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萌…”晏薇无力地叫着,希望能听到那个温婉柔腻声音的回答,但回答她的,只有箭支嗖嗖的破空声。一支箭,正射在晏薇脚下,斜斜地插入地面。

晏薇只觉得揽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一紧,耳畔传来一声低语:“她已经去了,我们快走吧。”

晏薇便如行尸走肉一般,任由那人搀扶着疾走,任由那人将自己扶上马,任由那人坐在自己身后,揽住了缰绳…直到马蹄得得,开始起步,直到冷冽的秋风因马的疾驰而锋利地切割着面颊,晏薇才突然回魂似的,落下泪来…

那只箭,原本是射向自己却射偏了的?还是因为看到竹萌和杨国军卒在一起,便视她为敌人?或者是因为那个所有宫婢都要自尽殉国的诏令?再或者…只是因为她落在后面,处在箭的射程之内?又或者…只是刀剑无眼,伤了不该伤的人?是自己斥责那些绛衣内侍要保护宫禁的,他们也正在做。但,却不是自己希望的样子…竹萌并没有过错,为什么?那么多杨军,他们不杀,为什么,反倒要杀死无辜的竹萌…

晏薇心中反反复复,问着为什么。想保住的人,为什么总也保不住,是上天厌弃了自己的不贞吗?如果是那样,理应将业报降临在自己身上,而不是让自己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独独留自己平安无恙…

马蹄得得,行过禁苑前的这条通衢,便进入了寻常百姓生活的街市,也揭开了一幅地狱的图景。

到处是残垣断壁,被大火烧塌的半个宅院一片焦黑,还在嘶嘶地冒着白烟。被冰雹狂风吹去屋顶的草屋中积着半屋浊水,一架腰机漂浮着,上面是半幅寿字纹的锦。街道两旁,缺手断脚的尸体枕藉着,被冰水浸泡成模糊的一团,鲜血、便溺,以及各种难以名状的污物把积水染作令人作呕的泥泞…野狗撕扯着舔舐着尸体,还不时地互相“呜呜”几声,雾气中,一张张血红的嘴、一双双猩红的眼,令它们看上去像来自地狱的恶鬼。

隔了几重屋脊的远处,隐隐有人声嘈杂,夹杂着哭泣喊叫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抢掠,偶尔有零星杨国兵卒擦身行过,人人皆是一团喜气,处处都是杨国口音的戏谑笑语,手里多少都拿着劫掠来的物件…

晏薇不由得一阵烦恶欲呕,只觉得体力不支,探身伏向马颈,双手一触间,发现马鬃上一团黏腻,一股血腥气直冲鼻端。低头看去,但见马蹄翻飞,起起落落之间带起的泥污当中,有暗红的血,也有绯红的肉、灰白的脂,俱都碾碎踏成泥尘…

晏薇终于再也忍不住,伏在马上呕了出来,但因一昼夜没有吃什么东西,呕出来的只有一小摊黄水而已。

“你还好吗?再坚持一下,咱们不能在这里停留。”身后那人温声说道。

晏薇茫然地点点头,轻声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城外大营,公子瑝在那里,只有那里才最安全。”身后那人说完,也不等晏薇答话,便催动缰绳,那马,又开始向前疾行。

嗖的一声,一直羽箭从路边宅院中飞来,劲道不猛,也不快,身后那人一夹马腹,那马向前一窜,便轻轻易易地躲过去了。

“这里不太平,会有冷箭,也可能有小股匪徒。”身后那人还在耐心对晏薇解释,为何她身子不适也不能停留。

晏薇点点头:“我省得了…”心中却是无限感慨,“匪徒”这两个字太刺心了,只是不想做亡国奴而已,只是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而已,只是保住自己的家园而已,只是,想要为自己留下最后一点点财物或是尊严而已…有攻便有守,有烧杀便有反抗,就像困要睡饿了要吃一样,只不过是人的本能罢了,姜国人如是,杨国人同样如是…谈何匪徒?

“啊…”一声轻轻的尖叫,却让晏薇如电击般一震——竹萌!这声音真像竹萌。

转头看去,却见一个女子被两个杨国兵卒堵在墙角,鬓发散乱,一副衣袖已被扯落,露出半个如雪的酥胸来。杨国口音的恶语调笑一声声传来。又是一声裂帛,那女子却已经被骇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住手!”晏薇已是红了眼睛。

