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率也醒了,一个打挺,想要跃起来,但是又重重跌落。他不死心,继续挣扎、扭动…像一尾困在浅滩的鱼。

黎启臣感觉到,童率那一侧的板壁上,传来重重敲击的震动,似乎是警告童率不要乱动,这说明除了车的驭手,另外还有人,骑着马在旁护持。

黎启臣知道童率一定和自己一样,被紧紧缚着,看不见,听不到,不能开口,于是把呼吸放粗重,凑到童率脸侧。

果然,毕竟是多年的兄弟,童率感受到黎启臣的气息,安静了下来,但呼吸依然粗重,身体在颤抖,似乎气愤到了极点,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黎启臣伸过一条腿,搭在童率腿上,像是抚摸一般缓缓拂动,童率渐渐平静了下来。黎启臣只觉得手心一热,是童率的手伸了过来,两个人的十指紧紧扣在一起。

过了良久,黎启臣缓缓松开手,奋力转动手腕,扭转手指,在童率腿上写下了两个字:“别怕。”停了一下,见童率毫无反应,又重新写了一遍。因用的是左手,感觉十分不便。这一回童率有回应了,他重重捏了一下黎启臣的大鱼际,也伸过手来,在黎启臣腿上写下了两个字:“放心!”

黎启臣也回捏了一下童率,又写道:“静观其变。”

童率再回:“晏薇?”

黎启臣回:“不知。”

就这样,两个人一来一往,以手指在腿上书写来交谈,逐渐理顺了程序:先是把几根手指放在对方身上按一下,代表几个字,然后依次写出。对方如果没认出,就不动,认出了,就捏写字的人一下,如果不确定,就重写一遍让写字的人确认。

人在黑暗中,听觉也被剥夺了,这种情形下,触觉会异常敏锐,两人本有默契,这样你来我往,越来越熟练,几乎把这个当成了游戏。尤其是童率,很是怕痒,每次黎启臣写字,他都忍不住抽动,若是可以发声,定会笑成一团。

黎启臣只觉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和童率一起学剑,同眠同卧的情景,唯有口中的不适、手臂的紧缚时时提醒他尚在牢笼,周围危机四伏。

车,突然停了。

两个人也安静了下来,童率的手握成拳,直往黎启臣手心里塞,那拳头,似乎是一只寻求庇护的小兽。黎启臣伸张五指,紧紧包裹住那拳头,传递过去一份安全。

等了很久,全无动静。

就在黎启臣以为什么都不会发生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个人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双手拽着自己的肩膀,把自己拉坐起来。手一松,童率的拳头便脱离了自己的手掌。

继而,口中的布被取出,黎启臣叩了叩齿,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舌头,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想干什么?”由于耳朵被塞住了,声音是从腔子里传到耳朵的,听着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完全不像自己的声音,带着几分滑稽。

没有人回答,什么声音也没有…黎启臣这才想起,自己的耳朵是被塞住的,就算对方回答,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这句问话,想必童率也是听不见的,不觉有些颓然。

过了片刻,又感觉一只手托住了自己的后颈,一只碗直杵到自己唇齿之间,是粟粥的香气。黎启臣早已感觉饿了,想必昏迷了不短的时间,此时也不客气,大口地吞咽起来。那粥不稀不稠,温度也不冷不热,刚好适合入口,只片刻便喝完了。

那人又取过一杯净水,黎启臣也张口喝了,随即,嘴里又被塞上了布块。黎启臣细细回思,突然觉得从水的多寡、杯子的器形来看,那水其实是给自己漱口用的,而并不是用来饮用的,更觉奇怪。以前曾经历过囚禁,起初囚在内城中,由黑衣侍看管,后来又被投入囹圄,从没有人对囚犯这样细心周到,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从身边的动静,黎启臣能够感觉到,童率也被如法炮制了一番。

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结果那人又回过头来拉起黎启臣,撩起他的衣服,塞过来一个夜壶。黎启臣有些哭笑不得,能感觉到那人的手触碰到自己的下体肌肤,并不十分粗糙的手,手指内侧似乎有茧,感觉不太真…那人身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气味,只是带着一点初春的寒凉。

黎启臣并没有小解的意思,那人也并不着急,只这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便把夜壶撤走了,接下来又是童率。

一切都安定下来,车又继续前行了,黎启臣和童率都没有什么动静,似乎刚才这一阵子有太多意料外的事情,两个人一时转不过来。

最终还是童率先忍不住了,在黎启臣腿上写下:“被他看了。”黎启臣心里暗暗好笑,这厮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

童率继续写道:“缺盐,没味。”黎启臣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用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手臂,像是击鼓。

