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便宜。”折别冷冷一笑,“手劲够的话,便是屈指空弹,也可以破甲。”

“后生可畏啊。”卓清绝轻轻一掸衣袖,悬在空中的七枚玻璃珠同时朝折别回射而去。

折别屈指一弹,一枚弹子轻灵地跳起,准确地砸在打先飞回的弹子侧面,二弹分飞,同时砸中了另外两枚弹子,接着翻飞的四枚弹子分别准确无误地打中飞回的最后四枚玻璃珠,八珠齐落。折别长袖一卷,将空中坠落的弹子卷入袖中,接着双腕同时抬起,同时一掸。他那双修长的手掌在这一掸之中,发出一声尖锐而嘹亮的破空之音,猛然消失了踪迹。

卓清绝的周围突然出现一片微光构成的弹幕,仿佛有千万枚玻璃弹子从四面八方由上千为飞器师同时发射而出。他垂在身子两侧的手掌也在此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踪影,而在他的身前,突如其来地盛开出青蓝色的花朵,犹如秋日盛放的黄菊花瓣,热烈奔放地从花茎上喷薄而出,无拘无束地向整个天地间伸展开来。

如果人眼的反应速度足够追踪他们的动作,那么人们就会发现无论是折别还是卓清绝它们的手掌都在姿势优雅地上下翻飞,犹如两位对弈的国手,在下着一场生死攸关的快棋。每一枚折别发出的弹丸都被卓清绝以青芒打回,但是每一枚打回的弹丸又被折别射出的新弹弹回。弹回的旧弹新弹再次被暴涨的青芒打回,而这些弹丸又再次被更多的新弹丸弹回。

两个人都在毫不躲避地坚持着这场惊心动魄的博弈,没有人退缩,也没有人有退缩的可能。折别的弹丸似乎取之不尽,越打越多,但是弹回来的弹珠也随着时间的增长而不断增加。卓清绝的青芒如刺猬一般在全身生长,不断将弹珠打回,但是却换来更多弹珠打击,敌人的攻击每一个回合都会成倍增长,难度也成倍增加。

无论是折别还是卓清绝都把实力发挥到了十二成,二人的念场互相碾压,生成了剧烈而恐怖的空气振荡。刚开始的时候,只是先锋堂前的地面发生振荡,不到两息里,街道两旁的建筑开始动摇西晃。先锋堂的牌匾轰然落下,在地上碎成十数块碎片。地上死去的夜鸦尸体被气流掀起,飞到空中,一下子就碎成了血沫。

“嗬!”斗到分时,折别和卓清绝同时暴喝,一股强烈的气流席卷全场。先锋堂前的两座镇宅狮子像被掀入半空,翻了个跟头落到二人之间,突然碎成千百块碎石,犹如被一只看不见的魔兽咬碎。

一阵沙沙的雨打沙地声随之响起,空中飘起了亮晶晶的雪花,折别和卓清绝的身上瞬间披上白妆。折别阴沉的脸色此刻变得惨白,双眼无神地望向卓清绝。卓清绝优雅地抬起手,清清掸掸肩上的雪花,淡淡说:“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昔日的好朋友,可惜,你的功夫比他还差一点。”

折别茫然看了看地上铺满的雪花,那是他所有的玻璃弹子所化成的粉末。在最后关头,卓清绝的铁指寸金一瞬间震碎了全部飞弹,将他赖以成名的“琉璃风暴”彻底摧毁。

“我知道你还有最后一招,折家代代传承的绝技——一弹定乾坤。”卓清绝沉声说,“你的手里还有最后一颗弹子,使出来吧。让我看看天下第一飞器师的最后一招。”

狠狠攥住藏在掌心的弹丸,折别的眼中闪烁出炙热而疯狂的光芒。最后一弹,所有精气神都会贯入其中,甚至自己一片魂魄都会凝于其上,出手无回,如果不能伤敌,他自己的灵魂就会沉沦。这是折家人的最后一招,仿佛黄蜂最后一根毒刺。宁死而不辱,这是折家人的骄傲,创出这一绝技的折家先祖就是因为招数落空而死。他的陨落却将他的义烈传承到折家人的血脉之中。

