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瑝道:“你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在姜国宫中,他们真要对付你,用不着这么麻烦,武力解决要比下毒省事得多!况且你又懂医术,用毒来害你,岂非不智?再者毒物提炼不易,像银杏、桃仁、杏仁等日常之物都有毒,但若把毒素提炼出来到足以杀人的剂量,没有数月,甚至数载的工夫是办不到的,这样的难得之物,必要用在暗杀上才是道理,不可能轻易浪费,所以你完全不必担心。”

晏薇听了,心中略感轻松,也是一笑。突然想到公子瑝和公子琮果然不同,若同样的情形,换作公子琮,他必会细细叮嘱如何防毒、如何试毒、如何提前备下药物,等等,却不会像公子瑝这样分析利弊,判断形势。公子琮毕竟吃亏在一生幽居鎜谷,纵然思路周详,眼界还是不够开阔,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叹…

公子瑝却会错了意,忙说道:“虽然目下姜国王宫中并没有咱们的人,但你别担心,悦安君很快会派人潜进去的,到时候自有办法跟你联络。明年春天起兵之前,我必然会安排人接你脱困!”

晏薇忙道:“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担心的是我们杨国宫中却有个下毒的幕后主使潜藏,你们的安危更让人担心呢!”

公子瑝笑道:“两国多年恩怨,姜国一向喜欢暗地里搞这些卑鄙无聊的手段,早已经习惯了,你不必为我们担心,照顾好自己便是。”

晏薇点点头,又道:“虽说大部分事情和鬼市无关,但是这鬼市就在王宫旁侧,鱼龙混杂,总是个隐忧…为何一直要留着它呢?”

公子瑝道:“这鬼市起初只是因各国王公要购买我们杨国的形盐,因官盐供不应求,而自发形成的…”

“哦?这又是怎么回事?”晏薇对形盐交易一无所知,听后大感兴趣。

公子瑝笑道:“天下之盐,分为井盐、海盐、岩盐和池盐,唯有池盐质地最纯,可制成上好的形盐,而形盐是各国王公筵宴的必备之物,食礼不可或缺。天下诸国,唯我国和其他两三个国家出产池盐,而尤以我国的品质最佳。官制形盐,常常供不应求,于是各国王公便派人来我国搜购私制形盐,那位童率,就是靠贩卖形盐发家的,像他这样的大盐枭,往往富可敌国…在各国皆是如此。”

晏薇听他谈及童率,不由得微微一笑:“原来是这样啊…但贩卖私盐毕竟是违法乱禁的,大王…君父就这样放任自流吗?”

公子瑝笑嘻嘻地说道:“君父之所以留着鬼市,并任它发展,还是看重了它可源源不断地提供各国情报。杨国鬼市,名闻天下,世间人人皆知。鬼市上贩售的物品,都极为珍稀贵重,买家中不乏各国王公的亲信,从来人身份、所购物品、成交价格,甚至拿什么付账等细微之处上,都可窥伺到各国朝堂之上、国库之中、宫闱之内的一些隐秘。这些隐秘,如果派细作去各国打探,不仅费工费时费力,而且还甚为危险。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他们自己送上门来的消息,我们为什么不要呢?”

晏薇恍然大悟,侧头问道:“那么…君父在鬼市上安插了眼线?对吗?”

公子瑝点点头,继续说道:“是啊…你应该也听过,鬼市上常有交易不成,血溅当场的事情,其实有些人…是君父不想让他们活着回去,私入国境,黑市交易,就算出了人命他们也有苦说不出,甚至无法照会我国协助缉拿凶手,因为,这鬼市,根本就是不合法理的…”

晏薇听到这里,皱起了眉头。她一直觉得姜国人卑鄙无耻,下毒行刺、煽动叛乱,无所不用其极。虽然黎启臣、童率去刺杀穆玄石,她也觉得不够光明正大,但想着这不过是以姜国之道还姜国之身而已…但没想到,自己的国家,也在处心积虑地行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真是谁也不比谁干净…

公子瑝见晏薇面带不豫之色,执起晏薇的手,说道:“跟你说这些,是要让你知道,全天下所有的国家都是一样的,你防备我,我防备你,就像深林中互相窥伺的野兽,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对方吃掉。姜国一向喜欢行刺下毒,散播流言,我国则工于搜集线报,权衡形势。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若牺牲一两人,能让十万将士平安、十万家庭欢聚,何乐而不为呢?”

晏薇蓦然又想到了鹿堇,这次回怀都,都没有抽出时间去见鹿堇一面,算算日子,可能过些日子就要临盆了,若明年战火燃起,这孩子…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见到父亲…

公子瑝见晏薇还是低头不语,又劝说道:“你心地太善,又对姜国有好感,这样是行不通的…要知道你此去是羊入狼群,周围都是敌人,无论那太子阳和葵公主面情上对你有多好,你都要抱持着一颗防人之心。何况他们既然提出要以你为质,背后一定有什么阴谋,你不可不防。两国数十年恩怨,不是你一颗素心、一片善意就能化解的,切记切记!”