身后那人纵马过去,啪的一声,扬鞭击在土墙上,一片砖石灰土震落,甚至那墙都晃了两晃。

那两个兵卒一惊,回头看见马上这一男一女,竟都龇着牙笑了起来。

“兄弟!你锅里有肉就不许别人喝汤吗?”其中一个人笑嘻嘻地说道,边说边解着腰带。

“哎哟…还是个大肚婆呢!”另一个人语带猥亵。

“不得无礼!这位是薇公主!”身后那人怒喝道。

两个兵卒又是一惊,看了看晏薇的一身锦衣,缩了缩脖子,似乎很是茫然。

“还不快滚!”晏薇斥道。

两个兵卒对视一眼,便快步跑走了。

那女子嘤嘤哭泣着,一只手拉着撕裂的衣袖,遮掩着臂膀,一只手护在胸前,垂着头,似乎不知所措,两扇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倒像是漪湖初见时的小葵。

晏薇脱下轻纱单衣,递了过去,柔声说道:“拿去穿上,快躲起来,不要再让他们看到。”

那女子抬起泪水盈盈的眼睛,说道:“谢谢!”

突然,身后那人一紧缰绳,马头向右一拨转,一只冷箭,便贴着晏薇腰肢飞过,深深地刺入身后那人的肋骨之中。

血,瞬间便涌了出来,晏薇只觉得后腰一阵温热,知道伤势不轻。

“快走!”身后那人说罢便拨马疾驰。

“前面右转,就是归玄堂,我母亲在那里,可以帮你疗伤。”晏薇急切地说道,毕竟来过一次,这里的街衢,她还算熟悉。

身后那人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令堂?你是说晏夫人…滕娘子吗?”

晏薇点点头:“是。”心下有点惴惴,这样乱的局势,“母亲”会安好吗?如果能在归玄堂遇到的话,就顺便接了她一起出城吧。

归玄堂。

黑色的匾、赤色的字、轩敞的大门,占据了街口的东南角,果然是姜国第一医馆的气派。走近了,透过敞开的大门看进去,隐隐可见室内一片狼藉。晏薇心中立刻涌起了强烈的不安。

身后那人驻了马,当先跳下马去,却一个趔趄,几乎跪倒在地。

“小心!”晏薇扭头叫道。

那人咬了咬嘴唇,笑道:“无妨。”说完便轻轻托着晏薇的腋下,缓缓把她抱下马来。晏薇脚一触地,便是一阵钻心的痛,本来因怀孕脚便肿着,此时在马上控了许久,只觉得血脉都不通畅了。

身后那人的双手,依然托在晏薇腋下没有拿开,似乎也知道晏薇脚上疼痛,站立不稳,便扶持着她慢慢适应。只是…那双手似乎已经没了力气,渐渐垂下去,垂下去…那高大的身躯突然轰然倒下。

晏薇一惊,转身看时,却见那人肋下箭伤的血,已经浸染了从腰到膝的半个身子,除了之前臂膀的剑伤之外,后腰不知什么时候也插着一枝箭,淋漓的血把马臀马尾染得斑驳一片,几处伤口血已经渐渐凝干。那人的嘴唇已经失了血色,和脸色一样苍白,眼睛微闭着,眉毛拧成一团,似乎在强忍着痛。晏薇勉力跪坐下来,搭了搭脉,又抬头看了看周围,天色已明,路上渐渐有了人踪,在当街救治,恐有不便,于是急道:“你等着,我去叫人抬你进去。”说罢,便要站起。

“别…”那人一把拉住晏薇,声音微弱得像是会被一阵风吹散,“听我说…”

那人从怀里摸出一个四角打结的绸缎小包袱。刚拿出来,一个结便散了,露出里面的物事来:几串珍珠,一些铜钱、金泡,还有一些松石、玛瑙、琉璃珠子,另有两块玉。晏薇登时便明白了,这些,也是从姜国百姓手中抢来的…

晏薇想着,眉头不自觉地便蹙了起来。公子瑝…难道就不约束他们吗?这些兵卒会这样恣肆无形,这样胡作非为,他难道一点都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束?难道…这就是城破之后,给兵卒的奖赏?!

那人涩声说道:“这些…你…帮我带给鹿堇,想办法…变卖个好价钱,应该…够养活孩子到十六岁吧?”说完,他似乎不太确定,抬眼征询地看着晏薇,似乎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晏薇鼻子一酸,点点头,说道:“放心,有我呢,不会让鹿堇受苦的。”晏薇说完,立时又心中一痛,这两天有多少信誓旦旦的承诺都落空了啊,到底是自己力量太小,没有办法庇佑任何人?还是上天不仁,偏要将死亡赐予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那人听了晏薇这话,却放心地绽放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又说道:“她还年轻,劝她…再嫁一个人吧…不要苦着自己…”

晏薇只觉得喉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只含泪点了点头。

“这个…也…带给她…”那人吃力地举起手,抓住颈中的玉蝴蝶,想要扯下来,但用了一下力却没扯动,手臂就这样僵在那里,头一歪,人便去了。