“等等。”就在折别咬紧牙关,即将发出这最后一击的时候,一只温暖的手掌无声无息地按在他的肩上,也将他心头燃起的炽烈战意瞬间熄灭。

“殷门主…”折别失声说,心中忽然涌出一股解脱般的喜悦。

卓清绝冷漠的双眼露出失措的神情,一丝淡淡的水雾忽然朦胧了他的眼眸,令他眼中的流光有了奇异的闪烁。“门主…”他微微低下头,行了一个敬师礼。

“清绝…”殷承侠深沉地凝望着卓清绝的面孔,张嘴想要说话,但是他的声音却露出了轻微的沙哑。

“门主!”卓清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抬高了,语调中混杂了不易察觉的颤音。

“你对的起我啊…”殷承侠叹息一声,轻声说。

“门主,我是逼不得已的,鲸吞只是我的最后手段,我从来没有想过…”卓清绝罕有地激动了起来,嘶声说。

“折公子,你的弹子借我用用。”殷承侠的语气恢复了平静,缓缓举起右手。

“是。”折别诚惶诚恐地将攥在手中的弹子在胸口的衣襟上擦了擦,抹去手上的汗水,双手放入殷承侠摊开的手掌中。

“门主…”卓清绝脸色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尽,但是眼光中却透出了一丝坚定,“即使是你出手,我也要杀死曲回岚,我决不能让他带着命定者进入鲸吞。”

“人鬼两族本可并立,我们却都错失了和平的机会…”殷承侠屈指捏住弹子,淡淡地说,“如今只能不死不休。魔主阁下不必对我客气。”

“好,领教天师的高明!”卓清绝咬紧牙关,挺身拱手道。

无论是近处观战的折别、曲回岚,还是在先锋堂内观战的莫相,此刻都忍不住露出了热切而激动的光芒。荼洲十二天师之一的殷承侠已经超过六十年没有出手。天师的技艺如今已成传说。能够亲眼目睹传奇中的战神出手一战,这对于任何人都是无上的幸运和荣耀。

殷承侠摊开手掌,静静躺在掌心的玻璃弹子突然开始上下滚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紧接着,两只雪白色由念功生成的翅膀突然出现在弹子两翼。

卓清绝紧紧抿起嘴唇,手指一翻,五道青芒宛若雨后春笋,在他掌尖生起。

殷承侠抬掌一扬,那可长出白翅膀的弹子轻盈地飞入空中。他悠然合起双掌,轻轻一拍。空中飘浮的弹子突然双翅一合,并到它的正后方,接着化为喷薄的火苗,推动着弹子宛如离弦之箭,朝着卓清绝飞去。

“嗬!”卓清绝暴喝一声,手挥五弦,五道青芒交叠而来,狠狠击打在弹子身上。但是弹子身上的火焰却突然化为白色光幕,挡在它的面前。白光青芒相撞,化为满天炫光,弹子的走向彻底偏移,从卓清绝的肩头划空而过。

卓清绝刚要扬手向殷承侠出招,从他肩头射过的弹子忽然撞到了一层透明的薄壁上,突如其来的回撞而来。“不好!”卓清绝猛地一侧身,弹子擦着他的肋骨飞过,“咚”地一声撞在他身前的透明薄壁上,再次回射。卓清绝拧身再次躲过,趁机偷眼一扫四周,赫然发现自己的四面八方都不知不觉地结了一层玄冰壁。刚才的几记弹子就是打在玄冰壁上,形成了碰撞球的效果,在他周身不停反弹。

第181章 三十年前旧客来(三)

“破!”看破玄机,卓清绝立刻明晰了破解的手法,他双袖一扬,铁袖风同时向东西南北上下六面击出,周围的玄冰壁瞬间碎裂,破碎的冰片四外飞扬。远处的殷承侠微微一笑,手掌虚空一抓。成放射状四外翻飞的玄冰碎片忽然间同时立了起来。仍然在飞行的弹子在竖立的碎冰之间完成了一连串风驰电掣的弹射,从一个诡异的角度仰射向卓清绝的肩胛。

