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已经布好,三个人,三条案,一模一样。

雀肉葵羹、酸齑嫩笋、梅酱水芹、葱姜蒸鱼、网油炙肝、蜜渍桑葚…饭是黄粱,还有新榨的蔗汁,清凉爽口,沁人心脾。

饭菜已备好,却没有人举箸。公子琮紧紧盯视着眼前这个高大的仆从,盯着他双手托着的那个木盘,盯着木盘里浅浅一层霉变朽坏的草药。

“就只有这些?”公子琮声音不大,冷冷的,让人胆寒。

“回公子,就只有这些。”那仆从声音也不大,平平淡淡,不带抑扬顿挫,听到耳中,更像是嘲讽。

突然,公子琮一扬手,掀翻了那木盘,那仆从侧头避过,任药草撒落了满头满脸,依旧微微躬身,不卑不亢。

公子琮从齿缝中吐出一个字:“滚!”那仆从一躬身,转身昂然走出门外。

公子琮气愤已极,双手微微颤抖,强自镇定走到窗前,右手一抬,抓住悬吊在窗框上的一只竹环。那竹环像是一只手镯模样,苍黄色,看上去悬在那里很久了,但并不惹眼。

眼见那仆从下了楼,恰恰行经窗外之时,公子琮立刻奋力一拉竹环,一声凄厉的哨音炸响,掩盖住隐隐的机关转动的声音。少顷,便听得楼下肃肃振翅声不绝于耳,竟如狂风过林一般。

凭窗望去,只见无数羽白鸽振翅飞起,遮天蔽日,几个盘旋,便纷纷散向天边,融入晚霞。公子琮白衣广袖,凝立窗前,那袖子鼓了风,像是雪白的翅膀,被夕阳映照着,滚了一层金边,把他整个人衬托得像是白鸽的精灵一般。

那仆从吃了一吓,被这诡异的场景镇住了,双腿发软,似乎挪不动步子。公子琮见状,不由得仰天长笑。过了许久,那仆从才蹒跚着,渐渐走远…

“用餐吧!”公子琮回身一笑,神情惨淡,“恐怕以后便吃不到这么好的酒食了…”

食不言,寝不语。

三人默默吃完了晚餐,漱了口。默默看仆从撤下餐具,看他们掌了灯,又退下。

过了许久,公子琮才艰涩地开口道:“今夜,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晏薇惊问:“那我们要去哪里?”

公子琮道:“有两个合适的藏身之所,一个在树上,略局促些,虽然干燥,但不方便起火;另一个在地下,略轩敞些,也比较隐蔽,水源充足,但很潮湿。”

晏薇道:“你这病,黎大哥的病,都少不了热水、针砭,不能起火可不行。”

公子琮望向黎启臣,似是征询他的意见。黎启臣道:“在下的腿伤是旧伤,并不要紧,潮湿些不妨的,不必顾忌。”

晏薇皱着眉点了点头:“一切应用之物,都要带齐全…”又转头对黎启臣说,“你的针砭之药尚有,但是药浴需用的却没了…”

公子琮道:“我这里备下了一点,不知够不够用。”说着又打开床下的一个暗格,里面全都是药,正是黎启臣药浴需用的,虽然不多,但尽够数日之用了。能有这些药,已经是意外之喜。

公子琮又拿出两柄剑,一柄递给黎启臣,一柄自己佩了。三人收拾停当,也不点灯,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湖边走去。

沿湖走了一段路,前面是一大片圆形的平整土地,数丈直径,凹下去半尺,地面光滑如镜。公子琮道:“这里便是那古遗迹了。”说着便踏了上去。黎启臣和晏薇也跟着踏了上去,只觉得和当今的夯土场没有什么不同。

穿过遗迹,来到一片山壁前,转到一棵双人合抱的大松树后,只见一个狭长树洞,和人的大腿一般宽。

公子琮伸足用力踏进去,只听一阵机关运作之声,松树和山壁之间露出一个洞口。洞口有半人高,可以躬身行走,下面是夯土的台阶,里面是甬道,隔不远的墙壁上竟然燃着一盏铜灯。

三人鱼贯而行,公子琮走在最后,轻轻扳动了一下那盏灯,只听得机关声响,想必是那洞口关闭了。

洞里面甚深,走了几十步,方到达一间小室,约有三丈见方,四壁都有灯,甚是阴冷,正中竟然有一口井。晏薇吃了一惊,问道:“这井中是有水的吗?”公子琮点点头。

黎启臣疑惑道:“这里竟似个墓室模样…”

公子琮一笑道:“正是!这里和那个遗迹好像是一体的,应该是个陵寝,但不知为何,并未使用过。我偶然发现了这里,稍加改造,便成了现在的模样。听说墓中有井是极佳的风水,我原打算若一生不得出谷,死后索性便葬在此地了。”说这话时,他脸上一直带着笑,但那笑容僵硬,在昏黄的灯下看来,更显得凄楚。

晏薇听到这是个墓室,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问道:“那他们…那些人,不知道这里吗?”

