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琮依旧携着晏薇的手,走在湖畔的甬路上。

一路过来,所有的人都在路边避让,对他们两人躬身点头,注目致意。晏薇在人丛中看到了之前见过的那个女子,远远地站着,冲她微笑。

“上船吧!”公子琮解开缆绳,两人一舟,就这样飘飘荡荡驶离湖岸,却又不划向湖心小岛,就这么任由它在湖中摆荡着。

公子琮似乎松了一口气:“没办法…隔墙有耳,有话只能到这里来说。”周围是空空荡荡的开阔水面,一叶孤舟飘荡,这样的地方,自然不会有人偷听。

晏薇忙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子琮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觉得食物中有古怪…一个多月前寒毒发作过一次,那次发作的情形,又似乎和之前发作的状况有所不同。于是我留了心,有些东西便丢弃不吃,日常也到处走走,到那些民家索些食物,后来…我为了麻痹他们,又假装发作了两次…”

晏薇沉吟道:“看脉象,倒不似有太大变化…”

公子琮道:“是否因为我第一次发作之后便注意了,再没摄入新的毒物,因此对脏腑尚无损害?”

晏薇摇头道:“我对毒理并不精通,你这病症,也只凭着父亲的一张旧方医治,若让我说出这里面的子丑寅卯,我还真是一句都说不出…”

公子琮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晏薇问道:“就不能离开吗?”

公子琮道:“君父之命,怎能违背?”

晏薇道:“那便要找出到底是谁下的毒。”

公子琮叹道:“谈何容易。这里有三种人:兵卒是各地调防来的;仆从是原来怀都的戍卒,来源其实和原来那些人一样,不可信任;唯有那些难民,倒是清白的,也亏得有他们,我还有地方觅食,这也算是行善缘、结善果吧…”

“那个熊娥呢?”晏薇问道。

“她是当年和我一起来这里的两个宫婢中的一个,还带了一个女儿来服侍我,君父特地派她们来,想必也是一番念旧好意…”公子琮说到这里,便止住了。

晏薇道:“我倒是觉得这人古古怪怪的!”

公子琮一把拉起晏薇的手,说道:“你也这么觉得吗?”

“是啊,她好像在偷听我们说话,而且你见到她,肌肉就会绷紧。”晏薇点头道。

公子琮颓然放开晏薇的手,说道:“到底是你也发现她不对劲,还是只是觉得我对她态度不寻常…是我多疑了吗?”

晏薇想了片刻,说道:“我也说不好…你一开始是怎么觉得她不对的?”

公子琮道:“既然见了她,我自然要问清楚我八岁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的回答不尽不实…”

“哦?”晏薇眉毛一挑,“她怎么说?”

“她只说和另外两个人,睡得迷迷糊糊的,醒来时便发现已经身在谷外了,一路被护送回了怀都,继续在宫里当值。可是她们的应用之物,连一片布、一缕丝也没留下,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若仅仅是这样,为什么收拾得如此干净彻底?”

“另外两个人呢?现在在何处?”晏薇问道。

公子琮叹道:“都已经过世了…”

晏薇叹息一声:“哦…那大王怎么说?他们回去继续当值,总要有个说法。”

公子琮摇了摇头:“没有说法…君父早已不记得那么年深日久的琐事了…整个内廷,整个怀都,似乎并没有谁在意我的生死存亡…”

晏薇见公子琮凄然欲绝,心中恻然,轻轻地牵拉两下他的衣袖,问道:“那些仆从的轮换呢?还有份例的赏赐?还有怎么从三年一轮变为三月一轮的?还有,为什么这些人会从那么许多分散的地方调来?大王总不会一个都不记得了吧?”

公子琮执起晏薇的手,苦笑着说道:“轮换、赏赐各有定例、仪程,符信由不同官吏执掌,便如鸡司晨一样,一年年按照旧例去做,谁也不问因果。至于轮换时间变动,君父说是那年齐国和姜国退盟,我国对姜国用兵,举国征调兵力,病弱不能战的才派到我这儿来,打乱了旧例。那次和姜国一战经年,之后又和缙国交战数年,后来也就变成定例了…”

晏薇疑惑道:“这么说…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并没有什么阴谋?”

“你觉得呢?”公子琮反问道。

“…我不知道。”晏薇摇头,“太乱了,我理不清楚…”

公子琮道:“如果一切都是正常的,为什么他们刻意隐瞒我就是公子琮,或者说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如果一切是正常的,为何刻意不让我知道出谷的道路?为何把道路的岔路口人为修葺,植树移石,弄得很相似?如果一切是正常的,我对这些仆从应该有生杀大权,而不是我是囚徒,他们是狱卒,以奴欺主!”

晏薇听了这话,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也觉得有道理,于是问道:“那现在呢?你对他们有生杀大权吗?”