卓清绝刚刚来得及回臂一挡,弹子势如破竹地穿过他的手掌,钻过他的肩胛,带出一溜触目惊心的血光,“咚”地一声撞在一枚竖立的冰片上,再次弹回。这一次卓清绝已经无力阻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弹珠从自己另一边的肩胛骨透射而过。在这一刹那,他所有的精气神都被这神妙的一击瓦解,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身子在空中一个翻转,横卧在地。

穿过他身体的弹珠撞击在面向殷承侠的冰片上,在地上一弹,高高扬起,轻盈地跳回殷承侠的手中。

殷承侠探手将弹珠递给折别,轻轻叹息一声,低声说:“幸不辱命,原物奉还。”

“谢…谢天师,不,门主,不,殷前辈…”折别被殷承侠神奇的出手彻底镇服,直到他跟自己说话,仍然忍不住发呆,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

“天师好功夫!来人,还不把罪人卓清绝给我带下去。”先锋堂内的莫相此刻才走了出来,招手让身边侍卫拖走昏迷不醒的卓清绝。

“承侠,魔主既倒,这一次鲸吞之战,又多了三分把握。”曲回岚微笑着朝殷承侠点了点头。

“但愿如此。”殷承侠瞥了他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

通往白玉京的道路上,布满了从摘星城逃亡出来的难民。他们扛着包裹行李,携家带口,乘坐牛车或者徒步行走,艰难地在夜色中跋涉。摘星城里飞出的念鹤,犹如雨前草地上的蜻蜓,在人群的上空密密麻麻地盘旋,源源不绝地带来前线的消息。摘星城的平民中一大部分是西边军的军属,另一部分是商人子弟。无论是商人还是军人,在这一次鲸吞的袭击之中,都伤亡惨重。现在传来的消息,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消息。但是人们却还是仰首期盼着什么,似乎在等待着传说中虚无缥缈的奇迹。

黄金龙用兜帽套头,死死遮掩住自己的面容,低头缩腰,混在人群之中。他本来可以施展青霄飞驰到白玉京。但是看到这长长的难民队伍,他害怕自己的飞驰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同时也感到异常羞愧。所有相忘师都在前线奋战,而自己却正在连夜逃亡,这让他无法忍受。他宁可装做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平民,永远消失在相忘师的世界之中。

凄切的哭泣声在人群中陆陆续续地响起。那是得到亲人逝世消息的军属们哭泣的声音。有人在为父辈的战死而哭,有人则因为失去兄弟而哭,老人悲思死去的子嗣,孩童呼喊失去的双亲,整个世界都充斥着冰冷刺骨的惨痛。一声声的啜泣,犹如一把把冰冷的小刀,无情地割入黄金龙的心脏,让他忍不住痉挛颤抖。有的时候,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逃跑。

他转头望了望夜幕中渐渐远去的摘星城。他曾经那么激动而迫切地启程来到这座举世闻名的荼洲卫城,渴望着救出自己尊敬的师长,渴望在第一次江湖行走中绽露头角。从天门出发的时候,他刚刚制服了邀梦犀,破解了僵尸引,意气飞扬,英姿焕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自己的脚下。前途也许有凶险,有磨难,但是他坚信自己可以依靠昂扬的斗志和聪明才智取得最后的成功。他渴望站到辉煌的舞台上,享受人生的巅峰。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死亡。

即使在邀梦犀中面对魔神不知火,他的手中仍然有涅槃为凭,有朋友作伴,直到最后关头他都没有放弃。

但是,今日的自己却逃出了摘星城,因为他无法面对命中注定的死亡,一种象祭品被摆到祭坛上一样的厄运。他能忍受为任何人而涉身死地,但是他需要一丝希望,一丝可以生还的希望,一个可以拼搏争取的机会。象一个了悟生死的信徒一样张开双手拥抱死亡,他根本做不到。哪怕是为了整个荼洲,他也做不到。

“只能永远逃开这里,只能这样。”他再次看了一眼摘星城,心中弥漫着刻骨的思念,“永远告别自己的梦想,告别身为相忘师的岁月。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去。”

在这一瞬间,一股哀伤突然袭上心头,酸楚感充满了他的双颊,抑制不住的泪水猛然涌入眼眶,一个令他痛苦欲死的念头钢针一般钻入他的脑海:“就要结束了吗?”