公子琮道:“这谷中先后建了几十处机关,他们交接时并不特别在意,年深日久,很多也就湮没了,后来的人并不知晓。这一处和另外一处树屋,他们完全不知,这一点我有十足的把握。”

晏薇略略松了口气,又一指洞穴深处的一个通道说道:“那里…又是什么地方?”

公子琮笑道:“那里是一处盲道,只有几十步深,可作如厕之用,那些有毒的药汁,也可倾倒在那里。”

黎启臣却是手脚不停,忙着收拾三人带来的行李。除了治病应用的物件和一些什物,再有就是三张硕大的熊席了。那熊席并不是整张熊皮,而是熊皮裁成一寸宽的毛条编织而成,席纹重叠处相当于两张熊皮的厚度。编好之后再用角梳把毛全部梳向一侧,毛最长的地方足有一尺,人置身其中,会被熊毛完全包裹住,无需盖被,即使是严冬也不会感觉寒冷。

公子琮道:“就算是盛暑,这里也甚为阴冷,况且之前并未预料到会有这么多人,只准备了一张床。”说着用手一指,一侧墙边一张竹床,竟和那竹屋中的一模一样,这种宽窄大小的床,供一人卧眠正合适,若是两人,就只能相拥而眠了。

晏薇道:“那就要有两个人睡在地上了?”

公子琮答道:“正是!”说着走到那床前,取下床上铺的茵席和锦褥,环顾了一下,走到床头灯下的位置,将它们并排铺好。“这里地气温和些,就寝正相宜的。”又转头对晏薇一笑,“莫不信这些,不信你就睡到那盲道口试试,阴风阵阵,定然扰得你睡不着。”

听了这话,晏薇不禁又打了个寒噤,轻轻去拉黎启臣的衣角。黎启臣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担心,又拿过熊席,一张铺在床上,另两张铺在茵席和锦褥上。

晏薇问道:“谁睡床?”

黎启臣和公子琮几乎同时开口,黎启臣说的是:“自然是公子。”公子琮却道:“自然是你。”两人说完,不由得对望一眼。

黎启臣偷眼去看晏薇的脸色,却见晏薇咬着下唇,细细想了下,说道:“还是公子吧!你的病轻忽不得,万一有点意外就后悔莫及了,黎大哥的病倒是不妨事,我是医生,你们是病人,得听我的!”

忙了半夜,黎启臣反而睡不着,那熊席的厚毛包裹着身体,干燥而温暖,丝毫感觉不到潮湿,鼻端是皮张特有的淡淡腥味和臊气。但真正令黎启臣睡不着的,是身边安睡的晏薇。虽然那熊席甚阔,即使两席并列,两人也距离三尺余,再加上厚厚的熊毛,既看不到,也嗅不到,但就是觉得心猿意马。以前寄宿在晏薇家,毕竟是分室而眠,此刻虽不同席,但这样并排而卧却是第一次。侧耳细听周围动静,却全然听不到什么,没有深酣的深长呼吸,也没有翻身的声音,也许三人都没睡,各怀心思,难以成眠。

小小的炭盆上,温着一盂水,水将沸未沸,细小如鱼目的水泡从盂底缓缓升起,微微有声。火只有这么一点儿,热水供不上,黎启臣的药浴用浸浴是不成了,只能用沸水浸泡出的药水擦洗。

公子琮早已敷了药,这次已是第二轮,痒麻感轻了很多,在室中踱来踱去。

晏薇道:“这里看不见天光,不辨晨昏,若是错了时辰,恐怕就不好了。”

公子琮也不答话,走到一处,伸手在头顶一拉,一朵圆辉豁然出现在地面,原来外面日光正明。

黎启臣凝目看过去,只见公子琮手拿一个木塞,头顶的土层中,嵌着一个手腕粗的陶管,想必是通向地面的,今天正是晴天,日光漏下来,洒在地面上。

晏薇笑道:“这样我就不担心了,你想得真是周到!”

公子琮叹道:“平素也没人跟我说话,只能一个人乱想,想得多了,自然就周到了…”

黎启臣见他本来好好的,突然又落寞下来,忙岔开话题问道:“公子可否看出现在的时辰?”

公子琮道:“大约是午时三刻的样子…”

晏薇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公子琮长叹一声,道:“我十七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季节,我在这里藏过三天…那三天天天看这日影,什么时辰,走到什么地方,我计算得清清楚楚。我一个人,只忍了三天,就再也忍不下去了,像在囹圄…没有人,更觉得冷,周围鬼气森森,寒夜里无论怎样也睡不着,不像昨夜,听着你们的呼吸,便觉得安心…”

黎启臣问:“那一次公子出去的时候,那些人在做什么?”

公子琮答道:“他们在满山满谷地找我…我不见了,他们不敢立时离开的,一定要报到上面去,上面有令下来之前,他们只能留在这里。我出来之后的第三天,出去报信的人回来了,还跑死了一匹马,接着他们又派人再出去报信,说我已经回来了,哈哈!”公子琮笑了起来,但是那笑声中却并没有多少喜悦。

黎启臣道:“这么说,这里和他们上司的所在,往返只有六日快马脚程的距离,若要稳妥,我们九日之后出去看看,说不定他们已经走了。”

公子琮点点头:“正是!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我在这里多备了炭,却没备太多粮食,三个人吃九天,可能会略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