童率也促狭地伸过腿来,以同样的节奏拍击黎启臣的腿。

经过了刚刚的事,由于感觉不到太多的恶意,两人似乎都放松了下来,有点置生死度外的意思了。

再度醒来,黎启臣突然觉得耳畔有了声音:鸟鸣啾啭,树叶沙沙,流水淙淙…好像整个世界重新活了过来。

眼睁一线,周围一片碧色,仿佛被封禁在一块巨大的碧玉里,光线如细针,直刺入眼睛,让人流泪。黎启臣抬起手,遮挡光线,才顿觉手臂的绑缚也去除了。

黎启臣知道,长时间蒙住眼睛,骤然睁开是会觉得刺目的,于是用手遮挡着,低着头,慢慢适应周围的光亮。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适应了,看清楚周围的境况,一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是一间竹屋,足有一丈方圆,四周全部是手臂粗的毛竹。而且这些毛竹都是天然生长的!密密匝匝,围成一圈,形成了这个鬼斧神工的竹屋。竹子与竹子最紧密处,只能漏下一线阳光,而空隙稍大的地方,也仅能塞下一只手掌。

地面上是盘错的竹根,还有被伐掉的竹子的桩痕,想必是经过人工的精心打理。向上仰望,竹子有十数丈高,尖端似乎聚拢在一起,离得太远,看不真。

阳光被无数细小缝隙滤成一丝一线的,从顶上洒下来,形成星星点点的光斑,美得令人心悸。

竹屋里唯一的陈设就是一张竹床,浅褐色,斑竹制成,精致小巧,此时这上面躺着酣睡的童率。黎启臣摇了摇头,自语道:“每次都睡得这么死…”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声音听上去很怪,很不流利。

黎启臣坐到童率身侧,促狭地用两根手指轻轻插入童率的鼻孔,果然那匀长的呼吸停顿了,童率的手本能地抬起来,闪电一般扣向黎启臣的脉门。黎启臣抽出手指,翻手按住童率的眼睛,沉声道:“是我。”

童率的手便生生停在中途了,整个人慢慢放松下来。黎启臣又道:“阳光刺眼,不要一下子睁开眼睛,慢慢来…”

过了好一会儿,童率才完全睁开眼睛。看到这竹屋,也愕然震惊于这造化与人工交融的奇景,一时张大了嘴巴,无法言语。

“这是牢房吗?我看倒像个鸟笼子,关了我们两只雀儿。”童率的语气似感叹,似抱怨,说不出的五味杂陈。似乎从一开始就被什么人戏弄着,却看不见摸不着的,黎启臣心中也有说不出的滋味,这算什么呢?倒不如明刀明枪来得痛快。

童率忽然一仰头,指着头顶道:“上头不知道什么情况,说不定能出去。”

黎启臣摇头道:“建这竹屋的人,必然想到这一层了,上面不会留下破绽。”

童率也摇头道:“那也未必,一般人爬不了那么高,而且在高处也不易使力,上面就算有防范,也必定不严密,总要上去看看才行。”说罢紧了紧衣带,就要动手。

黎启臣拦住他道:“还是我来吧!”

童率笑道:“难道你比我身手好?”边说边斜眼看黎启臣的那条伤腿。

黎启臣一笑,手不自觉地搭到那条腿上,这里很潮湿,腿微微有些酸痛,童率不说,还没什么,突然提及了,倒觉得更痛了,但嘴上却不甘示弱:“每次都是你后醒,只能说明你内力不足啊!”

童率哈哈一笑道:“这十几丈的竹子,一眨眼的工夫就上去了,还不需要拼内力吧?”说罢双手对搓几下,猱身而上。

竹本有节,便于踩踏,两竹之间大的空隙又可容手,爬上去倒不算十分艰难。但黎启臣知道这是童率多年的功底,若是不会武的常人,很难如此轻松地爬上去。眼见童率越爬越高,黎启臣也是全神贯注,在下面小心护持。

终于,童率似乎到顶了,遮住一片天光,竹屋里登时黯淡了下来,黎启臣抬头仰望,也看不太真切。突然间,童率似乎失了手,像一片落叶,飘飘荡荡地坠落下来。黎启臣一惊,忙扎起马步,伸张双臂,凝神运气。

哪知道童率伸足在竹屋壁上一踏,身子横着斜斜飞出,又伸手一按,再斜飞出去,像个在骰盅中弹来弹去的骰子,倏忽几下,便稳稳地落在地面。

黎启臣轻轻一拳打在童率肩头,笑道:“还以为你手滑了,原来是作弄我。”

童率笑道:“确实手脚酸得很了,这样下来快些。”

“怎样?上面什么情况?”黎启臣问。

童率摇头道:“上面每根竹子之间都用麻绳细细捆缚起来,很密实…”

黎启臣道:“我就说不会有破绽的,这是关人的地方啊。”

虽说身陷牢笼,但两个人都很轻松。不知道是因为此时的境况比之前不能听、不能看、不能说好上百倍,还是因为这翠竹、暖阳、鸟语构成了一派祥和景象,让人忘忧。

童率道:“如果有称手的家伙,上去慢慢把麻绳磨断,倒也不失为一条生路。”说罢很自然地把手伸向腰间,但是他那把片刻不离身的青铜剑已经不在了。

两人四下环顾,地面上只有竹根笋壳,因为正是春天,还有几处露出尖尖角的新笋,再有就是那竹床了,但此处甚为潮湿,若拆了那竹床做工具,睡在地面,只怕两三天也熬不住的。

童率忽然一拍手,狡黠一笑,说道:“你发现没有,这竹屋有个大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