“结束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他正在逃亡,正在逃开灭亡的命运,一切仍然会继续下去,为什么会结束?

天门的记忆在这一刻突然如涨潮的春江水,凶猛地涌入他的脑海。和同伴们的初遇,对凝香的一见倾心,第一次见到顾师父,第一次练成青霄,瑶池畔顿悟相忘诀,自己第一次施展沉星洗空剑。天门地主阵上的风头,蓝彩儿的血凝瞳,天池上七个人一起看七宝莲灯,弟子集上梦中身的出现,自己第一个荼洲幻境的游戏,天门的元灯汇,墨凝香靠在他的肩头轻声说谢谢。他甚至想起了孟碧萝师姐和她的灵琴,想起了墨凝眉和帅依婷。

“都结束了!”黄金龙忽然明白了过来,结束的是自己的青春。一个可以因为热血,因为友情,因为梦想,因为爱情而燃烧的黄金岁月。从他离开摘星城的那一刻起,他开始为了自己的苟活而奋斗,无论他多么不愿意承认,但是他已经开始长大。他即将离别自己深爱的少年时代,走进冰冷而现实的成人世界。再也没有梦想,再也没有痴望,他人生唯一的目标就是活着。

“我不想要这个样子长大,永远永远不想要,但是…”远方摘星城的灯火忽然罩上了一圈朦胧的晕光,滚烫的泪水疯狂地涌出眼眶,一阵阵刺痛从脸颊上传来,黄金龙感到浑身的力气一点点地消散,几乎要瘫倒在地。

“救命啊…”一声朦朦胧胧的叫喊从远方的林莽中传来。黄金龙用力揉了揉眼睛,支棱起耳朵仔细倾听。夜风卷过松林,传来阵阵松涛声,那微弱而飘渺的叫声与之相比就仿佛低弱的虫鸣。黄金龙几乎怀疑自己听到的只是幻觉。

“也许,我只是想象此刻有人需要我的营救,这样会让我感到好过些。”黄金龙狠狠地揪着鬓角的头发,痛苦地想着。

但是,在遥远的丛林中,突然亮起一道兵刃的闪光,细微的尖叫声再次响起。

“糟…”黄金龙的脑子还没有开始运转,他的身子已经象离弦的箭矢射入林中。夜色中的黑林仿佛恶魔的后花园,漆黑的古树和横长的枯枝犹如魔龙的爪牙四外滋长着。黄金龙沿着直线冲向尖叫响起的地方,身上的衣物被横枝撕扯,被划出一道道破痕。

第182章 三十年前旧客来(四)

穿过一片荆棘,终于有月光穿过林梢,照进黄金龙的双眼。他依稀看到一片颇为广阔的林间空地,空地上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在飞速地奔跑。男子的背上有一道浅浅的血痕。另一个女孩子看起来还不到十岁的年纪,但是步履轻快,随着身形的飞奔,一双系着蝴蝶结的大辫在空中乱飞。在他们身后,七个浑身黑袍的怪客人人手中握着一把圆弧状的锯齿刀,急速奔跑,犹如一群闻到血腥的豺狼。

“什么人,住手!”黄金龙想也不想地拔出三尺天星剑,飞身挡在这一男一女和七个黑袍怪客之间。

“吼——!”为首的黑袍怪客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抡起弯刀朝着黄金龙的头顶砸来。黄金龙感到奇怪,这迎头劈砍的招数显得十分笨重,不像是刀法,倒像是斧法。

“小心他们的锯齿刀,特别沉!”男子转过神来,急叫道。

黄金龙此刻已经举剑挡去,听到这句话他连忙侧身一闪,锯齿刀锋从他鼻尖一闪而过,轰地砸到地上,在地面上破出一个四尺长的大口子。

“好厉害!”黄金龙心里暗暗吃惊,手里的天星剑一卷一舒,化为一天璀璨的流星雨,斜贯向为首的黑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