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绛水滚滚,一路奔向西南。

河与山之间的山坳中,是好大一片银杏林。金色羽毛一般的落叶铺了一地,像是黄金的尘埃。

一地金黄中间,置着一张硕大的茵席,灰白两色羊毛织就,茵席上是个金漆食盒。

想必是早有人提前赶来,安置好这一切,又远远退下,只留他们两人饮酒赏秋。

公子瑝一样一样把食物从食盒中取出,小小的一排玉碗布满了整个茵席,淡淡的暖黄色的玉,像人的肌肤,极薄,薄得可以透过茵席上散乱的几何纹。

菜肴都是些冷食和果品,脍鲤、捣珍、为熬、炮膏、露鸡、熊蹯、鼋卵、桃胶、卷耳、煮栗、橘脯、醉枣…琳琅满目。

食盒的最下层,是热水中温着的酒。

公子瑝斟了两杯,笑道:“入秋了,还是喝温酒不伤身子。”说罢递过一杯给晏薇。

晏薇双手接了,放在唇边呷了一小口,抬眼看着公子瑝。

公子瑝又是一笑:“最近事多任繁,也没顾上去看你,过得还好吗?”

晏薇点点头,小口啜饮着酒,只是不说话。温酒的蒸汽升上来,凝在睫毛间,眼前仿佛便有了淡淡的雾。

“没有知心的人在身边,想必是闷的,过几天给你送些书过去…本想寻条仔犬或者雀儿陪你解闷的,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公子瑝问道。

晏薇轻声道:“不必那么麻烦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明天会怎样,何苦带累其他生灵呢…”

公子瑝柔声道:“你已经年过十六,最多再忍一年半载,便会风风光光嫁出去,到时候便自由了…”

晏薇幽幽长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不必担心,若有什么可心的人,只管跟我说,我会尽力成全。若还没有心上人,想要什么样的,也只管告诉我,我替你留意便是。”公子瑝说道。

晏薇听了,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看着公子瑝。

公子瑝笑道:“怎么?不相信我?我还会骗你吗?”

晏薇羞赧地低下头,轻声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就拜托了…”

公子瑝又问道:“那么,到底是有心上人呢,还是没有?”

晏薇还是低着头,看也不看公子瑝,只微微点了点头。

公子瑝道:“是谁呢?童率吗?”

晏薇心中怦怦乱跳,整个身体僵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公子瑝轻声叹道:“那就是黎启臣了?”

晏薇更是紧张,只觉得心都快跳出腔子了,想要点头,但是头颈似乎已经不听使唤,竟然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公子瑝突然轻快地说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想必不是我认识的人吧?”

晏薇心中大急,轻声说道:“不是…”又觉得这句“不是”很有歧义,便用力点了点头。

公子瑝不禁笑出声来,说道:“好吧,我知道了…你放心,交给我便是。”

“真的?”晏薇抬起头来,眼里竟含了泪。

公子瑝笑着拍了拍晏薇的头:“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放心,一定让你得偿所愿。”

“大哥…”晏薇情不自禁,叫了出来。

公子瑝眼中似有波光闪过,只一瞬,便消逝了…只剩下一双澄澈的眸子,温厚慈和地看着晏薇,让人怀疑刚刚那一丝泪光,只是掠过眼中的云影。公子瑝一仰头,干了杯中的酒,却因饮得急了,猛地呛咳起来。

酒酣耳热,酒肴也下去了大半。

两人渐渐没了话题,总共只相处过那么几天,该说的,都说尽了。都不说话,又有些尴尬。

“公子琮…二哥,他还好吗?是不是和你一样也分府出去了?”晏薇迟疑地问道。

“二弟?他不是在鎜谷吗?”公子瑝很是疑惑。

“不是啊!上次他不是回怀都了吗?”晏薇很惊讶。

公子瑝道:“是回怀都了,黎禀臣护送回来的,只住了几天,又被护送回鎜谷了,君父为了宽慰他,还动用了太子仪仗。”

晏薇急道:“不是那次啊!他回鎜谷之后,又有黑衣侍进谷,说是大王病重,急召在外的公子回怀都,他就离开了啊!”晏薇还是不习惯称呼君父,只是说大王。

公子瑝也是一惊:“君父并没有生过病,也不曾召二弟回来。”

“啊?!”晏薇大吃一惊,手一抖,那杯酒便滚落在茵席上,湿了一片,“难道…公子琮是被人劫持了吗?”

公子瑝见晏薇惊慌失措,忙宽慰晏薇道:“你别急,到底怎么回事,慢慢说给我听。”

晏薇便把自己如何从赤崖上下来,如何回到鎜谷,公子琮如何离开,以及自己如何被迫离开的一系列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连带着,又补述了第一次去鎜谷的所见所闻和公子琮的疑心与猜测,就连公子琮怀疑有人下毒之事也一字未落,却单单略过了熊荧怀孕的事情。晏薇只觉得这事儿对公子琮来说,很不体面,不提也罢。又想起那日小桥之上,熊荧对自己说什么很快就要去公子琮府上之类的话,全都是一派胡言,果然这个蛇蝎女子嘴里,一句实话也没有。

晏薇越说,公子瑝的脸色越是凝重,眉头深锁在一起。待晏薇说完,他倏地站起,大声喝道:“来人!”

