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薇久久不说话,只是觉得悲哀,黎启臣那么好的人,就算是去行刺,也不选最好的铁剑,依然想要用大王赐的青铜剑“忠荩”,何曾有一丝一毫想过擅权,更别说造反了。想到那夜月光下,黎启臣对悦安君说的话,那卷起的衣袖,那清冷月光下的旧伤疤,便一阵心痛。“十年忠荩,问心无愧”,又怎能想到会遭到大王这样的疑忌?

“这些没有一样是坐实的罪,便不该让他受那样的罚…”晏薇喃喃说道。

晏长楚叹道:“那已经是最轻的刑罚了,宫刑、刖刑、劓刑、墨刑,哪一样不是更重,筋骨皮肉的刑伤可以治好,但是肢体离断却永不能再续。”

晏薇叹道:“怎样算治好,怎样算没有治好呢?伤疤还在,筋聚拢不散,影响屈伸,算是治好吗?总要十几个寒暑精心调养才有可能恢复如初吧?可到了那时候,人也老了…他是习剑的人,高手比拼,可能只是这一点差距,就会要了他的命…”

晏长楚道:“比起那些得不到医治的人,他已经算幸运了…”

晏薇道:“是啊…不知道什么人救了他,还把他放在咱家门口。”

晏长楚眯起眼睛,捻须微笑。

晏薇惊疑不定地看着晏长楚,问道:“难道是父亲你?”

晏长楚笑道:“是啊…大王原说让我去救他,再试探一下他到底和此事有无关联。可巧我刚好遇到线索要追查,便把他托付给你了…”

晏薇皱眉道:“不对啊…我听那孟伯说过,来救黎启臣的那人会很高深的点穴功夫,只一点,那些狱卒便不动了。”

晏长楚笑道:“那只是做戏而已,天底下哪有那么神奇的点穴功夫啊。”

晏薇嗔道:“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怎么能这么草率啊,就这样随随便便把个大活人丢在门口,也不露个面交代一声,连字条也不留一个,万一我救不活他怎么办?”

晏长楚道:“疗伤易,治病难。因为伤情都在表面,一目了然,而病因却千变万化,潜藏不露。你跟我学了这么多年医术,这点皮肉筋骨的小伤,怎会治不好?就算是你出师的试练吧!那黎启臣的伤看上去虽重,但性命是绝对无碍的,这一点我若无把握,也不会就这样把他交付给你。”

晏薇嘟起嘴:“你就那么信得过我?当时我可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半夜睡觉都会被噩梦惊醒呢…”

晏长楚笑道:“不经大事,怎能成长?若只是跟着我打下手,你永远也不能独立给人医病的。更何况查案是大事,半点耽搁不得。”

晏薇问道:“你查了这么久,到底查出什么了吗?”

晏长楚收了笑容,摇头叹道:“还没有,那毒很是古怪,我闻所未闻…一路追查到杨国姜国边境这里,便又遇到了这投毒的事情…”

“啊?!”晏薇惊道,“不是瘟疫吗?是投毒?!”

晏长楚点点头:“那个村中的井,被下了毒,我赶到的时候,村民已经死了不少…剩下的人,连夜转到这边来,有几个中毒很深,也先后故去了,你刚刚看到的那些人,是一部分,还有一些人已经痊愈了…”

晏薇问道:“什么人下的毒?是姜国人吗?”

晏长楚还是摇头:“很有可能是姜国人,但是暂无证据…两国交兵在即,相信姜国也有所觉察,姜国一向军力羸弱,最爱搞细作煽动、投毒行刺这一套。”

晏薇叹道:“我们先前也是打那个村子过来的,村口大路上,就倒卧着两个死人…”

晏长楚道:“那是我刻意让他们暂不安葬掩埋的。因为井中余毒未散,那村子已经空无一人,为避免过路的行商、旅人错饮井水,放两具尸体在村头,比什么都有效。无论是识字不识字的,看到尸体,再加上空村,一定认为是时疫,不会在村中逗留的。那毒是作用于脏腑肠胃的,仅仅碰一下尸体,不会过人,对旅人也全无危险。”

晏薇细想想,也觉得父亲这法子虽然奇特,但甚为简单直接,于是笑道:“刚刚那些盐枭可是被吓得半死,我拿避瘴气的药哄他们,他们这才安心呢!”

夜已深,父女两人已然就寝。

躺在床上,晏薇却依然絮絮讲述着别后情景,这半年的惊心动魄跌宕起伏之处,真比她之前的十六年人生加起来还要丰富多彩。

说着说着,也不知道说到哪里了,晏薇倦极而眠,次日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晏薇看了一眼窗外耀眼生花的阳光,揉了揉眼睛,似要把光线赶出眼睛一般,重又蒙头假寐。和父亲在一起了,似乎又变回三五岁的小女孩,可以撒娇,可以睡懒觉,凡事不用挂心,自有父亲来料理。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感觉了…

三日后。

吃过晚餐,父女对坐。

晏长楚捻须沉吟道:“明天一早,我们要上路了。”

晏薇吃了一惊,问道:“这就走吗?不是还有两三人没好?”

晏长楚道:“那几个人已经不妨事,只是肠胃虚弱,需要一些时间调养而已。方子我已经开好,他们照方抓药,不日便会痊愈,我在不在这里,已经差别不大。”

晏薇道:“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回怀都吗?”

晏长楚缓缓摇头,说道:“我们去姜国。”

“去姜国?!”晏薇吃了一惊,“去姜国做什么?”

