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晏薇手上的那枚“双龙化鱼坠”,坎兑公子惊讶得睁大了眼睛,问道:“这个…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晏薇道:“公子瑝送给我的。”

坎兑公子双眼发直,喃喃道:“公子瑝…公子瑝…你是他什么人?他怎会把此物送给你?”

晏薇摇头道:“其实并不是送给我,只是借给我傍身之用,日后还要还给他的。这是杨国王室代代相传之物,我可不敢据为己有。”

坎兑公子似乎有些疑惑,问道:“你确定这是‘双龙化鱼坠’?‘双龙同心,水波不兴,潜龙化鱼,四海归一’?”

晏薇道:“这个当然!公子瑝亲手交给我的,黎大哥也识得这玉的。”

坎兑公子缓缓从脖颈中取下自己的玉,也托在手上,和晏薇的手并排放在一起。果然一模一样,是另一枚“双龙化鱼坠”。

黎启臣惊道:“莫非…你是公子琮?”

坎兑公子脸上表情变幻,说不清是悲是喜,缓缓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童率急道:“你自己是谁你怎么会不知道?”

坎兑公子苦笑一声,指着黎启臣道:“譬如你,是当朝宰辅黎懋次子,你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份的?自然是从小父母告诉你的,奴仆婢女称呼你的。若是你从三岁起,就被困在一个地方,见不到父母兄弟,服侍你的仆从只称呼你‘公子’,你问他们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他们一概摇头不答,你问他们自己是不是叫黎启臣,他们说不知道,这样二十多年下来,你是不是会疑惑自己到底是谁?会不会觉得自己三岁之前的记忆,全部是一场梦?”

黎启臣听后只觉得毛骨悚然,三岁小儿的记忆,自然敌不过二十余载岁月的磨蚀。难怪这些仆从的举止态度颇不寻常,难怪这坎兑公子的行事颇为古怪…不由得深长叹息一声,问道:“那这‘坎兑公子’的称呼,是你为自己起的别号吗?”

坎兑公子苦笑道:“《易经》有云:‘困,坎下兑上。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我被困在这里,周围的人谁说的话都不可信,难道不算是坎兑公子吗?”说着用手紧紧握住那玉,像是握着自己的命一般。

黎启臣道:“我在宫中,只听说公子琮身患异症,在他处静养,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所在,也并没有关于他的其他消息,只是宫中各项典仪、赏赐,都少不了他这一份,才让人感觉这个人是切实存在的,只是从未露过面。”

坎兑公子盯着黎启臣,一字一顿地问道:“依你看,我是公子琮吗?”

黎启臣一呆,不知如何回答。

童率插口道:“想知道这个还不简单?驱车直奔怀都,闯入王宫,面对大王,问上这么一句,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坎兑公子缓缓摇头道:“不知道你们有谁听过‘鎜谷寒潭,赤崖天水’这句话?”

黎启臣不知他为何突然岔开话题,虽然之前在岛上看到过“鎜谷寒潭”的石碑,但是对于这四个字的含义,他完全一无所知。晏薇也一片茫然。

唯有童率试探地问道:“似乎说的是我们杨国的两处地脉穴眼,关系到杨国的王室气运?我也只听得江湖上有这个传言,不知是真是假。”

坎兑公子道:“正是,这两处一阴一阳,一正一奇,互为表里,稳稳镇住我杨国江山。想我杨国不过是蕞尔小国,周围大国环伺,且我国盛产盐铁,一向为他国觊觎。而今天下战乱频仍,百年来几乎无一年没有征战,而我杨国却能数次化险为夷,国无战乱,生民安泰,实为这两处穴眼之威力。”

晏薇撇嘴道:“堪舆之说,有这么神奇吗?”

坎兑公子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历代杨王对这两处地方均极为重视。此处便是‘鎜谷寒潭’,这个山谷叫作‘鎜谷’,环绕湖畔有三处上古祭坛的遗迹,就像是鎜的三个足…谷中一湖,被称为‘寒潭’,湖中一岛,皆为圆形,状似人眼,又被称为‘地眼’。而‘赤崖天水’为一红色高崖,又被称为‘地根’。”

听到“地根”这个说法,童率忍不住拍手笑道:“这个地方好!有机会倒要去瞧瞧!”

坎兑公子也忍不住莞尔一笑,继续说道:“此处必须有一个四柱纯阴的人作为生贽来镇守,方得发挥地脉庇佑之威力…另一处‘赤崖天水’则须有四时不灭之火才行。”

晏薇更是不屑地一撇嘴:“哼!又是巫觋们的那一套…山川而能语,葬师食无所。”

坎兑公子看了一眼晏薇,似乎对她的想法很是惊讶。

晏薇知他心意,笑道:“医巫不两立,至少在治病疗伤一道上,巫觋的那些东西全都是骗人的,所以其他方面,我也是半点都不相信他们。”

黎启臣摆手道:“堪舆地脉之事,确实有一定道理,山川皆有神灵,不可不敬畏。”

坎兑公子点点头:“正是!此外,‘赤崖天水’向来有重兵把守,但这里却不必。”

童率奇道:“那却是为什么?”