四个侍从快步从林外跑来,齐齐躬身听命。

“你,去找内廷卫尉,调出三个月内黑衣侍出怀都公干的底档给我!你,去军司马处,查察当日护送公子琮去鎜谷的那些人是否已经返回,谁下的令!你,传我的令,着宫正暂时羁押熊娥、熊荧母女!你,留在这里善后。”公子瑝声色俱厉,一口气传令下去,四人纷纷领命。

“我们走!”公子瑝转头对晏薇说道,语气已经缓和下来,但还是透着急躁。

“去哪里?”晏薇问道。

“回宫,禀明君父。”公子瑝说道。

晏薇在殿门外等待杨王召见,心中有些忐忑。

相关的礼仪称谓,公子瑝已经在回途中一一说得明白,但还是觉得有点怕,到底怕什么,却说不清楚…没想到第一次和自己的生身父亲相见,是这样一个场景。

在寺人的引导下,晏薇进了殿,行了礼,在席上跪坐好,抬头环顾,才发现公子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殿内了,偌大的正殿中,只有自己和杨王两人。

虽然是午后,但殿中的光线依然有些昏暗,阳光透过南窗洒进来一朵一朵的光斑,反倒是衬得杨王所在的北侧,看上去一片模糊。

过了片刻,晏薇才适应了殿中的暗,看清楚了杨王玄昊的相貌,比晏长楚要大上十几岁,蓄着长髯,眉眼五官和公子瑝很像,离得远了,看不清气色,只是没来由地觉得他很疲倦…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杨王似乎并不慌乱震惊,只和蔼地问道:“你进宫多日了,可还习惯?”杨王的语声低沉浑厚,在偌大的殿中隐隐有回音。

晏薇没想到杨王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和公子瑝在银杏林中的第一句问话几乎一样。但是这一次,晏薇可不能再以点头回答了,既不合礼法,杨王也未必看得清楚,于是恭恭谨谨地回答道:“是。还算习惯…”

“还算习惯…那便是有不习惯的地方了?”杨王继续问道。

晏薇略挺了挺身子,回道:“是。毕竟自小生活在民间,初入宫廷,会有很多不习惯之处,这是人之常情。”

杨王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问道:“见过你母妃了吗?”

晏薇心中一跳,依然恭谨地说道:“那天偶然路过,隔着门缝看过一眼…”

“你心中作何感想?”杨王又问道。

晏薇一叹,说道:“说不清…虽然可怜,但旧日种下的因,今日便要自食其果…”

“嗯。”杨王又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似是打量着晏薇。

晏薇头低着,盯着眼前三尺处锦席边缘的花纹,很不习惯杨王这种威压的眼神,觉得微微有些胸闷,只想离开这里到外面透口气。

“你…可曾打算过将来?”杨王又问道。

这句问话,还是和刚才公子瑝的话题差不多,果然是父子连心吗?晏薇有些迟疑,顿了一下才回道:“身为女子,将来…也无非是相夫教子而已。”

杨王又问道:“可曾想过嫁给什么样的人最是称心如意?”

晏薇一阵脸红心跳,用手抚了抚鬓角,定了定神,才缓缓回答道:“不求显达富贵,但求平安喜乐,有一技之长,能助人且受人尊重,便是美满姻缘了。”晏薇说完,才发觉这段话说的似乎就是晏长楚那样的人,而自己的心愿,其实也无非是以后能过上以前的生活…

“哦?大凡女子,不是想嫁给王公贵胄,就是名臣良将,你倒是与众不同。”杨王语气轻松地说道。

晏薇蓦地想起了鹿堇,想起了鹿堇的丈夫,想起了被打晕的姜国兵卒,不禁脱口说道:“良将虽好,但连年征战,夫妻不得团聚,一将功成,身后是累累兵卒的白骨,每一副白骨身后都有垂泪的妻、无父的儿。‘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杨王一笑:“说得好!但你若不用兵,别人会对你用兵;你不先用兵,等别人准备万全先发制人你便无力抗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时候受苦的,还是亿万生民。居安若不思危,国君之罪也!务求国力强盛,人不敢对之用兵,才是长治久安之道啊。”

晏薇不知道怎么接口,也许,这是对的。但是…为什么国与国之间不能相安无事,非要打个你死我活呢?

杨王却并不知晏薇心中所想,沿着自己的思路又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用兵务求一击必中,才能少有杀伤,于敌于己,皆有好处,此所谓‘仁兵’也。”

晏薇细思杨王所说,果然也有道理,先发制人,一击必中,这样便可使两国百姓少受征战之苦。

杨王又问道:“你曾经去过姜国,有何感受?”

“只觉得很新鲜,处处与杨国不同。国与国就像人与人一样,每个都各具特色,和杨国比,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晏薇语气轻松地回道。

杨王又是一笑:“哦?那你说说,姜国哪里比杨国好,杨国哪里比姜国好?”

看杨王神色霁和,晏薇也逐渐放松了下来,微微一笑说道:“姜国的丝绸品种繁多,刺绣巧夺天工,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可是他们国家缺盐,食物寡淡无味,烹调手法也只有蒸、煮、炙、烤简单几样,不像我国,饮食品种繁多,丰富多彩。所以说,姜国胜在衣,我国胜在食。”

杨王又问:“若让你选择,你愿意生活在姜国,还是杨国?”

晏薇抬起头,直视杨王,说道:“我是杨国人,当然愿意生活在杨国。”

杨王点点头,又道:“听说你见过姜国的太子阳?”

晏薇一惊,随即想到那日四人曾与龙阳交战,想必父亲复命的时候曾经提及,于是说道:“是,曾经与他正面对敌。”

杨王还想再问,突然公子瑝进入殿内,杨王便止住了,问公子瑝道:“怎样?有何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