“去接应黎启臣和童率。”晏长楚道。

晏薇更是吃惊:“啊?!接应他们?他们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晏长楚道:“他们行刺已经得手,但是迟迟不归,只怕是被困住了,所以要有人去接应一下。”

晏薇奇道:“是大王派你去的吗?为什么要派你?难道他们受了伤?”

晏长楚点点头:“是大王的密令,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受伤,一切都要去到姜国才知道,也许大王还派了别人也未可知…”

晏薇蓦然觉得父亲有点陌生,似乎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于是脱口问道:“密令?什么时候传过来的密令?我怎么不知道?”

晏长楚一笑:“既然是密令,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晏薇又迟疑地问道:“现在我已经知道了,难道…我也要一起去吗?”

晏长楚又点点头:“他们若不是有了伤病,便是盘查太严,无法回国,我们一老一小、一男一女过去,和他们会合在一起,倒是不那么扎眼了,说不定便容易通关。”

晏薇心中又是兴奋,又是不安,兴奋的是平生第一次离开杨国,去一个陌生的国家;不安的是有点害怕失手被抓住。被公子珩刑求入狱的阴影一直都在,虽然总是避免去回忆,但是一旦被什么事触动了,就像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一样,一阵心悸,手指也会隐隐作痛起来。

晏薇担心地问道:“就算我们俩过去了,又有什么用?他们该长什么样,还是什么样,若是关卡有画影图形,就算身边多个姑娘,难道人家就认不出了吗?”

晏长楚笑着,取出一个皮囊,内中有几个木盒,打开来,是深深浅浅的几盒粉末,深的像是赭石粉,浅色的有点像女子所用的水粉。

晏薇用手指轻轻捻了一点那些粉末,触手柔润细滑,倒比水粉还滑润三分,于是奇道:“这是什么?”

晏长楚道:“这是易容用的矿石粉。用榆木的木屑和榧子混合,浸在水里三日,取那水的上层清液,调和了这粉末,涂在脸上,便可以改变皮色。”

晏薇笑道:“这倒是很有意思,不过只改变了皮肤颜色,相貌轮廓未变,只怕还是会被人认出来。”

晏长楚道:“这就要看使用者的功力了,深色涂上去,可以让筋肉看上去缩小;浅色涂上去,看上去就扩张。这样一加一减,一损一补,搭配得当,就能让人看上去和以前明显不同。何况还有这个…”

晏长楚说着,又从皮囊里拿出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包,那布颜色雪白,柔厚绵软,触手温软,看上去非丝非麻,不知是什么东西。

晏薇摩挲着那布,问道:“这是什么布?”

晏长楚笑道:“这不是布,这是磨薄的羊皮。”说着展开那羊皮,拿出里面夹着的一小团黑乎乎的物事,在羊皮上轻轻展开,却是一团人发。

晏薇细看那团人发,见每根发丝都不长,根部用另一些人发编织勾连起来,一簇一簇的,倒像是胡须。晏薇奇道:“这又是什么?”

晏长楚道:“这是人发制成的假须。将白芨削去皮,沾水摩擦出胶质,用那胶把它粘在脸上,和真胡须一般无二。”

晏薇笑道:“若有耐心,只管等到胡须长长便是,不需要这么麻烦。”

晏长楚也笑道:“人的胡须有多寡,生长有快慢,急用时,还是这个方便。”

晏薇指点着那一堆东西,说道:“那我们就是给他们送这个去的?”

晏长楚点点头:“是啊,已经耽搁了几天,再不动身,只怕会误事,所以明早一定要上路了。”

晏薇只是对那些粉末有兴趣,用手指沾了一点,涂在手背上,把两只手背放在一起,在灯下比较着看,问道:“那明天要不要给我涂上一点这个?”

晏长楚笑道:“你又不是逃犯,涂这个做什么?不过…你还是穿个耳孔比较好…”

晏薇嗔道:“啊…才不要!正经人家的姑娘都不会穿耳孔的,只有那些特别轻佻风骚的才会…”

晏长楚笑道:“这只是杨国的习俗。在姜国,女子出嫁时一定要穿耳孔,出嫁后要佩戴耳坠,男子则是婚后蓄须,和我国女子十六岁及笄的风俗有所不同。”

晏薇扭着身子,有点羞涩,又有点娇嗔地说道:“人家还没嫁人啊,就算按照姜国的习俗,也不需要穿耳孔啊!”

晏长楚道:“等我们和他们两个会合了,三男一女,什么身份?总不能我是父亲,你们三个是兄妹吧?相貌也太过不像了,只有你和其中一个扮作夫妻,才算合情合理。”

晏薇这才明白那假须的用途,到底是跟谁扮夫妻呢?黎启臣,还是童率?想到这里,突然一下红了脸,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怕父亲看出来,急忙用话语遮掩:“就算扮夫妻,用头发遮掩过去就好了,不必真穿耳孔啊…”

晏长楚道:“姜国习俗,姑娘未出嫁前一律披发,出嫁后则要梳高髻,脖颈处不能留发,有没有耳饰,自然一清二楚…”

晏薇想了想,说道:“还是不要了…用那种夹住耳垂的耳饰不行吗?耳孔穿起来容易,想要让它长死可就难了,就算长死了也会有疤,这样的姑娘,嫁给王公贵族肯定不行了,就是一般士大夫之家也不会娶的…”

晏长楚道:“难道你还想着嫁给王公贵族吗?莫非…你和哪位公子已有私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