坎兑公子续道:“因为这山谷四周都是高山密林,人迹罕至,道路曲折,就是白日穿行,也会迷路。况且这里地气特异,太阳一出,热气蒸腾,便会遍布瘴气,无论人兽,中者立死,因此只能晚上赶路,所以若不熟悉道路,必会被困死在山中。有这样的天险在,自然不必派兵看守。若没有人带路,外面的人进不来,我这困在里面的人,自然也没法出去…”

黎启臣一惊,一指门外道:“那么我们要想出谷,必须要他们带路才行?”

坎兑公子缓缓地点了点头。

童率急道:“那你不是害我们吗?若他们不肯,我们岂不是要一辈子陪你老死在这里?”

坎兑公子一声冷笑:“哼…他们才不肯让你们陪我老死在这里…你们不必着急,安安心心在这里疗伤,我自有道理,总不会害你们就是…”转头又对晏薇道,“你能不能想办法配制一些药,可以克制瘴气的?”

晏薇困惑道:“等等…我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你是公子琮?三岁的时候就被困在这里了,一直没出去过?因为这些人不带你出去,你就出不去?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困你在这里?”

坎兑公子一声苦笑,神情凄楚:“若没见到你的玉坠,我可能会这么回答你——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或许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因为体质特异,便做了这鎜谷寒潭的生贽,不得出,不得入。我若是走了,便要另外换一个生贽,否则这处穴眼便会发生异象。”

晏薇一呆,说道:“生贽之说,纯属虚妄,我就不信你离开这里就会天塌地陷了!”

坎兑公子一把抓住晏薇的手,似乎找到了知己:“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就不信,我争不过命,一年争不过,就十年,十年争不过,就一生!我也倒要看看,我走出这谷,是否会江山变色!”

黎启臣听他突然豪气顿生,不禁皱起了眉头,自己三人进入这鎜谷,只怕是这坎兑公子通盘计划好的,要协助他脱困,而其中的关键,则是晏薇。念及此,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妥,却又想不明白。

坎兑公子突然长叹一声,取过晏薇的玉坠,双手分执两块玉坠,细细抚弄,似乎在比较它们的异同,幽幽地道:“可你这玉坠一出,证明我小时候的记忆不是梦,我就是公子琮…我就是公子琮!但是…君父为何独独困我在此地,偌大杨国,找不到另外一个合适的人了吗?即便如此,又为何二十年来从不相见,连书信也没有?甚至…不让我知道自己是谁…”

黎启臣也不由得跟着叹气,道:“大王家事,外臣自然无法置喙,但我想大王既然这么做,一定有他这么做的原因。”在他心中,自是已经承认眼前这位坎兑公子就是当今杨王的二公子——公子琮了。

公子琮把晏薇的玉坠还给晏薇,又把自己的玉坠戴回颈上,用手指抚弄着,似乎有点难以决断:“如果…我这样离开,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晏薇道:“不会有什么不妥的,只要有克制瘴气的药,又能辨识道路,自然就能出去,大家一起想办法,总能离开的!”

黎启臣却知这是公子琮确认了身份之后,反而对自己的计划开始怀疑,走出去,也许就意味着放弃公子身份,成为一介流民。若因此引起什么异变,只怕会变成杨国的千古罪人,于是说道:“或者另有折中的办法,公子请写封书信,我们想办法呈送给大王?”

公子琮摇头不答,转身踱到西墙边。那里挂着一卷帛,是一卷历书,一年十二个月,每月三十日,每日一勾,便知日期。公子琮提笔勾上今日,背对着三人,自语道:“明日便是四月初一了,今晚有好戏可以看…”

童率问道:“什么好戏?”

公子琮转过身来,以笔尾轻点脸颊,幽幽一笑:“总之就是好戏,你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全天下那些做百戏的一辈子也编不出来的,晚上切莫睡得太死,等着看便是。”说罢转身飘然而去。

行至门口,公子琮突然停了下来,却并不转身,只是说道:“刚才说过的话,你们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说罢径自去了。

公子琮一出门,童率第一个忍不住问道:“他说的这些,你们信吗?他真是公子琮?”

黎启臣点点头:“他有那玉,应该错不了。”

晏薇也点点头:“看他五官身形,和公子瑝还有那…公子珩…”她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全身一颤,手上的伤已经基本无碍了,但是那变形的指根上深色的伤疤还是让人触目惊心,“有五六分相似的,当是一父所生,不会有错。”

童率道:“那我就不信了,天底下有这么对自己儿子的吗?就算他必须得一生困在此地,只消跟他说清楚不就好了,何必这样蒙骗他?”

黎启臣道:“只怕是怕他知道自己身份后,对权位便有了觊觎之心,不会安于困在此地吧?”

童率嘟囔道:“那也不必让他连父母都不能相认啊…”

晏薇道:“既然这么说,我拿出这玉坠来,反而是坏事了?”

黎启臣笑道:“一切都是缘法,也许上天要借你之手,让他清楚自己的身世也未可知。更何况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是苦于没有佐证而已…毕竟被人蒙蔽一世的滋味并不好受,从这点讲,你反而是为他解惑的恩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