公子琮点点头,说道:“说生杀有点过了,但至少谁坏了规矩,可以将他逐出去。”

“那就把那熊娥母女赶出去便是。”晏薇道。

公子琮冷笑一声:“哼!我还要着落在她们身上,找到幕后黑手呢!这一切一定有一条伏线在后面操纵,利用各衙门各行其是的漏洞,安插亲信,为所欲为。”

晏薇皱眉道:“那他们目的为何?”

公子琮一声长叹,目光飘向很远的地方,幽幽地说:“无外乎王位吧…”

“那大王…就一点都不知道吗?”晏薇有些疑惑,也有些担忧,万一这些都是大王授意呢?但这担忧,她说不出口。

公子琮摇摇头:“君父年年收到我的请安信和供物,以为一切如常,但是我却从未送过这些…”

“啊?!”晏薇一惊,“那着落在送信的人身上追查呢?”

“送信的人,就是这里的仆从…”公子琮道,“又是个死结,送信的仆从自然是听命于为首的仆从的,但为首的那人姓甚名谁,自何处调防而来,我们全然不知。而且自此以后,这个链条就断了,再无线索可以追查…”

“那不一定!”晏薇说道,“左右不过几十人,我们一个一个追查过去,总能找到为首的那个大个子,我记得他的脸。”

“等你查过去,或许这人便死了…”公子琮幽幽地道。

“啊…”晏薇初时一惊,随即又一想,确实也有道理,这么大的阴谋,瞒了这么多年,怎会介意一个兵卒的生死,念及此,不由得遍体生寒,轻轻地向公子琮靠了靠。

公子琮顺势揽住晏薇的腰,说道:“别怕,有我呢!既然召你来,就绝不会让你有危险,你只要盯住我的脉象便是,其余的不用你操心。”

晏薇微微转身,避过了公子琮的臂弯,说道:“躲开他们,不行吗?”

公子琮摇头道:“能躲到哪里呢?怀都吗?七弟怎么死的,你不是不知道。”

晏薇默然。

“所以…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有人给我下毒!须得着落在这下毒人身上,找出幕后黑手!”公子琮扼腕道。

晏薇说道:“我能帮你什么?你只管吩咐。”

公子琮笑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只用眼睛留心看、用耳朵留心听便是,让我有个人商量,便是帮我了。”

晏薇点点头。想到公子琮贵为一国公子,半生囚困,身边连半个可靠的人都没有,只得大老远把自己召回来,不禁有些恻然。

几只白颊鹡鸰贴水飞过,划出道道水线,扩散的水波荡漾着,交织着,乱了水中的倒影,也乱了人心。公子琮定定地看着,竟看得痴了…

“那个姓杜的黑衣人,到底是谁?”冷不防公子琮问出这样一句话。

晏薇惊了一下,轻声道:“他叫杜荣。”

“杜荣…”公子琮喃喃重复了一声,“是杜望的兄弟吧?”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看着那早已没了鹡鸰踪影的水面,似乎要看透水下潜藏着什么似的。

“他是杜望的孪生兄弟。”晏薇语声艰涩,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杜望的死讯。

“嗯…杜望曾经跟我提过他这个兄弟,当年正是战乱,一户两丁便要抽一人当兵,兄弟两人便争着要去,好让另一人安安稳稳地在家侍奉老人,杜望说服不了兄弟,便给他下了巴豆,自己跑去应了征…”公子琮絮絮地说道。

晏薇没有答话,只抬眼看着公子琮,脸上净是悲悯之色。

公子琮看着晏薇的脸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来,执着晏薇的手,急切地问道:“那杜望呢?!他现在在哪里?他过得好不好?”

晏薇不知道怎么回答,只用双手把公子琮的双手聚在一起,紧紧夹护着,想说不知道,却又说不出口。

公子琮脸上顿时有了失望的神色,“那他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告诉我吧…”

晏薇轻轻地说道:“他已经过世了…”声音轻得仿佛是怕击碎周围的晨雾。

公子琮垂下了双手,颓然问道:“他什么时候过世的?因为什么?”

“他去姜国行刺,失手了…就在不久之前…”晏薇答道。

“姜国…又是姜国…”公子琮双手紧紧地攥着,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自己的手上,说话的声音却很轻,像是呻吟。

过了良久,公子琮一撑篙,说道:“走吧!酒宴应该已经预备好了。”

说罢驾舟直奔湖岸。

舟至码头,公子琮系好缆绳,扶着晏薇下了船,回首说道:“他一直都在的…我驾舟时,他在我的右臂;我取火时,他在我的左臂;我烹茶时,他就与我同席…这些技能都是他教给我的,一辈子,都在我身上,谁也夺不走,就像他一辈子都在我身边一样…”

说罢,公子琮径直大步走向高楼。晏薇跟在后面,只觉得前面那个消瘦身影,在锦衣的包裹下,越发显得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