晏薇听公子瑝说得郑重,心中一动,又听他提到龙阳和龙葵,不知道怎么,心中突然一阵慌乱,抬头去看公子瑝时,却见他正盯着自己,一双眼眸明如秋水,波光隐隐。

晏薇被公子瑝看得有点不知所措,面颊一热,刚要再低下头去,却见公子瑝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巧巧的,自晏薇脸颊拈起一茎发丝,撩拢到晏薇的头顶,抿入束起的头发之中。

晏薇脸更红了,嗫嚅道:“早上太匆忙了,头发没梳匀…”

公子瑝道:“早就说过你不要什么事情都自己做。就不该处处依你,该当多带几个婢女才是。”

晏薇道:“不要!带的人越多,负累越多…等战事一起,我一个人若要逃出来并不难,之前已经有过一次,轻车熟路了。但她们怎么办?我要一个人走了,丢下她们,不就是让她们送死吗?可我若带她们一起走,一定逃不脱的。”

公子瑝听晏薇如此说,深深叹息了一声,说道:“只是苦了你了,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晏薇心道,纵然是在宫中,周围婢仆簇拥,也是一样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有什么区别?不知怎么,内心隐隐觉得,去到姜国宫中,可能反而会自由一些。当下一笑,说道:“只要忍上一阵子就好了,这点苦不算什么。”

长岩关。

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雄关,高耸雄伟。

关上旌旗招展,兵卒衣甲鲜明,军容整齐,持弓搭箭,庄重肃立,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风很大,吹动着那些旗帜,啪啪作响。

关门大开,一辆饰有雉羽的辎车,缓缓驰出,后面是护卫的寺人和内侍,再后面,是杨国的大军:车、马、步卒,呈鹤翼状排开,拱卫着头前那辆小小的辎车。

对面,是姜国的军阵,一色的骑兵,马是黑色骊马,甲是玄色皮甲,人与马似乎已合二为一,混同为一片浑浑莽莽的黑。马蹄扬起一片尘沙,好似冲云破雾而来一般。

车与马,相距百步,同时立定。

早有寺人走过来,安放好几凳,搀扶晏薇下车。公子瑝也下了马,晏薇的手轻轻搭在公子瑝的手臂上,两人缓步前行。

对面,军阵略略向两侧分开,一骑从容而出,却是一匹火红骝马,马上的人,也是一身火一样的红衣,头戴着盈尺的高冠,在阳光下分外耀眼。那人,正是龙阳。

龙阳驱马又前行了十几步,方才跳下马来,大步走向晏薇和公子瑝,似乎有些急切。

三人面对面站定,行过了礼。

龙阳嘴角一扬,冷笑道:“贵国国君嫁女,竟是这样的吉服,这样的礼仪吗?”

晏薇略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玄色公子礼服,侧头看向公子瑝。

公子瑝针锋相对:“若真是太子迎娶别国国君之女,该当派遣上卿去女方国都亲迎才对,姜国既没有依婚嫁礼行事,我们也只得一切依贵国之意,按人质之礼,送舍妹过境,以表达我国一心修好的诚心。”龙阳不依规矩行事,原本的用意是折辱杨国,此事反倒是让公子瑝抓了把柄。

龙阳一笑:“贵国朝堂之上,杨王已经亲口答允我国使节的和亲之请,这婚嫁之礼,回到泽邑再办也无妨,我此番已经亲迎至长岩关下,也不算失礼了。若贵国不介意,就这样回到泽邑,再行合卺之礼,也是合乎礼法的。”

公子瑝正要答话,却见晏薇抬头微笑道:“我是来做人质的,不是嫁人的,所以才穿这样的衣服。你不必当我是公主,只当我是公子薇就好了。”

龙阳双眉一挑:“公子薇?你难道想一辈子穿这样的衣服?一辈子不嫁人吗?”

晏薇扬起下颌笑道:“本来就打算如此。”

龙阳狠狠地点了点头,怒道:“好!那便依你!”当下双手一分,生生将身上大红吉服撕成两半,露出里面的一身白缣暗花中衣。

“上车吧!”龙阳瞥了一眼晏薇,冷冷地说道。

晏薇对公子瑝点点头,正要转身上车,却被公子瑝一把拉住手腕,紧接着头颈一凉,却是公子瑝把那“双龙化鱼坠”又套入了自己颈中。

“等我…”公子瑝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吐出了这两个字。

晏薇重重点了点头,随即便上了车。

此时姜国队伍中已经上来一人,驾驭起晏薇的这辆辎车,便欲前行。公子瑝挥手让后面几辆从车跟上。

龙阳却轻蔑一笑,说道:“从车中的嫁妆就不必了吧?还有那些婢仆,也不必跟来,我姜国衣食不缺,断不会让人质饿死的!既然是人质,就该有点人质的样子。”

公子瑝听了一窒,正要开口,却见晏薇挑开车帷,朗声说道:“那些东西都不必带去了,我用不到的,就依太子阳吧…”说完,对公子瑝缓缓点了点头,便放下了车帷。

车中顿时暗了下来,晏薇心头一片空寂,听着辚辚的车声,一步一步,离杨国越来越远,就像从枝头飘落的花瓣,失去了枝叶树干的依凭,任凭风一样的命运摆布,也许飘入华堂,也许萎落泥尘,半点由不得自己了…晏薇死死抓住那枚“双龙化鱼坠”,贪婪地感受着那上面残存的公子瑝的体温,忍着,不让自己落泪。

这辆装饰着雉羽的黑色辎车,缓缓驶入姜国的军阵。像一只鸟,俯身投入了波涛翻滚的玄色大海,迅即便没了踪迹。只有白衣的龙阳,在一片玄色中那样清晰地飘荡着,像是白色的鬼魅。

公子瑝就这样怔怔地看着,直到马蹄漫卷的尘沙都已经落定,白茫茫的大地再也看不到一丝人迹,才缓缓回转。

唯有那被撕裂的一袭红衣,在长岩关前,在风中,不甘地滚动着,像是不熄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