于生人的面容,面上所有的肌肉,都已僵木得不能有任何变化,再加上那一道丑恶的刀疤,木然的目光,木然的神色,木然的行动……

  “缪文”暗暗忖道:“若有人要易容成他的模样,那当真是再容易不过,只要身材与他长得近似就可以了,而他的身材,却又是极为普通的,只是……方才那一个‘还魂’,却又是谁呢?”

  他不断思索着,突听厅外一声娇呼:“他……他也在这里!”

  “缪文”一惊,转身望去,只见毛文琪云鬓如雾,踏着昏黄的灯光,缓缓走了进来,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满含惊讶的神色,呆呆地凝注着“还魂”,突地转过目光,面向“缪文”缓缓道:“你到底是谁?”

  “缪文”微微一笑,道:“你难道不认得我么?”

  毛文琪目光不瞬,道:“我认识的你,只是伪装出来的你,我……我……”

  她冰冷而坚定的眼波,突然迷荡了起来,荡漾出一片晶莹的泪光,她:身躯也开始轻微地颤抖,颤声道:“我全心全意……都……都给了你,却连你究竟是谁都不知道。”眼帘垂下,泪珠也跟着垂落。

  “缪文”心中一阵恻然,面上却仍微笑道:“我就是我,你未免想得太多了。”

  毛文琪低泣着道:“你不用再骗我了,任何人都能瞒住自己的心事,这世界上除了死人之外,有谁能完全控制自己的目光?有谁能使自己面上的肌肉,变成和泥土石头似的,将自己心里的情感完全隐藏?”

  “缪文”心头突地一动:“世上除了死人之外,有谁能使自己面上的肌肉变得和泥土石头一样……”

  他突地大喝一声,长身而起,道:“有的,那人面上若是戴了人皮面具,他面上的肌肉便也不会动了,就像是死人一样!”

  说话声中,目光一转,笔直地望向“还魂”。

  毛文琪道:“你说什么?”语声未了,只听“当”的一声,铜灯落地,灯光骡暗。

  “缪文”大喝一声:“你往哪里去!”

  只听黑暗中一人冷冷笑道:“姓仇的,你还是上了我的当了!”

  哪有还魂

  “缪文”的心头一震,急退三步,轻轻掠到墙角。

  毛文琪惊呼一声,道:“你……你真的是仇独的后人?”

  黑暗中又是冷冷一笑,道:“不错,他就是仇独的儿子,你还不死心么?”

  语声尖锐冷削,竞不似男子声音。

  毛文琪身子一颤,道:“师……师姐,是你么?”

  “缪文”惊呼一声:“慕容惜生!”

  夜色侵入了厅堂,大厅中开始可以分辨对方朦胧模糊的人影。

  只见一条人影笔直地站在窗前,冷冷道:“不错,我就是慕容惜生!师妹,守住厅门,不要让他逃出去!”

  她语声微顿,缓缓道:“姓仇的,你自认聪明,其实却是个傻子,你要报仇,就该用堂堂正正的法子,你为什么要骗我的师妹,世上最可恨的人,就是欺骗女孩子情感的人,我师妹是这么纯洁,你竟忍心骗她!”

  毛文琪哀呼一声,悲泣道:“师姐……师姐……我……我……”满眶情泪,簌簌流下。

  慕容惜生道:“不要动,站在那里。”

  她接着道:“姓仇的,我早就看出你没有安着好心,只可惜没有法子揭穿你,但我眼见师妹她日渐憔悴,却又不能不管,我想来想去,知道你若是要向毛家的人复仇,必定要找毛家人的把柄,只要是对‘七剑三鞭’不利的事,你一定都会千方百计地去把它搜寻出来的,是不是?”

  她冷笑一声,接道:“十几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晚上忽然有一满身鲜血的大汉,闯到我家里,那人就是闪电神刀朱子明,他在临死前,说出了那件事,我和妈妈把他葬子,后来被恩师收归门下。”

  “这十几年,我一直把这件事忘了,直到见着你,我想,你若是毛家的仇人,一定会乐意知道这件事,于是我就化装成这个样子,故意让你找着我,你开始不信,但调查了之后,发现十余年前果然曾经发生过这件事,不由得你不信,嘿嘿,于是你这聪明人就终于被我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